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骑着这匹马是祁连骢后代,得得得没一会儿跑了半个城。
周大家在地震之后,修葺时干脆改成了门铺,周大家的胖娘子正在上门板准备歇业,见苏油过来就扭头喊:“家里的,探花郎又来取腊猪腿了!”
苏油下得马来也跟着往里喊:“还有配送风萝卜别忘了!”
周大家的胖娘子就抱怨:“探花郎你可积点德吧,你来自然是送,这一嗓子喊出去,明日家里还过不过了?我家风萝卜可是城外官皇庄进的,沙土地长得,花费不少宝钞呢!”
苏油笑嘻嘻地帮着周大家的上门板:“长这么胖都是抠搜出来的?老萝卜再不送,新萝卜都快要变风萝卜了!”
“教你一个乖,风萝卜切成条,盐水泡过再用手挤干,撒上五香调料粉腌上两日,取出拌上芥辣油。买肉的来,看分量送上一小份,大娘子你这生意还得好。”
周大家的都乐得合不上嘴:“这一家的进项都是探花郎带来的,我还发愁老萝卜没法卖呢!听说你去了河北?”
苏油摇头:“那边才叫惨,又是压又是泡,受灾数十万户,百万人口。”
周大家的赶紧念佛:“可辛苦学士和探花郎了,明日里我也去基金会捐点钱去,阿弥陀佛,这些年可是没一年消停……”
周大将腊肉提了过来,还有一笼萝卜,苏油将东西挂马屁股后边,将门口还有一篮豆子:“得,这个也归我,走了,家里还有一帮子等吃现成呢,这下明日豆汤饭有着落了。”
祁连骢跑了两步,就听周大家的在后面喊道:“探花郎常回来看看大家伙儿!给县君带问个好!”
苏油一挥手:“过两日大小苏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不嫌隔壁太闹腾就成!”
周大家的手扶着门板,看着苏油骑着大马的背影得意极了:“啧啧啧紫袍大三品呢,还是喜欢我家的腊猪腿和风萝卜!”
周大在一旁泼凉水:“散花楼都开得起,还在乎你这条猪腿?刚回汴京还跑这边巷子来看一趟,这就是人情长。”
周大家的胖手一把拍在周大背上:“你才猪腿!赶紧试试探花郎的法子去,要是味道好了,过两日就拿去卖给使馆那边的朝鲜棒槌,他们最好这口!”
回到家中,科学家五人组基本达成一致,终于也讨论到了球面曲率问题。
苏油翻着白眼:“没看到拎着这么多东西吗?也不知道来帮帮忙!存中你就是傻,将各州县之间的直线距离位置算出来,拿木棍按比例粘接,最后看看和平面地图有什么差别不就是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们都是神仙不知道饿的?!”
石薇正好也前后脚回来了:“去看望奶奶,正好卫国公主在,就在那里陪了宴,我就不吃晚饭了,你们自己吃吧。”
苏油就赞叹:“还是我们家薇儿聪明,知道家里都是一群不靠谱的,吃完了才回来!”
一群人一起鄙视:“切——”
吃过饭,小妹取来好高一摞信件:“这些都是待你亲自回复的。”
苏油一看就有些头痛:“哪些比较重要?”
小妹说道:“那应该是王韶的留书了,他上了三篇《平戎策》,洋洋洒洒上万字,官家异其言,召问方略,然后任命其为管勾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
“临行前来看望,见你不在,抄留了一份待你指点。”
苏油将王韶的册子打开,大体内容就是国家欲平西夏,就要先以威令制服河湟;欲服河湟,最好先以恩信招抚沿边诸族。
招抚沿边诸族的目的,是为了威服唃氏蛮;威服唃氏蛮的目的,是为了威胁河西。
现在延边诸族,对大宋有归附的意愿,所以只需要挑选通材明敏之士、周知其情之人,往来出入于其间,招揽到大族首领五七人后,其馀小种,皆可驱迫而用。
诸种既失,则唃氏敢不归。
唃氏既归,则河西入股掌中矣。
从此大宋掌握对西夏的主动权,快则可以荡覆其巢穴,慢则可以胁制其心腹,这就叫“见形于彼,收功在此”。
然后还提到了具体方案,延边有玛尔戬诸族,数次款塞,愿为中国之用,其本意也是想要借中国爵命以威其部内小宗。
但是边臣因为他们是早年依附我朝的栋戬之敌,所以不敢为国家通恩意以招抚之,这是弃近援而结远交,贪虚降而忘实附,使栋戬得利邀功,但是对大宋并无任何好处。
玛尔戬诸族皆唃氏子孙,其领地离大宋控制地区,远的不过四五百里,近的只有二三百里,正可以并合而兼抚。
所以应当遣人前往河州与玛尔戬计议,让他入居武胜军或渭源城,与汉界相临,派遣一名有文武材略的官员,与之相处,共同发号施令,渐以恩信招抚沿边诸羌。
有不从者,则令玛尔戬挟汉家法令以威之。
至于瞎征、欺巴温那批人,既有分地,也可以用爵命柔服其心,让他们习用汉法,渐同汉俗,既成为我们的肘腋之助,也使夏人不得与之结连。
苏油摇头道:“王子纯到底还是看不起羌人,这是打着无本买卖的主意,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啊……”
“不行,这世界上谁都不傻,我得回信提醒他。”
于是抽出信笺来,好好给他写了一封信,大体就是以商榷之利动其心,以公平待遇结为伙伴,以家庭式棚养畜牧业分其众,使其首领成为无本之木,使郡县长官成为真正的管理者。
这才是实收其民为我所用,待其首领老大,部族自解为郡县,再有反叛者,自有其族中既得利益者与之制衡,这才是高明的政治之道。
当然这些只能慢慢进行,刚开始采用你的那套方法,可以收到快刀斩乱麻之效,是对的,但是一定要记住大部族收服之后,细致管理办法要跟上,不然就不是终极解决办法,还是汉唐边镇的换汤不换药。
这办法在汉唐不可行,只会演化出藩镇和军阀,不过在大宋可能会有效,因为大宋没有诸侯,只有流官。
将信写完,苏油又继续回复其它信件,直到深夜才睡去。
石薇搂住他的脖子,低声说道:“卫国公主怀孕了。”
苏油说道:“哦?那明日准备些礼物送去?”
石薇不理这茬:“我也想要宝宝。”
苏油搂着她滑腻的脊背:“我们其实不急的,你现在这么忙,我也不清闲……”
石薇说道:“你这个官这么早就做到这么大,以后还不得更忙?”
第五百三十七章 唐介病了
次日苏油先去将作巡视了一番,过问了一下诸多工程的情况,然后又去三司胄案。
一到胄案,才知道老唐生病了。
再一问,竟然是气病的,而且病得不轻。
下属说得活灵活现,数月不见,中书的矛盾已经激化到白热的程度,唐介是被王安石气病的!
唐介一直对王安石就不感冒,当初赵顼想要任用王安石的时候,曾公亮是大力推手。
然而唐介却对赵顼说王安石不可大任。
赵顼对此很不满,问唐介:“那你认为王安石是文学不足任呢,经术不足任呢,还是吏事不足任?”
唐介说道:“安石好学而泥古,议论迂阔,若使为政,恐多变更。”
等到退朝,唐介对曾公亮说道:“安石果用,天下困扰必矣。诸公当自知之。”
赵顼又问侍读孙固:“王安石到底能不能当宰相?”
孙固说道:“安石文行甚高,处侍从献纳之职即可。宰相必须有度量,而安石狷狭少容。如果陛下一定要求宰相之才,我推荐吕公著、司马光、韩维。”
赵顼后来又问了三次,孙固都是如此回答。
赵顼心里其实已经认定王安石了,有一次和王安石聊天,问道:“人皆以为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
王安石回答:“经术,正所以经世务也。但后世那些所谓的儒者,其实大多数是庸人,所以才让世人以为经术不可施于世务罢了。”
赵顼又问道:“那如果由你来施展,以何为先?”
王安石回答:“变风俗,立法度,就是当今最急迫的要务。”
赵顼深以为然,对王安石依赖日重。
直到又一次,中书呈奏官员任命的奏章,几天都没有消息,唐介于是去问赵顼,赵顼回答道:“这事情当问王安石。”
唐介的骨鲠脾气立刻就上来了:“陛下你认为王安石可大用,那就任命他,然后大用好了,可你怎么能够让一个翰林学士来决定中书政事呢?!”
“最近总是听到类似的宣喻,这个问王安石,那个问王安石,王安石认可就行,不然就不行。如此要执政干啥?你要是认为老臣不才,直接罢免好了!”
然而更夸张的还在后头。
王安石奏言:“出于中书的意见答子,都以圣旨的名义下传,但是不中理者十常八九,陛下应该令中书停止使用圣旨的名义,由中书自行出牒。”
赵顼一时愕然,啥意思?这是要取消我的权力?
唐介怒道:“当年寇准用答子迁冯拯官不当,引发讨论。太宗最后拍板,说是‘前代中书用堂牒,导致权臣借此施加威福,导致太祖时期宰相堂牒比皇帝敕命还重,这才削去。”
“如安石言,则是政不自天子出。就算辅臣尽皆忠贤,犹为擅命;要是一旦所任非人,岂不害国?”
赵顼这才反应过来,听了唐介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回,唐老头本身能力有限,掰道理论实务,都不是王安石的对手,再加上赵顼偏心,每每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只能回家自己生闷气,最后不胜愤懑,竟然生了一场大病。
苏油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下朝后赶紧叫上石薇,一同去唐府看望。
来到唐府,老头已经瘦得一把皮包骨头,还伴发高热。
叫来家属一问,竟然是背疽!
这在大宋如今属于高危病症,伴发高热,说明病菌已经进入循环系统,进而引发败血症。
苏油和老唐也算是有感情了,老唐在三司其实就是苏油的背锅侠,而且是老唐主动的。
好名固然是一方面,但是以老头这么久的阅历还能看不破这个?主动求仁得仁,顺便保护苏油,其实也是有的。
苏油拉着老头瘦骨嶙峋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唐介倒是无所谓,笑道:“明润来了?果然虚名好不得,老夫能力不及,还狂妄地坐上参知政事的位置,折寿也是应当。”
苏油赶紧安慰:“唐公这是哪里话来,朝廷还多有仰赖,将养好了,继续替国家效力才是。”
唐介叹了口气:“老夫上表求去,陛下只是不允,让我尸位素餐。你回来了,计司的事便请明润多操心。”
苏油说道:“唐公放心,这些有我。”
唐介似乎去了心中大事,目光渐渐涣散,拉着苏油的手,嘴里喃喃念道:“……圣宋非狂楚,清淮异汨罗。平生仗忠信,今日任风波。舟楫颠危甚,鼋鼍出没多。斜阳幸无事,沽酒听渔歌……”
之后再次陷入昏迷。
苏油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是唐介弹劾权臣被贬官,渡淮河的时候,遇到风浪,舟船几乎颠覆写下的旧作。
虽然是旧诗,可对应到如今,每一句都是那么贴切。
老头都已经这样了,还担心大宋这艘颠危的破船,以及如同鼋鼍一般的小人,不过这回,怕是难以再次渡过风波,安享斜阳,沽酒听歌了。
平心而论,王安石实在不能算是小人,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有每个人的坚持罢了。
自柳宗元的《憎王孙》起,到欧阳修的《朋党论》,如今士大夫的心目中,就是正邪不两立,君子小人不共戴天。
他们都没想过政治其实是一门妥协的艺术。从这一点来说,王安石,司马光,唐介,甚至朝堂上的大多数人,都不能称为政治家。
反倒是那些品行和履历上有污点的人,如丁谓,夏竦,王拱辰,才智情商,具备政治家的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