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徽眉头一挑,立马顺势踏出一步:“臣以为,朝廷对待税署,还是要慎之又慎。此般改制地方粮长,乃是惠及天下亿兆黎民的事情,却也是干系着大明一十三道地方的紧要之事,稍有不慎便会引起轩然大波。”
说完之后,詹徽眉头皱紧,轻叹一声:“现今就在京畿重地,应天城内,竟然出了税署分司中人,涉及灭门案,若是朝廷不以公正,传扬出去,百姓该如何想?
那户被灭门的李家,臣等也调阅了应天府的文书存档,这家人平日里并未恶行,此次应天府粮长改制,税署清查地方累年税赋,李家也并无问题。
这样的人家竟然死在税署中人手上,往后税署还要如何推进改制,百姓大抵会闻见税署中人,便会心生胆寒,畏之如虎。”
朱元璋斜靠在榻上,目光从詹徽等人身上掠过,最后扫向了和太子坐在一块儿的朱高炽。
朱允熥则是眉头皱紧。
很明显的,到了这一步朝廷里的诉求已经清楚了。
詹徽他们想要插手税署,想要将拥有税署的权力,或者说是参与分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独立于朝堂之外,由宗室中人总领执掌。
詹徽他们这些文官魁首翘楚们,想要拥有更多的权力,亦或者更进一步,他们希望君主手中直接拥有的权力更少一些。
二十多年了,大明的文官们,其实早已厌倦了有一个一丝不苟,在律法面前不讲一丝情面的君王了。
只是因为这位君王的手中握着血淋淋的屠刀,他们才没有将其表现出来而已。可一旦给了他们机会,他们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要去试探一下可行性。
朱允熥冷哼一声:“陛下,有关税署上元县分司副税司万金彪灭门案,另有情蔽。”
说完之后,朱允熥挥袖后退一步,回头冷漠的看了詹徽等人一眼:“税署亦是苦主!臣总领税署事,今日要在陛下面前为税署喊冤!更要驳斥朝堂诸公,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人命官司扣在我税署头上。
税署凡官吏数千人,累月奔赴乡野之间,三过家门而不入,只为大明社稷,不言有功,却有苦劳,今时未有考公,先受苛责,税署凡官吏可谓心寒。”
詹徽等人心中狂跳不已,他们分明知道既然今天太孙来了这里,那定然是为税署说话的,可现在案子还没有查清楚,就反倒是做出了饱受冤屈的样子。
郁新更是不由的上前一步,正欲开口。
却眼看太孙已经是伸出手,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
朱允熥压住想要开口的郁新,转身向着老爹那边走去,看到小胖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便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
而后面朝太子躬身作揖:“父亲。”
朱标默默点头,目光看向刚刚被自家儿子带过来的那些奏章。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是拿起基本奏章,在众人注视下一本本打开:“这是工部尚书弹劾税署及燕世子的奏本,这是工部右侍郎的奏本,这是工部郎中的奏本。”
“这几本是户部尚书及部署官员的奏本。”
“这些则是吏部尚书及部署官员的。”
“这几本,是礼部和兵部的。”
“还有这些,涉及朝廷五寺各司的弹劾我税署及燕世子的奏本。”
朱允熥一份份的将带来的奏本是谁呈上来的报了出来。
而后,重重的拍在桌案上。
他的目光也在一瞬间阴沉了下来:“若不是今日我入宫之时,碰巧遇到通政使司的人,还不知道这么多的奏本,竟然都是弹劾我税署及燕世子的。”
“大明朝什么时候,竟然生出了,尚未判罚治罪,便满朝尽皆弹劾的风气了!”
朱允熥再一次上前几步,目光愈发阴沉,语气愈发紧逼:“你们想要做什么?你们是要起党争吗!”
轰的一下。
华盖殿内,气氛忽的如堕寒冬冰窖之中。
咚咚咚。
詹徽几人顷刻间就在朱元璋的面前跪下。
“臣等只是因税署之事,心忧朝廷,为大明社稷思,绝无党争之意。”
说完之后,几人便伏地不起。
党争,这是谁都不敢提,更不敢触及的东西。
前宋亡于何物?
天子无德,朝堂奸佞,党同伐异。
而且有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情,那就是前宋每一次试图革新朝局,都会引发大规模的党争,随后各项新政又会无疾而终,或是事与愿违。
而国家,也在这一次次的挣扎之中,走向末路。
党争就是朝堂上最大的忌讳。
朱允熥却是步步紧逼:“既然心无党争。朝堂诸公为何在案情未明之时,便认定此案乃是万金彪所为?难道是锦衣卫查出了案情始末已经告诉诸位了?”
“今日案情不明,朝廷便能如此气势汹汹的声讨税署,声讨为国效力的燕世子。来日,是不是也能由着个人,任意无端揣测,无端弹劾朝堂同僚了?”
“往后地方上有了贪腐案,孤是不是也可以直接弹劾你们吏部啊!”
“还是说,每岁的税赋征收出了半分茬子,孤就能问责你们户部?”
“每岁轮番,总有事端生出,乃至于闹出人命,是不是同样可以将责任归结到兵部身上啊!”
“太平里出了灭门的案子,应天府竟然不察,未曾有过半分预警,作为地方官府,应天府上上下下,连带着上元县,是不是也都该发配塞外了!”
“朝堂之上,闻风而动,不问缘由,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构陷同朝官僚,大明朝的公正律法,还在不在诸位眼里了!”
朱允熥一声冷过一声,脸色也已如同冰霜。
詹徽等人未有敢言者。
“够了。”
斜靠在榻上的朱元璋,终于是皱紧眉头沉声打断。
朱允熥收声,抱拳拱手,退后两步。
朱元璋皱眉低声道:“既然太孙说及税署有冤,想来案子另有眉目,便在这里一道说清楚了,也免得出了咱这里,还要继续无端的纠葛。”
朱允熥拱手点头:“启禀陛下,锦衣卫现已查明,此案非是万金彪所为。当夜案发时,前去给巡城武侯报案之人,亦非是太平里百姓,而是李家的佃户李二福。”
朱元璋瞬间目露精光:“难道是佃户杀人夺财?”
詹徽等人则是不由的抬起头,对锦衣卫能这么快查出凶手倍感意外。
这桩案子在他们看来,基本就是无解的。
万金彪是人赃俱获,除非杀人真凶主动投案,若不然便是无头公案。
“非也。”朱允熥微微一笑,然后冷眼扫过詹徽几人:“杀人者,乃是淳化镇与李家相邻的几户在此次税吏粮长改制中,被税署清查并圈定在迁移交趾的人家合谋而为。那李二福乃是出卖李家,为其通风报信之人。”
对于这个真相。
当朱允熥听到的时候,亦是倍感意外,心中诧异万分。
原本所想的,这件案子背后该是一出精彩绝伦的谋划,利益纠缠千丝万缕,真相扑朔迷离。
可谁又能想到,就仅仅是因为乡野之间的几乎人家,愤慨于自家的遭遇,不公与领家的无事,这才生出了要将自家子弟藏匿身份,谋夺李家田产的手段。
万金彪就是个踩了狗屎不走运的憨货倒霉蛋,恰逢案发,被弄到了李家灭门惨案的现场,背上了这口黑锅。
如果不是张辉亲自审问出来的这些东西,并且重复三次审讯,导致就连太医院的那帮已经变成研究狂人的太医们都开始吐槽张辉的审讯弄得太过稀烂,朱允熥是半分都不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的出乎意料。
詹徽等人心中没来由的一紧。
这案子当真是已经查清了。
随后,几人又是心中一松。
只要坐实是淳化镇那边与李家相邻的几户人家合谋所为,那这件事情也就不可能再牵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而自从詹徽等人入宫进殿,便被弹劾的朱高炽,这时候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只见他沉默不语,脚下沉稳的走到了老爷子面前,直愣愣的就跪了下来。
“皇爷爷,孙儿冤枉!”
随后,便哐当一声,脑门叩在眼前金砖上。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喊冤的老四家的世子,朱元璋的目光微微闪动着,却不曾提及于他。
而是转头看向面前的朱允熥。
距离案发不过两日时辰,便能够寻到那通风报信的李二福,又能确定了灭门作案的真凶是淳化镇的那几乎人家。
这份手段可谓是雷厉风行。
朱元璋的眼中不禁生出了几分自豪和动容:“案情可否确凿?”
朱允熥坚定的点头:“确凿无误,想来要不了多久一概人犯,都会被锦衣卫缉拿归案。”
朱元璋点点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詹徽等人和老四家的世子:“既然如此,便等着锦衣卫的消息吧。”
……
身着一袭大红飞鱼服的亲军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从右长安门进,穿过承天门、端门、午门,进到皇宫之内。
又跨过奉天门,穿过奉天殿广场,绕过奉天殿,终于是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华盖殿前。
“臣,亲军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有事面奏,躬请圣安。”
早就满殿都在等待着蒋瓛的到来。
随着他在殿门外报名。
孙狗儿脸上带着一抹笑容走出大殿,到了蒋瓛面前:“指挥使可算是来了,陛下可是一直在等着您呢。”
蒋瓛直起身子,脸色仍旧是冷冰冰的看向孙狗儿,语气倒是和善:“有劳大监了。”
“臣蒋瓛,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孙殿下。”
殿内,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蒋瓛,便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有一阵阵阴森森的气息扩散出来。
朱元璋对眼前这个执掌锦衣卫多年的指挥使很满意,脸上露出笑容:“可是太平里李家灭门案出结果了?今日各部尚书都在场,你便好生仔细的将此事说明白了。”
蒋瓛环顾四周,默默点头。
朝中官员要对税署下手的事情,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一清二楚。
所以,这也是他在前夜案发后,便命人将那万金彪给索要进锦衣卫诏狱,便是为了这件事情。
很明显,此刻目露善意的太孙,已经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至于詹徽这帮老倌?
从来就不在自己的考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