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下,王景不仅听说了姜星火有意向永乐帝举荐卓敬来当礼部尚书,几乎要断了他的尚书梦,更是在此次番使事件上横插一手,让他下不来台。
鸿胪寺少卿郇旃是他的人,本来这件事让他处理,那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姜星火一番深究,不仅把事情的真相越挖越离谱,更是让他的脸面一点点地被丢在地上。
在王景看来,今日过后,姜星火就是他的死敌!
但姜星火有永乐帝的圣旨,王景此时也无可奈何,唯有养气,希冀这案子不要再有什么惊人反转了,否则,他的老脸怕是要彻底丢尽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终于,几个来自安南的老宦官被带了过来。
“国师大人……”他们颤抖着身体,匍匐在地上。
“你们就是当年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被从安南征召过来的火者?”
姜星火颇为温和地看着他们问道。
“正是如此。”
“还会说安南话吗?讲几句听听。”
宦官们的身份都是有底可查的,又讲了几句安南话,见通译点了点头,大家确信这些老宦官里倒是没有假冒的.现在大明的官吏们已经有了阴影,看哪个外国人都觉得他的身份是假冒的了。
“我听说你们在安南的王宫里,是帮助安南王批阅奏折的,地位应该很高,为什么被送来大明?”
“一朝天子一朝臣。”
姜星火点点头:“想来你们是识字的,来看看这封信件,是裴伯耆将军的字迹吗?”
老宦官们眯着眼辨认了一番,纷纷点头道:“确实是裴将军以前上奏时的字迹!”
“那么,旁边躺着这位是裴伯耆将军吗?这位站着的,是他的儿子裴文丽吗?裴伯奢将军有让他儿子代笔的习惯吗?”
姜星火忽然问了一个足够奇怪的问题。
是的,这个问题在其他人耳中,确实很奇怪,既然已经能证明裴文丽的身份,干嘛还要多此一举呢?
“国师大人赎罪,我等并不认识裴将军,更不可能认识他的儿子了.我们都是在安南王宫的后宫里面的,根本不能外出,而外臣也不能进宫,所以字迹我们自然认得,但要是说相貌身材,却委实不知。至于是否裴将军有找他儿子代笔的习惯,我们更不知道了。”
几名老宦官都是在大明生活多年了,自然晓得姜星火如今的权势地位,也晓得大明宫里的规矩,自然不敢说谎。
姜星火也不强求,点了点头略过了这个话题。
“那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看着年轻的陈天平,老宦官们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说自己是安南的王孙,你们安南的王孙有叫陈天平的吗?”
“陈天平?”
老宦官们对此似乎全无印象,只纷纷说安南陈朝的王室子嗣众多,或许这是远支,亦或是确实记不清楚。
唯有一名老宦官,始终低着头没吭声。
姜星火对此看在眼里,对着纪纲悄悄使了个眼色,纪纲心领神会。
显然,这个老宦官知道些什么。
但眼下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姜星火对于最终的谜底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便问到这里吧你们把裴伯耆将军抬到那间房间去休息,裴文丽去隔壁,那些海盗都扔到锦衣卫那里好好审讯一下陈祖义相关的情报,陈天平去尽头那间屋子。”
自然有调来的锦衣卫负责看押这些人,倒也不虞再闹出捅人伤人的恶性案子。
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姜星火看着一动不动的王景,说道:“王侍郎,请回吧。”
王景的沉默终于爆发了:“敢问国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为什么不继续审下去?迟迟拖着不结案,是要我礼部难堪,还是要我难堪?”
这已经是一个侍郎当众能表达最大限度的愤怒了。
再说下去,就要祸从口出了。
在王景的视角里,当然是姜星火挖出了海盗假扮占城国使团一事后,已经满足了,毕竟这件事已经足够郇旃丢人现眼,也足够王景这个荐主担负识人不明的恶名。
至于后续的询问老宦官,虽然没询问出什么东西,但其实马上可以结案,断定陈天平身份是伪造的,而姜星火却还要故意拖延,分明是想要等待这件事的舆论发酵,让王景身处更大的不利之中,从而彻底断绝升任礼部尚书的可能,给变法派的卓敬创造机会。
用心何其歹毒!
但姜星火的回答,却有些出乎王景的意料。
“要守株待兔,得让兔子放松警惕。”
“这是什么意思?”鸿胪寺少卿郇旃已经彻底懵了。
“意思就是,回家睡觉,明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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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和郇旃走后姜星火在锦衣卫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处房间,纪纲早已在里面恭候多时。
“有什么就跟国师大人说什么吧,你在大明待了这么多年了,锦衣卫的手段想来你也明白,遭了罪再说,那可是生不如死,还不如现在赶紧说了,你也没什么顾虑和把柄在人手里,有什么不能说的?立了功,国师自然会向陛下禀报,你和你的老伙计们,也能在宫瑞安度晚年。”
纪纲的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加上锦衣卫臭名昭著的手段,之前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那名老宦官,顿时竹简倒豆子似地一股脑把他所了解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可能是安南王孙,但他应该不叫陈天平。”
“那叫什么?阮康。”
听到“阮康”这个名字,老宦官显得极为陌生,他摇了摇头只说道:“他或许叫杨天平,这个杨天平确实是安南王孙,但不是现在这一支的王孙。”
老宦官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沉湎之色,随着他的回忆与讲述,陈天平的身份之谜终于浮出水面。
胡氏(黎氏)篡位之前,安南的国王是陈叔明(庙号艺宗)这一支传承下来的,但这里面还有一个曲折的权力之争,那就是陈艺宗并非是嫡长子,在他的父亲陈明宗驾崩后,皇位传给了他的哥哥陈宪宗,陈显宗身体不好,没几年就驾崩了,传给了另一个兄弟陈裕宗。
后来,到了陈裕宗驾崩的时候,按理来说,就算是轮,也该轮到陈叔明了,因为陈裕宗是没有亲生子嗣的。
然而故事的戏剧性在于,陈裕宗宁愿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外人,也不愿意给亲兄弟。
说是外人倒也不是很准确,陈裕宗选择的皇位继承人是他哥哥恭肃王陈元昱的儿子陈日礼,看起来侄子继承皇位不给兄弟继承,虽然不合理,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对吧?
但问题在于,陈日礼不是恭肃王陈元昱的亲儿子,而是养子!
他娘怀胎时,恭肃王陈元昱“悦其艳色而纳之及生,以为己子”,于是杨日礼改姓为陈,被恭肃王当作自己的儿子在宫中抚养。
陈裕宗力排众议,临死前把陈日礼扶上了陈朝的皇帝宝座。
可是在陈日礼自觉江山稳固以后,就开始不装了,因为他在被陈元昱收养前姓杨,所以把名字改回了杨日礼,随后头等大事就是削藩,把陈朝宗室基本杀戮一空。
是的,基本可以视作建文帝加强版。
说是加强版,是因为他坚持的时间要比建文帝长,足足统治了安南十二年之久,是建文帝统治时间的三倍!
但是杨日礼最后还是被大臣们发动宫变推下台了,流落民间的陈艺宗上位后,将其废为昏德公,不久后将其杀死,在史书中也被抹去了名字,而安南的历史,再往后就是如今胡氏篡国的事情了。
而陈天平,或者说杨天平,确实是安南王孙,但不是陈艺宗陈叔明那一支的王孙,而是废帝杨日礼那一支的王孙!
如此一来,一切似乎都解释的通了。
忠于杨日礼的宗室陈元辉带着年幼的王孙投降了占城国,杨天平被改名叫做阮康,以家奴的身份待在陈元辉的身边。如今杨天平长大了,正巧遇到胡氏篡国,便辗转来到大明,以求重夺安南王位.而那封裴伯耆寄给真正的安南王孙的书信,到底是为何落入了杨天平手里,便不得而知了。
“好一出《赵氏孤儿》!”
姜星火击节赞叹道。
“确实精彩。”纪纲也是忍不住说道。
“带陈天平过来吧,最后确认一下身份。”
纪纲点点头招呼门外一名锦衣卫,让他领陈天平进来。
片刻后,陈天平被带了进来,当他看到这位老宦官时,似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是叫你陈天平好呢,还是杨天平?”
姜星火的话语,无疑是已经摊牌了。
陈天平没有了任何掩饰的必要,坦然道:“叫我陈天平吧,我不想姓杨。”
姜星火的审问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信怎么来的?”
“从死人手里拿来的。”
“为什么来大明?”
“为了复国,重夺王位。”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复又问道:
“你之前见没见过裴伯耆和裴文丽?”
“没见过。”陈天平摇了摇头,只是神色遗憾地说道,“若是见过就不会不知道那封信是裴文丽代笔的了,这是我最大的败笔,实在没想到至于这老宦官看破了我的身份,倒是也无所谓,大明需要的只是安南王孙,不是吗?”
姜星火不置可否,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他真是裴文丽?”
陈天平点点头:“我认为是,内容和字迹做不得假,拿到手后,这封信我绝对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最后一问,裴伯耆父子遇难,你是听谁说的,消息准确吗?”
“听很多人说过,消息准确,不然我不会那么肯定地举报他,不准确就是在暴露自己的身份。”
陈天平的眉头蹙紧着:“可是我还是想不通。”
“你很快就能想通了,就在这里坐着休息吧,不要睡着了.你是聪明人,别做蠢事。”
“我知道。”
陈天平很坦然:“我对大明还有利用价值,听说大明马上就要发兵攻打安南了,我没到铤而走险的地步,不需要。”
“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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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凉如水。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床上呼吸沉稳的裴文丽忽然翻身而起。
他光着脚,悄悄地走到了门缝边上,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眼下已是后半夜,果然,外面在院子里看着他和裴伯耆这两个房间的锦衣卫,早已经睡死过去,呼噜声打的震天响。
裴文丽轻轻推开房门,会同馆不缺钱,又是招待番使的地方,门轴自然有足够的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溜出来,顺手关好了房门,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吵醒在院子里熟睡中的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