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解缙确实没有要为冀凯求情的打算。
他沉声开口:“陛下,朝廷历来自有法度。大明开国之初,朝廷便制定大明律,凡天下臣民之功过,皆有律法裁定。
今岁,陛下降恩旨,大明皇太孙出京则犹如陛下亲临地方。凡殿下所涉之地,一应官绅黎庶皆以太孙教令为尊。
凡殿下所处之地,官员升迁贬谪,皆由殿下裁夺。
臣不知,此番殿下北巡于河南道境内,是否有清查河道总督衙门督造修建之拦水坝、减水坝溃败成因之权?”
解缙的话,终究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对冀凯落井下石,同样也没有为对方求情,这位帝国次辅只是向皇帝问了一个本就有着明确答案的问题。
朱元璋轻声道:“朕已有旨意。”
解缙点点头,躬身道:“臣知晓了。”
说完,他便安静的退回了班列之中。
跪在一旁的冀凯,随着刚刚解缙的走出来,一颗心已经是提到了嗓子眼。
谁都清楚,如果解缙这位次辅开口要求皇帝严惩自己的话,那么大概率是会得到皇帝允许的。
只是现在。
解缙问了个问题,就这么回去了?
冀凯有些懵,还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然而。
就在下一刻。
应天府知府邹学玉则是站了起来。
“臣,应天府知府邹学玉,请奏陛下。”
“准。”
得到了皇帝的允许,邹学玉目光顿时一凝,脸上带着一抹藏不住的狠色:“陛下,朝廷有大明律,陛下也有旨意于太孙殿下。而今殿下北巡于河南道,自会对河道所生之事清查成因,查明前因后果。
此乃朝堂皆知的道理。而今,工部都给事中冀凯,明知大明律,明知陛下旨意,明知皇太孙殿下北巡于河南道境内。却仍于今日朝会之重典时,妄议弹劾河南道所生之事。
臣以为,冀凯此举乃目无王法,目无君上,属抗旨不遵大逆之罪!
臣奏请陛下,为大明律之公允,为朝堂之体统,当严惩工部都给事中冀凯,以正视听!”
若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发生在今天这场朝会上,冲着现在邹学玉的话,人们都要以为他是和解缙提前做过了商量。
望着这对默契打着配合的师徒。
冀凯心中一阵悲鸣。
自己要完了。
从原本无证弹劾,变成了抗旨不遵。
噗通。
冀凯高举双手,重重的叩拜匍匐在地上。
“陛下,臣冤枉!”
朱高炽在一旁冷哼道:“凡是罪官,罪名确凿之时,皆喊冤枉二字!冀凯此人,朝会之上胡乱攀附弹劾,犹如武周一朝之周兴、来俊臣酷吏之流。大明不曾是武周,赏罚自有分明,陛下乾坤再造山河,亦非能受人蒙蔽。大明重法典,严苛刑罚,却绝不应当允许网络编织忠良罪名。”
冀凯张着嘴,却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即便是那些昨日里还一同喝过酒的人,此刻眼睛里也透着一股陌生。
汤醴更是直接冲着刑部尚书祁著,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蒋毅喊话。
“不知刑部和都察院,对此等抗旨大逆之罪,有何律法裁定?”
被点名问话的祁著和蒋毅两人,脸上表情如同吃屎了一样难看。
蒋毅低低的冷哼一声,不曾回话。
祁著却是避无可避。
他是刑部尚书,管的就是国家律法刑罚。
祁著已然是看到皇帝的视线正盯着自己,他黑着脸,沉声回答:“抗旨,乃大逆之罪,当诛……”
“诛九族?”不等祁著说完话,朱高炽便已经是提着声音惊呼着,旋即连连摇头:“说起来也是因为朝堂之事,陛下向来仁厚,宽待臣子,祁尚书何以要诛冀凯九族?”
这人是神经病吧!
他是来搞笑的吧!
祁著瞪大了双眼,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位身形魁梧的燕世子。
朱元璋忍着笑,大手一挥:“小子胡闹!”
一句话,便将朱高炽故意在那挤兑祁著的气氛给破掉。
随后,朱元璋冷哼一声,低头看向匍匐在地上的冀凯,冷声道:“朕不问缘由,今日也不愿再让朝堂生出血腥。着有司,贬去尔一应官职,夺尔功名,尔世代永不录用。”
轰的一声。
工部都给事中冀凯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周围的官员,亦是眼中露出恐惧。
皇帝这一番圣裁,比之杀了冀凯全家还要更重。
整个冀家,因为冀凯一个人,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将不会在被朝廷所接纳。
要么行商,要么务农。
而更要紧的是,这是大明开国皇帝的旨意。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便是后世皇帝,恐怕也不会为其后人赦免。
瘫软在地上的冀凯,身体抽动了两下。
随之,在其周围离着近的人,不禁皱起眉头,捂上了嘴巴和鼻子。
朱高炽目露讥讽,一挥手:“来人,将其拖出皇城!”
那头,一直站在奉天门下看戏的朱尚炳,顿时来了精神。
他竟然是亲自带着两名手持金瓜的大汉将军赶了过来。
也不用皇帝吩咐。
朱尚炳哼哼道:“架起来,拖出去。”
两名大汉将军一左一右,手中金瓜交叉着便将冀凯给架了起来,两人稍稍用力向前一顶,浑身瘫软如泥的冀凯就已经被拖在地上,往宫外送去。
转瞬,盏茶炷香的时间。
奉天门前,已经是空空如也。
朝会毁在了原工部都给事中的屎尿之中。
官员们有的心生胆寒,有的心中振奋,各有不同的出了皇宫。
内五龙桥南北,只留下那些嘴里骂骂咧咧,不断问候着冀凯祖宗十八代的宫廷内侍们,提着水桶将那条长长的痕迹给冲刷干净。
乾清宫。
一整个上午不曾见到两个皇重孙的朱元璋,自回来之后,便已经是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抱着两个已经能在他的大腿上蹬脚的小娃娃畅怀大笑。
老爷子在含饴弄孙。
朱标却有些无奈,他仔细的想了想,发现自己这个当爷爷的,好似都没有抱过几回那两个小娃娃。
心里没来由的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滋味。
朱标觉得,自己该给老爷子找点事情做。
他开口道:“炽哥儿和税署查出来的事情,地方大户面对老二清丈田亩、摊丁入亩,收买皂吏,缩尺丈量,这桩事情恐怕非是孤例。您今日,似乎并没有处置。”
朱元璋瞪了一眼太子,恹恹的将怀里连个正在试图抓住自己胡须的小娃娃交给了宫中的嬷嬷怀里。
他开口道:“老二这两年,抄了不少人家吧。就是这样,那些人还是敢如此,可见他们早就料到朝廷会知晓,但还是如此做了。”
“财帛动人心。”
朱标低声念叨了一声,心中有些无名的疲倦。
若是世人能少些私心,天下间九成九的事情都会变得好办起来。
朱元璋说道:“炽哥儿办的不错,让他带着税署好生查下去,一笔一笔的都给俺记清楚了!”
皇帝忽然变得有些愤怒起来。
朱标淡淡的看了一眼。
朱元璋便已经是咬牙切齿道:“钱!那都是朕的钱!那都是朝廷的钱!”
嘴里骂着,朱元璋的目光则是已经看向了一旁被嬷嬷抱在怀里的两个小娃娃。
那些可都是要给这些小娃娃们留下的家业啊。
朱标愣了一下,低声道:“如今不查,是为了等河南道那边事情查明了再议?”
“太子。”
朱元璋低沉的呼唤了一声,自己已经是缓缓坐在了一旁的榻上。
朱标上前两步,躬身道:“儿臣在。”
朱元璋似乎是有些困顿了,微微眯着双眼,斜靠在榻上:“咱们大明太大了,藏在暗中的人太多了。既然这一次有机会,那就让这些人都蹦出来,咱们爷俩也能好好看清楚,都有哪些人。”
说到最后,朱元璋的声音已经是越来越小。
到了末了,双眼也彻底的闭上。
朱标抬起头,默默的看着已经睡熟的老爷子,小心翼翼的压着脚步退后,直到出了寝宫方才挺直身子。
毫无疑问。
老爷子又开始做局了。
这一幕,让朱标脑海中那早已模糊的记忆,再一次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