张方平就拿手指点苏油:“看吧,看吧,我说过的吧……”
赵抃倒是不关心这一节,对张方平说道:“蜀中受前朝影响,奢靡浮侈之风太甚,这繁华之中,有多少是虚的?我暗访州县,触目惊心啊,仅公使钱一项,支出浩繁不说,甚至还有挪用常平仓的!安道兄,你经济四路,是难得的能吏,真的没看到这些吗?”
苏油暗暗心惊,赵老兄你还是老张的后辈,当真是不给面子。
张方平笑道:“这个我认。但是阅道啊,所谓事有轻重。我入蜀之初,外有侬逆猖獗,西南躁动;内有淯井枯耗,人民流散。就好像救人,只有先养好病,然后慢慢调理。如今病人脾胃渐复,四肢渐力,接下来,就看阅道你一展长才了。”
说到这里赵抃也佩服万分:“张公经济,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扁鹊神术,却不为桓侯所喜,谓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殊不知我大宋之疾,又岂在腠理肌肤间,再不治,恐药石所不及啊……”
张方平说道:“其实四路经济,跟我关系也不甚大,此事起于眉山,我最多算是因势利导。”
“以此为机,如今淯井化盐为田,人民安定;周边丘陵开发,官田日多;沙麻部羁縻州吸纳流民,屯田伊始,顺便练军;四路盐仓收储,合有十亿钱之巨;铁钱逐渐退出流通,盐钞渐渐得便。”
“人,地,财,如今基本算是理顺了,最后这个官字,端看铁面御史的手段。”
赵抃一声长笑,起身对张方平长施一礼:“明公远见,敢不后蹈。咦,俩孩子哪去了?哎哟别碰那白龟,那可是我的宝贝……”
……
白龟很可爱,从州府出来,石薇还念念不忘:“我觉得白龟应该和木客作伴才对,白龟连名字都没有,好可怜……”
苏油有点坐蜡:“这个……有些麻烦,那是知州爷爷心爱之物,走哪做官都带着的。再说了白化动物应该很多,我在山里还见过白麻雀。家里有玻璃鱼缸,你养红鱼不是一样的?”
石薇说道:“红鱼也很可爱,有尾巴长的,分岔的,身子短的,眼睛鼓的,小油哥哥你为什么要将它们分开养?混到一起不是更好看吗?”
苏油说道:“这个啊,混到一起也可以,不过到了繁殖的季节还是得分开,让尾巴长的,生出尾巴更长的,眼睛鼓的,生出眼睛更鼓的,鲫鱼耐寒,以后我们去了北方,光卖红鱼都是一门生计。”
石薇讶异道:“以后我们要去北方?”
苏油说道:“对呀,堂哥,大小苏,他们现在就在汴京,以后我也会去考试……”
石薇点头:“哦,那到时候要给木客做棉袄。”
……
散花楼方知味,生意极其火爆。
如今的散花楼,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好多天了。
苏油和苏小妹,石薇正在听风阁里整理情报,薛忠来报:“小少爷,那客人又来了。”
苏油头都没有抬:“不用管他,瓜子和茶水周道就行了。”
薛忠笑道:“这客人穷,从来不吃饭,一碟瓜子可以啃一天。”
苏油说道:“告诉听风阁的人,多跟人家学学,别一天到晚打听名妓风流,世家丑闻。看看人家关注些什么。如何引导客人的话题。你们要学的还多着呢……”
散花楼地处新南码头侧边,游人如织,是一等好去处,平日里一座难求。
两位生意人打扮的中年人上得楼来,放眼一看没位置了,只好走到正在啃瓜子的赵抃边上拱手:“这位长公,我们打个拥堂如何?”
赵抃非常热情:“来来来,请坐请坐,我就喜欢看热闹听那啥……用益州话说叫龙门阵,是吧?”
一个中年人笑道:“正是。”
三人就坐,童子端上两杯三泡台。
另一个中年人就赞叹道:“梅子青色的茶具,配上这等花果茶,当真好看。”
“不光好看,还好喝,特意带兄台来此,便是领略一下这新鲜茶道。”
另一人就说道:“唉,说起这茶,酒,也是川中独厚,但是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好多久……”
“兄台,我听闻你们县上出了一款新酒,滋味不比那永春露差,随便弄点来成都发卖,不也赚个十足,还愁日子不好吗?”
“呵呵呵,为兄正为此事而来,这酒乃我一姻亲酒坊所造,力气下得大了,取名叫‘琴台露’,可还没等见收益,县里便来了人,说是内中来了贵人,要将这酒置为贡物。”
“那还不是好事儿?”
“好事儿?你知道内中给这酒什么价吗?”
“要是能和永春露相当,起码,三贯要吧?”
“兄弟嘞,毛病就在这里了,宫中贵人发话了,一斤三百钱!”
“什么?!这不是抢吗?!”
“可不是怎么的,因此我那姻亲四处托关系找人,怎么推脱了这趟皇差!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替他跑一趟成都。兄弟,哥哥知道你在成都还算支应得开,这事儿,可有法子?”
第一个中年人就沉吟:“这事情怕不好弄,内中来人,地方上还不是溜须拍马,我衙门里那上司,一边哀叹公使钱入不敷出,一边四处张罗吃请,生怕伺候得不够周道,这都俩月了,听说偷用了娘家钱,娘子在家里又哭又闹的,丢人丢大发了……”
另一个就道:“都说官家仁厚,可这些内官出来,却是剥皮的手段。县里跟我那姻亲说了,要是差事支应不好,明年就等着关张吧,唉……”
四川茶馆的风气,那就是听热闹说热闹,毫无顾忌,赵忭便插话道:“两位,你们说这事儿不透理啊,要说内官为祸,那为啥他们不去祸害永春露呢?眉山货不才是蜀中最好的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尚书》
都不等这边搭话,另一桌便先分析上了:“嗨!眉山物产,那都是宫里挂了号,官家发了话的。你们当眉山的玫瑰釉大梅瓶,琉璃大宫灯白送的啊?内官们的手段,那就是欺上瞒下,如果上下通达,就没有他们上下其手的余地了。”
“这位仁兄说得没错,眉山是什么地方?张学士衙内在那里做官,陵井开出的雪盐,如山如海一般,朝廷得其半利,如今的富顺监,靠的就是卓筒井技术。这是财政大局,眉山在张学士卵翼之下,内官们敢乱来?”
“这新来的赵知州听说不错,铁面御史啊,宰相都不怕,应该不怕几个内官吧?”
“要我说,内官还算好的,川中官场,风气那才叫可怕!”
高声大嗓的又是另外一桌了:“逢年过节是一场,叫‘同喜’,新官上任是一场,叫‘接风’,归官离任是一场,叫‘饯行’,州县间有喜事,叫‘致贺’,长官家里的庆寿、婚嫁、丧葬、营宅、置田,属员都得有所表示。公使钱用完,剩下的从哪里来?还不是从我们这些商户身上刮?!”
此话一出,顿时群情激愤:“就是!这都出了格了!淯井上出了事儿,井监去职回京待参,这等昏官,居然还要我们凑份子——叫‘慰惊’!”
就见一位老者站起来拱手:“各位,各位莫议朝政,莫议国是啊,你们是没吃过亏,老夫可是……唉……”
这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便有人拱手:“老丈,你有什么烦心事儿,倒倒苦水儿也行啊。”
那老者说道:“列位,四路官场,请客送礼,由来已久,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大官们要巴结朝臣,为日后升迁铺垫;州县要联络感情,建立盘感错节的关系;而小吏们,则把这个当作生财之道,敲诈勒索,中饱私囊。”
“各路州县之间,四时八节,都要互赠节酒,土产。”
“这些东西,都算在衙前差运当中,而且时限比真衙前役还紧……也是,节礼节礼,这节前送不到,那就是失了礼数。”
“老夫是遂州人,我们那里产蔗糖大家应该都知道,也是我那儿子流年不利,活该摊上了衙前差运,结果半道上就出了事儿,遭遇山洪。”
“人倒是逃了出来,可这差就算完了,如今还在牢里呆着呢……折赔不说,重要是伤了官人的脸面,也不知道还得花多少打点,才把他从狱中赎出来……唉……”
赵抃轻轻的剥着瓜子,老神在在地听着各路流言蜚语,目光越来越深沉。
……
纵然有苏小妹帮手,苏油如今却更忙,因为下午放学后,他要走的地方又多了一处,如今是转运司州府两边跑。
也不是他多有老头缘,人家赵知州说了:“软嫩鲜腴,得时就令,浓淡有差,调补从宜,未至成都,不知当世食饮之精者。”
说白了,还是看在饭菜份上。
这话是老头一时口误,老头书法精湛,对苏油提出了批评,说他习字过早,养成了力弱的毛病。
所以老头的正经理由就是要把他这毛病纠正过来,苏油都赚大发了。
然后苏油觉得这老头在套路自己,因为如今每天他除了老张那边的条陈,还得帮老赵抄录这边收集的资料。
老头雄心勃勃,要搞一部《成都古今记》出来,准备迈越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唐代卢求的《成都记》,要记录“蜀中利害情伪、风俗好恶”,“至于神仙隐逸、技艺术数、先贤遗宅、碑版名氏、事物种种”,还要“著古集今”。
然后一老一小就开始成天撕逼。
起因是老头的治书主张。
老头开篇不准备从古蜀王时代起,他的理由是:“不始乎蚕丛,而始乎《牧誓》之庸蜀,从经也。”
他的理由是蚕丛之纪年代过于久远,没有信史可证,所以他宁愿相信儒家经典,而质疑杨雄的《蜀王本纪》,认为最多只能用作参考资料,所谓“扬雄纪之,吾弃之,不可也,参取之而已矣。”
苏油不服,《牧誓》,出自儒家正经《尚书》,乃周武王在牧野讨伐商纣王的檄文。这一下子把古蜀历史起点压到了商末周初!
虽然不知道家乡历史越悠久就越有优越感这算是什么毛病,但是大四川人就是不能忍!
问题是——自己学问还不精到,所引的那点典籍还真驳不倒人家赵大学究。
赵抃还从来不以年纪,官位压人,就一本正经地跟你讨论学问,引经据典雄论滔滔,碾压碾压再碾压,气得苏油三尸神暴跳七窍生烟,提前去刨三星堆挖金沙遗址,把黄金面具砸老赵那贼笑嘻嘻脸上的心都有了。
最后一怒之下,苏油掉转枪口,开始质疑《尚书》的真伪,只要打掉《尚书》的权威性,两人就能回到同一起跑线上。
……
《尚书》,最早叫《书》,后来为什么多了一个“尚”字,学界就给了三种解释。
尚通上。
一种说法认为“尚”是“上古”的意思;
一种说法认为“尚”是“尊崇”的意思;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尚”是代表“君上”的意思。
这个字何时加的,一说孔子,一说汉代,这个问题一直研究到了二十一世纪。
不管怎么说,该书传为上古《三坟五典》遗留著作,是儒家非常重要的正经之一。
《汉书·艺文志》说,先秦时,类似尚书文体的公文所余篇数很多,有几千篇。
孔子恐后人累着,未能全读,于是挑选出百篇而按时代次序加以排列。
所录虞、夏、商、周各代典、谟、训、诰、誓、命等文献。并为之作序。
这就是《尚书》的第一个版本。
这本书重要到什么程度呢?简单一个例子——《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此即中国文化著名的“十六字心传”,中华民族的文化里最初期最核心的东西,堪称民族灵魂。
到了秦代,焚书坑儒,导致儒家经典大量丧失,《尚书》第一个版本就此消亡了。
好在秦国有位博士,名叫伏生,专讲《尚书》。到了西汉,伏生传下的二十八篇,这些篇章是用汉代的文字写的,因此叫做《今文尚书》。
这是《尚书》的第二个版本。
经过数代,传到了欧阳高、大夏侯胜、小夏侯建这里。之后三家一直在传习该书。
武帝末年的时候,鲁共王拆除孔子住宅,又发现一部《尚书》,它是用古代文字写的,所以叫做《古文尚书》。
后来这部《古文尚书》被孔子后裔孔安国得到。他把这部《古文尚书》依照古文字的形状写成隶书,所以又称隶古定本。
据《汉书·艺文志》记载,这部《古文尚书》与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的《今文尚书》相比,不同的地方有四:一、多十六篇;二、脱字数十;三、异文七百多;四、都是古文字写的。
比《今文尚书》多出了十六篇,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