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石薇喊道:“小油哥哥找到了,快过来。”
苏油将经纬仪搬过去,对面一个小丘上,张麒已经立好标杆,舞动红色小布旗,吹响了哨子。
接下来几日里,几人风餐露宿,在渠首一带进行测量工作。
李老栓的地图册上,一条新渠渐渐勘测成型。
苏油和张麒插上最后一根杆子,看着从山丘后方连绵到老干渠的木桩上飘着的红布带,苏油问李老栓:“李爷爷,一共有多长?”
李老栓说道:“半里地一根,三十根棍子,十五里。”
苏油转身问冯老汉:“里正,能组织出多少人工?”
冯老汉摇头:“四里八乡丁壮齐上阵,两三千人吧。”
苏油说道:“那不行,返青之前水渠必须修好,否则会影响苜蓿的收成。”
张麒列式计算:“这里地势平坦,我们按水渠横截面积九平米计算,两千五百人的施工队伍,一个月完成的话,人均需要挖土三十方左右,一日一方土的样子。”
苏油问冯老汉:“一日两百文工钱,能完成不?”
冯老汉“啊”了一声:“还给钱?”
石薇立刻算出结果:“小油哥哥,那这段渠工钱大致在一万五千贯,要管饭的话当在两万五千贯。”
张麒算得更细:“少爷,那这渠只算土方的话,折合下来大约是一贯半一米。”
李老栓有些不明白:“少爷,这算法没对啊,我们渠首位置选得好,只需将挖出来的土堆设在渠道两侧,那所挖土方只需要一半就够了啊,工程造价不是还该少一半吗?”
三个小的你看我我看你,顿时觉得自己傻到家了。
张麒立刻说道:“看吧,这就是做应用题做出来的后遗症……”
苏油给了张麒一脚:“你倒是甩得一手好锅。太好了,就按李爷爷所说的来,既然造价不算贵,那就让大石头弄预制板,我们要搞就搞好,这郑国渠搞好,起码得是百年之利!”
冯老汉说道:“呃,官人你怕是弄错了吧,这渠不是郑国渠,郑国渠在泾河下游,灌溉的是关中,不是泾原。”
苏油讶异道:“怎么可能?这不是郑国渠上游配套水利工程?”
冯老汉说道:“老汉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老人们说,这是前秦苻坚,仿照秦代郑国、汉代白公渠开的。”
苏油感觉脸火辣辣的疼:“是吗?那我再回去翻翻书。”
冯老汉好担心:“官人,那这渠,我们还修不修?”
“修!当然要修!”苏油对李老栓说道:“那大致就这样,冯里正你去通知各村,我们以村为单位,以长度计价,验收合格后,一贯半一米,三日一结!”
冯老汉有些懵:“这一米,得是多少?”
苏油将卷尺拉开铺地上:“这么长!”
冯老汉兴奋坏了:“这样的好事儿,那我们烧着松柴火把给官人干啊!”
苏油给冯老汉打预防针:“是给自己干,而且人越多越好!你可不能只想着自己村挣钱,不通知到位。这渠早一日修好,你们就早一日获益,眼光要放得长远知道吗?要是给我知道你有私心,嘿嘿嘿……”
冯老汉躬身道:“官人这话说得,就凭你送老汉那头大鹿,老汉都不能起了瞎心干这事儿!”
回到龙首村,休息了一晚,苏油就准备要回渭州了。
李老栓对苏油说道:“少爷,那我便不回了,这整渠的章程我还得与冯老哥好好说道。”
苏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李爷爷,这里条件……”
李老栓眼里闪着泪光:“我们李家占了少爷十年的好处,老汉如今总算是有了有用之处。少爷,你就成全老头,让我报效一场吧。”
苏油拉起李老栓的手:“爷爷言重了,你对蜀中盐业做出的巨大贡献,足以树碑立传,名传千古。不过你老人家既有此心,那苏油就……多多拜托了,你便是监造大匠。”
李老栓开心了:“那你赶快回去,城中多少大事情等你处理。我这边你自管放心,保管给少爷办得妥妥的。”
回到渭州城,苏油还没有坐稳,蔡确找过来了:“太守,镇戎知军求见。”
苏油说道:“这小隐君,龙首村离他驻地那么近他不来拜见,非得等我回城。”
蔡确点头:“要不晾他一晾?”
苏油笑道:“晾了不是坏我遇事立决的名头?一齐去看看吧。”
来到会客厅,种诂一身士人便服,正在欣赏厅中陈设,眼睛落在一个黄白铜相错的博山炉上,看得入神。
博山炉都是群峰拥立的形状,但是此炉极度精巧,溪边有一头白铜微雕小鹿在饮水,山脚林子边有一头黄铜微雕的老虎,露出半个身子,正待出击。
种谊在一旁侍立,见苏油过来,轻咳了两声。
种诂没有反应,直到苏油叫了一声:“大质。”
种诂这才回过神来:“哦,末将参见太守。”
苏油说道:“喜欢这香炉?那一会儿你就带走吧。”
种诂躬身道:“这个太贵重了,使不得。”
苏油笑道:“你如何看出它贵重?”
种诂说道:“这就是蕃部传言的秘金秘银吧?镶嵌工艺如此精湛,笔画入微,这是——雕磨的?那功夫就费大了。”
苏油说道:“这些全都是榷卖会上准备与蕃部交易的商品,大质你看如何?”
种诂取过一枚琉璃镜,琉璃镜一角玻璃后边,还有一枝设色牡丹,旁边有一句诗——“云想衣裳花想容”。
种诂看着镜中清朗帅气的中年面庞,理了理胡须:“这么贵重的东西,蕃部的人怕是买不起吧?”
苏油说道:“反正到时候竞价,价高者得,这个我不担心。就算蕃部买不起,他们也有本事儿将东西卖到西夏去。”
种诂有些拿不准:“会不会资敌?”
苏油说道:“通商和资敌,是两个概念。”
“通商的目的,是互通有无,是相互从对方获取自己所需的资源,所谓资敌一说,是敌方拿到资源后,对资源的利用,比我们高效——这才是问题的本质。”
第三百六十八章 说情
“为什么会比我们高?因为大宋流往西夏的物资,以铜钱和绢帛图书为主,而西夏流入中国的物资,以青盐为主。”
“流入大宋的利益,全部被商人获取,这些商人,不会将其所得的利润,用于陕西的建设。”
“仁宗朝间,严厉打击,不许宁夏盐入境,结果导致走私猖獗。”
“不但青盐没有被禁绝,还导致西夏利归王室,用于穷兵黩武;而大宋利归商贾羌人,用于安逸享乐。这才是妥妥的资敌。”
“但是如果将贸易控制在我们手里,事情就转变成了另一种性质——我们用之精练士卒,改善交通,建立寨堡,笼络蕃人;用之建造水泥工坊,铁厂,铸锻工坊。只要我们使用交换得来的物资,利用率比对方高,我们就取得了经济对抗的胜利。”
“大质久在关中,应该知道横渠先生‘气无生灭,理可穷究’的理论。”
“这个理论放到经济领域,便可以理解为经济物资财币,它的流动,就如同气的流动,是人力不能阻挡的,即使勉强阻挡,也是会出问题的。”
“我们要做的,只能是参与其中,找出流动的规律,因而获得利益。我们要使其在西夏散,散则无形;使其在大宋聚,聚则有力。”
“细究其理,还是能找到应对之法的。比如行蜀钞,代铜币,就是其中一项举措。”
“再比如改进制盐工艺,同样可以得到品质不弱于青盐的雪盐。”
“比如出口西夏的货品中,我们以丝绸,茶叶,精瓷,美酒,佛经,以及种种精巧工艺品为主。”
“而进口的物资中,牛羊,马匹为主。青盐也行,不过我们不用铜钱支付,只可以用它换购我们的商品。”
“我们要做的,是在打击走私的同时,鼓励榷市。”
“我们不是要完全断绝和西夏的经济关系,而是要使这种经济关系变得有序,变得能为大宋可控,变得于我有利。”
“和周围蕃人形成经济共同体,大家共同繁荣,他们自然便会倒向大宋这边——因为届时维护大宋的利益,就是维护他们的利益。所以我不在乎他们拿了琉璃镜去西夏,到底能卖多高的价钱,我只挣自己合理那份。收足赋税。”
“有了条件,我们还要培育自己的良种,拥有自己的马场,牧场。军事物资是国家存亡的命脉,我们必须能够自给自足才行。”
屏风后面转出一位老者,哈哈大笑:“妙哉此论,这才是中庸之道。”
苏油拱手:“未知这位是……”
那老者说道:“老夫陕西都转运副使蔡挺,明润刚才所言,薛公知道,定要引为知己。”
苏油连忙赔礼:“我已给转运司去信,言明这几日开播在即,待忙过这一阵再去听薛公调遣,实在是失礼了。对了……”
说完拱手:“薛公一定知到泾原上这条渠叫啥。”
种诂只看了一眼便说道:“这是泾水渠。前秦建元十三年,苻坚以关中水旱不时,议依秦汉郑国、白公故事,发其王侯以下及豪望富室僮隶三万人,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以溉冈卤之地,及春而成,百姓赖其利。”
苏油打开地图,红着脸用馒头擦去地图上面的郑国二字,重新写上泾水两个字,厚颜无耻地没话找话:“两位看,这铅笔就是好。”
种诂和蔡挺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苏油讪讪地将地图交给蔡挺:“这几天勘定了渠首,准备用两月之期,从渠首上游位置,另造一段新渠,引泾河之水,重开泾水渠,恢复泾原天府之国的称号。这份地图,烦请副使交于薛公。”
蔡挺感慨道:“不料探花郎不仅文章义理出众,实务也是精通,真是难得。”
苏油笑道:“胄案杂务,夔州边野,的确是挺锻炼人的,不过这关注放到外头,里边还是夹生的,连渠名都没弄清楚。”
蔡挺笑道:“大事抓好,小毛病无所谓。不过怕是你家大苏,要抱怨你文思闭塞,难有佳作了吧?”
苏油摆手:“侄儿还敢管他幺叔不成?我不去信责他料民不精心就不错了!”
蔡挺哈哈大笑:“哎哟!大苏那把胡子养得漂亮,我是真忘了你才是长辈!”
几人笑过,蔡挺才说道:“明润治才我是见识了,不过老夫与薛公有所分工,主管乃是军事。明润,你打发刘参军去修囤安寨,到底是何用意啊?”
苏油看了种诂一眼:“无他,只是查看地图之后,发觉镇戎军军势过于单薄了,因此决定在镇戎军西侧别立一寨,与镇戎军夹陇关而对,成犄角之势,巩固渭州城北方外围。”
种诂叹气道:“明润,你的想法是好的,那地方如果能够立寨,自然是上上之选。”
“但是明润你是西南出来的,不明西北地理啊,你选的那地方,有个巨大的缺陷。”
苏油问道:“有何缺陷?”
种诂说道:“没有水源啊!一旦被围,三日自乱,明润你考虑过吗?”
苏油笑道:“这个不用担心,那里地处六盘山东麓,六盘山全是森林,地下水丰富得很。”
种诂惊道:“凿井?那得打穿石层!”
苏油拱手道:“此事自有先例,当年令考仲平公开清涧城,不也是如此吗?”
这是引用种诂父亲种世衡的典故了。
当时西部边地用兵,守备不足。种世衡查看了地势后,建议利用延州东北二百里的故宽州城,重新恢复当年被废弃的城垒,用来抵挡西夏的锋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