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是谦逊,说少保让两浙十六州军安居乐业,民生兴旺,自是操劳。浙中人只有感怀漕帅恩德,不会以为轻慢的。
苏油请众人进入书院,然后开始交谈。
首先当然是引荐,张先和净源充当起介绍人,介绍儒生与出家人。
儒生倒也罢了,苏油大多知晓,孙洙,王存,李巨山,李颀,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出家人倒是听大苏说过不少,如清顺,惠勤,惠思,参寥等,不过都对不上号。
当然后世人最熟悉的佛印,也在其中。
苏油对佛印说道:“睡就认真睡,吃就认真吃,什么时候交流一下厨艺。”
佛印高挂免战牌:“少保说笑了,文章义理不足论,饮食一道,天下无人敢于少保比肩。”
苏油不干:“我就是想后人说子瞻吃佛印烧猪的时候,也顺便提我一嘴。”
众人都是大乐。
大苏今年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震动文坛,文化大擘的神格已然开始凝聚,苏油这话真不算瞎吹。
周南如今已然脱籍,在创作王昭君的过程中竟然和贺方回这丑男看对了眼,如今成了贺方回的内室,让杭州城的人民懊丧不已。
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贺方回春风得意,佳作频传,戏剧《王昭君》已经基本完成,今日一项重大节目,便是欣赏新剧。
不过《王昭君》这名字贺铸嫌弃不够委婉,将之改成了《明妃怨》。
五月里瓜果熟了,桃子,甜瓜,樱桃,杨梅……还有各色餐点布上,教坊司将乐器奏响。
贺方回清亮的旁白响起:“汉帝中宫稀丽色,椒房阆苑犹空缺。四门奔骑出长安,使者南来巫山北……”
以苏油的诗起首,将故事引到了昭君入宫闲置待选的时候。
音乐与填词极度优美,贺铸,周南,张麒,绿箬,在作曲定调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而辞藻,则主要由贺铸秦观两大才子完成。
别说一群没见过这种表演方式的宋人,就连苏油自己,都听得如痴如醉。
一场戏演到昭君行出雁门关,在胡儿簇拥下回首汉乡,弹起琵琶泣别故土的时候,座中尽皆潸然泪下。
待到邵南饰演的王昭君一曲终了,琵琶断弦,众人的心头猛然一颤,良久之后,才高声喝采!
这是一场听觉盛宴,苏油将邵南为首的表演者们召至身前,表扬道:“不错,声情并茂。接下来要继续排练,我会拨款给你们置装,重现汉代时期的场景,然后送你们进京,给陛下表演,给大宋汴京的百姓们表演。”
教坊司的伎人们都是又惊又喜,连连拜谢。
苏油叫人给她们别赐一席,没有让她们如以往那般陪伴文人士大夫们身侧,端起酒杯来:“各位,听过此剧之后,苏油如此安排,都觉得应该当得吧?”
众人都感觉心灵受到了一场洗礼,赶紧举杯:“自当如此。”
饮过之后,苏油又举起一杯:“这一杯要敬我大宋两位大才子,是他们将大宋的戏曲带上了一个新台阶。”
“现在我们可以说,大宋戏剧已经不亚唐玄宗梨园之曲,堪称登峰造极的艺术,入得大雅之堂了。”
两人连忙起身,连称不敢,说都是遵从少保的思路,才有了这部作品。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但是一部戏曲,还是一部词集。两人灌注其中的才气和灵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大宋文坛,两颗新星已经冉冉升起。
于是众人又起哄给两人道喜,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
之后文会就变得随意了,苏油拍手,酒水美食都端了上来,直到最后,每人案前,还添上了一盏玻璃盏。
其中有一些透明的小圆珠,与水果一起加入椰奶中,还有几块小冰块,既美观又新奇,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吃到这样一道冰凉的甜品,众人都不由得叫绝。
苏油笑道:“这料理可不容易,来自数千里外的远海异邦,是远洋船队从麻留甲托来杭州市舶司的外邦商船寄回的,名为西米露。”
张先赞道:“原来蛮邦尚有这等美食,倒是小看他们了。”
苏油说道:“那也怕是想多了,他们当地的吃法,大约就是蒸熟成糍糕,放树叶上用手抓着吃,再说那里常年酷热,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冰。”
说到这个张先想起来了:“对呀,杭州气候也温和,明润这碗里的冰从何而来?”
苏油说道:“火硝溶于水就会吸收热量,可以用于制冰,还有氨水循环也能带走大量热量,不断鼓风散热也能用于冷却,只要愿意想办法,办法总还是有的。”
张先就笑了:“听闻你发明了一个机械,拿去给陛下运送海鱼,被申斥了?”
老不修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油只好说道:“那也是好东西啊,如今司天监搞出了压力表后,锅炉压力可控。军器监制造出了可靠的蒸汽机,用于给矿洞排水,很节省人工,如今松江船坞也用上了那东西。”
张先还在打趣:“所以陛下英明,申斥得也对。东西没有对错,只分是用在正道上,还是歪门邪道上。”
苏油向汴京方向拱了拱手,表示对赵顼的尊重,心里想的是这样的功劳不要也罢。
他现在的问题,不是功劳太小,而是功劳太大,要什么不要什么,其实都挺伤脑筋的。
将小功劳装点成小过失,然后由陛下开心地拨乱反正。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老头你压根就不明白这些道道,难怪一辈子仕途坎坷。
第七百八十八章 王安石的局面
既然是文会,作诗那是少不了的,苏油让大家自由发挥,题材便是这江南湖光山色,全都匿名,约好一个时辰之后交稿,一起品评高下。
如今的苏油,在文坛也有了自己的地位,奏章策论,也就是议论文,那没说的,一鞭一条血,赵顼屡次下诏点赞,乃如今政坛样板,文坛一绝;
诗歌也不少,尤其史论诗,更是苏油的强项;
词作虽然罕见,但是传出去的那两首,水平也都不差。
所以如今的苏油,在信件中陪和一下大佬,心有所感动动笔杆子,那是可以的。
在这样的场合还作诗,那是不顾及身份欺负文坛后辈了。
正好藏拙,任两浙文化精英们发挥,自己一首诗都没写,和张先一起当任评判。
魁首最后还是归了贺方回,这丑鬼现在新娶花魁,文思泉涌,连秦观都只能暂避一时。
文会一直持续到月亮升起在孤山之上,大家才尽兴而归。
直到回程的小船驶入荷花荡里,苏油心有所感,才为这次文会留下了一首自己的作品。
拳荷可意拟绢裁,柳艇无痕荡叶开。
离树清啼终寂去,扰人新月总跟来。
……
苏油在杭州惬意一时,王安石在汴京,却感觉如陷入了泥潭。
虽然在他的强势引领下,国家的运转再次有了一些效率,然而王安石发现,仅仅十个月,新党的裂痕,已经大到难以弥合。
吕惠卿和自己,意见常常不合,以前那个言听计从,只要指出一个方向,便能在方方面面建立制度,完善举措的好帮手,不见了。
韩绛也有问题,他认为王安石继续倚仗吕惠卿,是一种玩弄政治平衡的手段,是对自己的不公平。
王安石倒是想用他,可韩绛的能力就那样,而且从首辅位置退了下来,有了这经历后,理论上资序已经与王安石平等。
所以现在王安石手下,有能力的私心太重,还不怎么听话;勉强听话的,又没有什么能力。
再往下,就是青黄不接。
一个巨大的断层出现在上下之间,本来年富力强,朝气蓬勃,王安石着力培养了好久的阶梯队伍,如今被人拆得七零八落,丢到四面八方。
王安国的下场,让王安石几次在书房中潸然泪下,如果说那都能容忍,那被吕惠卿毁去新党根基,就很让王安石有意见了。
即使是这样,他还不得不用,毕竟新党二号人物,在朝中已经形成了势力,虽然更多是私人新势力,但好歹打着的是新党的大旗。
唯一一个堪任的,就是沈括。
沈括的资历其实也还有些弱,不过好歹功劳不少,王安石力排众议,将他安排到权三司使的位置上,算是完成对苏油的承诺。
即使帮不上你,但是有沈括这明白人主持三司事务,至少能保证不给两浙路添乱。
两浙路开发,要真论起来,还是沈括起的头,苏油要是成事,沈括一个首倡之功也铁定跑不掉,因此配合得也很积极。
然后呢……然后,就没人了……
还有赵顼的态度,也让王安石产生了一些无力感。
王安石变法之初,在与赵顼的奏章里就明确提到过,事业的成功与失败,全在于“人主之心”。
如果没有皇帝的坚决支持,这事情干不了。
赵顼也曾经给予过他最大的支持,仅青苗法,赵顼前后两次调配了两千四百多万贯,通通归王安石支配。
要知道那个时候,赵顼手里也几乎没钱,朝廷岁入盈余,也不过七百万贯。
可是如今的赵顼,已经是年近三十,思想成熟的青年君主了。
他对王安石,渐渐从尊敬的的师长,降到普通的师长,降到国家重臣,如今降到平衡朝局的工具。
对王安石来说,这样的待遇落差是很难受的。
苏油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他和赵顼初次见面,没有什么深谈,之后在金明池一起钓鱼,帮赵顼解决圆五等分的问题,给赵顼的印象也就是一个聪明一些的同伴。
直到如今,两人的关系基本上还是那样,因为发现了苏油越来越多的优点和好处,反而对他越来越尊重。
而苏油自己,却好像不怎么看重这份尊重,成绩是有,更多的是时常犯点小糊涂。
比如堪称祥瑞至宝的天梯纹剑就当普通东西送进宫啊……
比如本该有大用的蒸汽机被他拿去运送鲜鱼啊……
比如使泼耍赖哭着喊着叫天家买他咸鱼臭乌贼啊……
只要赵顼随手给他一点小帮助,他就兴高采烈回信拜谢皇恩,给他来两句申斥,他也诚惶诚恐地谢罪,不过笔墨一转就聊起两浙路的趣事。
很明显,苏油压根也没将那些申斥当做一回事儿,还一副“我知道你是好意加上你又是皇帝所以你不得不这样做我也只好正儿八经配合你”的样子,让赵顼每次看到这样的信件都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心中却总会升起一丝温暖。
细论起来,这属于轻慢君上。
但是苏油从来不在大事上,从来不在公开场合上如此。
这娃只在小事上糊里糊涂,在私信里啰里啰嗦。
赵顼偏偏觉得很好,很舒服,很珍惜这份“轻慢”。
人都是群居动物,这是基因决定的,没有人真正愿意成为“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