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尸骸的马车,排着长长的队伍,鱼贯而出。
地面上,殷红的血渍也慢慢变得发黑。
官兵们经过一夜的大索全城,与人厮杀,此刻随脸色憔悴,却是面露杀气。
冰冷的甲胄,锋芒毕露的战刀,甲胄战袍之间夹杂着的血渍和那些未曾来得及清理的骨肉碎末,让人远远的望着,便只觉得不寒而栗。
巷道口。
秋娘满脸紧张。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二郎是皇帝的皇孙,是在数年前被废黜贬谪囚禁在中都皇城的宗室除名者。
按照说书人先生的那些故事。
古往今来,多少在宗室里被废黜抛弃的人,是能有好结果的。
那些马车虽然被厚布严严实实的盖着捂着,可地上的血渍却让秋娘分得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夜之间,凤阳城里死了这么多人。
自家二郎真的会没事吗?
秋娘双手抱着朱允炆的手臂,身上不由打了两个寒颤,不自觉的将朱允炆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的脸上、眼神里透漏着慌张和不安,再一次试图确认道:“二郎,会不会有事?”
朱允炆目光深邃的盯着从城中各处,往东城门外运去的马车,听到身边秋娘发出的不安声,侧目低头,脸上露出笑容,抬起另一条手臂,伸手轻轻的拍了拍秋娘的手背。
“放心,咱们家不会有事的。”
秋娘张了张嘴,心中的担心并没有减少。
朱允炆继续安抚道:“若是有事,此刻我们也不能出现在这里了。便是连中都皇城,今日也走不出来。”
今日中都多云。
阳光穿过层层云朵洒在大地上,已经变得格外柔和,天空也是淡淡的微光。
秋娘歪着头,几缕清风吹动她的发梢,清秀的脸上,黛眉皱起:“太孙殿下,今日就要离城了吧。”
朱允炆一直在观察着从城中出去的马车,只等这些马车都出城中,才打算继续出城。
他回首看了一眼,在一片片低矮的民房后面那高耸的中都皇城城墙。
红墙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五彩的光芒。
宫墙上的护卫比以前更多了一些。
似乎是为了确保皇城不再被带人侵入呐。
朱允炆的脸上浮出一抹微笑,轻声道:“他啊,如今是监国皇太孙,国家储君。朝廷开洪武新政,今年朝廷在应天城理清了上上下下,如今也该到了地方上了。
朝堂上下一气,地方上也要正本溯源,如此才能确保洪武新政的施行能得到贯彻。
他啊,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开国勋贵、朝堂大臣、地方士绅、百万明军,一样样的事情,都系于他的身上。
若当初是我,恐怕我是想不到要做这些事情的。
所以说到底,这个位子本来就该是他的。
如今想来,我该佩服他,也该庆幸有他。”
朱允炆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阵话。
秋娘不懂什么是洪武新政,也不知道那个担子到底有多重,她只知道这一次皇太孙来了中都之后,自家男人变了。
变得更加从容。
变得没有以前那般的紧张不安。
秋娘靠在了朱允炆的肩膀上:“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
朱允炆点点头,没有迟疑:“他是个好人!”
说完之后,朱允炆转过身,双手抓住秋娘的手。
秋娘愣了一下,眼里露出好奇。
“二郎有事?”
朱允炆点点头:“我想了一下,那三十多万两的财货,我们不必留。如今皇城里有他叮嘱过,家里的日子总能过的更好些。”
秋娘点点头:“可是殿下不是说,那些东西,都是寻常人不能用的吗?”
“放心。”朱允炆摇头道:“那些东西,寻常百姓用不了,可凤阳城里的勋贵们却能用。到时候,我与他们各家送去,换成碎银宝钞,再分与城外百姓便是。”
秋娘脸上满是柔情:“二郎心善。”
朱允炆笑了笑,却是摇头:“与他相比,我这点心善又算得了什么。只当是让我家在凤阳,不叫百姓们骂我们家是忘恩负义之辈。百姓手上多些钱粮,日子也能更好一些。只是……”
“只是什么?二郎是担心朝廷和官府不允许?”
“朝廷有他在,不会有人说什么。”朱允炆望着东城门后的马车队伍已经全部出了城,轻叹一声道:“只是还得想个法子,总不能让百姓们养出不劳而获的恶习。得寻个法子,将这笔钱给到百姓手中。”
百姓是淳朴的。
但社会是复杂的。
升米恩,斗米仇。
这样的道理,早在千年前便被人们广为传播。
秋娘面露笑容:“二郎总是能想出办法的!”
女人总是这样无条件的相信自己。
朱允炆温柔的笑着,手掌轻轻的抚摸着秋娘的秀发:“走吧,听闻濠水旁有一处菊花园,是开国公府名下的产业,也不知道这时候开的正盛否。”
秋娘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灿烂起来。
这让朱允炆觉得,满城秋景,皆不如此刻。
“城东濠水那边,有一处水湾,要是夏天的话,就能下去直接抓鱼了。这几年都没有机会和二郎出来,以后要是都能出来,二郎肯定会喜欢上的。”
秋娘一直抱着朱允炆的手臂,两人从巷道口走向东城门,低声说着话。
此时城中方才有了一些人声,但百姓们却不敢走的太远,更加不可能是到满是血腥味的东城门来。
朱允炆和秋娘两人的出现,自然是立马就吸引了城门内外留守司官兵的主意。
“是炆废人。”
城门下一名小旗官对身前的总旗官低声解释了一句。
总旗官双眼一缩,静静地注视着从城内走向城门下的朱允炆和秋娘二人。
“知府衙门给的消息,不再禁止炆废人出入凤阳。”
总旗官低声说了一句。
小旗官当即点点头:“那是否要属下带着人,远远的跟着?”
这头,朱允炆已经带着秋娘到了城门下。
“诸位辛劳。”
朱允炆很是客气的拱手,冲着城门下的官兵们问候了一声。
一众官兵连忙挪脚错身。
总旗官回头对着小旗官说道:“不必。”
随后,便想要朝朱允炆还礼,只是想了想,对方如今只是废人身份,若是自己表现太过,若是被人揪出把柄,到底还是有些不好。
总旗官便开口道:“这两日凤阳不太安生,出城走动还需小心些,若有事,只管往这边寻我等。”
朱允炆面带笑容:“晓得了。”
说罢,便牵着秋娘的手,走向城外。
落在两人身后的总旗官和小旗官,随着他们的背影,转身看了过去。
“太孙殿下自北城门出城,渡淮河往北。今日他就能随意出城,想来往后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了。”
小旗官轻声低语念道着。
总旗官目光更加的深沉一些,望着炆废人渐渐消失在城门外的背影,开口道:“大人物们的事情,岂是我们能揣测的。昨日恶,今日好,明日还不知是怎样的呢。”
小旗官点点头。
自己不过是个留守司小旗,且不说离着朝堂有多远,便是离着留守司衙门的那些大人们,那都是只能远远观望的资格。
城外。
朱允炆走在官道上,不由的挺起胸膛抬起头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随后,浑身抖擞,双目有神的看向城外已经泛黄的沃野。
秋娘在他的身边,静静地歪着头注视着这个走出凤阳城的男人。
城里岂是本就有可以雇佣的牛车,供人出城游玩。
只是朱允炆并未花费这个钱。
他与秋娘两人只是静静地走在城外的官道上。
而濠水离着凤阳城,也没有多少的距离。
未久。
只余下潺潺流水的濠水,便已经出现在朱允炆二人眼前。
淮右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不宽的濠水横切大地,往北汇入奔流的淮水里。
濠水之上有桥梁。
只是未曾知晓,是否便是当年庄子和惠子游于濠水之上的那座桥。
站在桥上,朱允炆努力的试图辨认着方向。
“也不知开国公府的菊花园到底是在哪个方向。”
秋娘双眼弯似月牙,轻声道:“只要与二郎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