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要厚黑一点,倒也不难猜出,这显然是既是给大明百姓看的,也是给安南国内的那些人看的,尤其是陈天平。
意思很简单,不老实,随时都能换了你。
毕竟对于朱棣来说,忠诚不绝对,等于绝对不忠诚。
手里有两张牌总是好的,就像是刘备夺了巴蜀之后,迁居荆州的刘璋被东吴任命为益州牧拿出来恶心刘备一样,不需要刘璋真的回去,但就是要让你过的不踏实。
“你且先去随解总裁官修《永乐大典》,至于你那儿子胡元澄,听说极善钻研火器,便调入工部的兵器局从头干起吧。”
听到朱棣这般吩咐,胡氏父子顿时松了口气,至于有些废物的二儿子胡汉苍,虽然没得到什么安排,但显然也是性命无忧了,倒也不敢再奢求些什么。
本来接下来就是正常的献俘流程,献降表,朱棣赦免其罪,胡氏父子等五拜而三呼万岁,再由承制官传赐大明的衣服冠带,算是“衣冠归于正朔”的意思,再跪听圣谕,四拜三呼万岁,最后拜四次就可以结束整个仪式了。
但朱棣偏不。
“召国师下来。”
不多时,姜星火便走下了城墙。
看着眼前丰神俊朗、飘逸若仙的年轻人,胡氏父子三人有些哑然。
他们当然听说过姜星火的名字,知晓这位大明国师的存在,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
“以后你们同殿为臣,多向国师请教。”
姜星火神色自若地看着这几人,丝毫没有是自己把他们的命运搞成这样子的自觉。
胡氏父子自然称是,而朱棣却对姜星火说道:“国师乃是我大明一代儒宗,才华举世无双,方才胡季牦七步成诗,如今征安南终于完胜,国师可有诗词以留念?”
朱棣倒是没为难姜星火也七步成诗,但朱棣也晓得,姜星火不管是《狱中绝笔》还是“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都是极有诗才的,而今天朱棣分外高兴,却有几分唐明皇召李白作诗的意思了。
姜星火见宫城金檐上皑皑积雪,本想用那首气势磅礴的《水龙吟·雪中登大观亭》“关河冻合梨云,冲寒犹试连千骑.谁说与,苍茫意?”,但转念一想,念及这番征安南的恢弘战争,念及如今年关将至,山河日月再造新篇的场景,却有了更好的选择。
奉天门前,姜星火朗声清吟。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鼹鼠胆,寸心铸出一片傲。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第474章 求见
“大冬天穿这么点,驴粪蛋子表面光,要我说哥你这不是活受罪?”
下午时分,回到家里,听着姜萱愈发有絮絮叨叨倾向的碎碎念,在烧着上好木炭的暖软房间里,姜星火动手脱去红金配色的麒麟服外套,露出了里面的灰色薄棉比甲,突出的就是一个朴实无华。
不得不说,虽然自洪武开国以来,大明都在不遗余力地从文化、服饰、饮食等各方面推行“去胡化”,但每到冬天,但凡有条件的人家,还是都会自觉地穿上蒙古人发明的比甲这种服饰类似于后世马甲,但是是无袖、无领且对襟两侧开叉的款式,其样式较后来的马甲要长,有的到臀部有的到膝部,是由元世祖忽必烈的皇后弘吉剌·察必所设计发明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款防冻腿神器。
姜星火把自己的头靠在床边的小柜上,看着从特制管道里悠悠飘出去的木炭燃烧气体,扑簌地打在外面的冷空气上,登时就给窗檐凝了一层白霜,随口道:“也不知道汤山的煤炭开采的怎么样了。”
“忧国忧民你总得先把自己顾好。”
姜萱看着他单薄、略带消瘦的身躯,忍住了想要给他加个被褥、几条棉毯,再把直愣愣枕在床头柜上的脖颈子挪到枕头上的想法,继续唠叨起来:“就算没病,可是这冷风嗖嗖的吹,也难免会觉得寒凉啊!而且,今晚还得去参加宴会,晚上更冷,你穿那么少,不冻的流鼻涕泡才怪。”
“哥,伱知道今晚的宴会,都有些什么人吗?”
姜星火闻言睁眼,瞥见她脸上的八卦神情后,嘴角轻扯,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无非就是万国来朝罢了,日本、朝鲜、安南、占城、琉球、吕宋,再加上三宣六慰周边的一些独立小国。”
说是万国来朝,实际上有十来个国家,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而其他的,则多是内附的蒙古、女真等各部落的酋长,属于是来打秋风了。
不过国朝嘛,要的就是这么个体面。
而这个体面腰包充实的朱棣恰好也给得起,毕竟“盐使跌倒,永乐吃饱”,解缙挨那两刀挺值的,不仅210万两商税的政治任务完成了(盐税是专营商品,收缴过去被隐瞒的盐税也是商税的一种,玻璃、化肥等专营商品产生的利润同理),而且后续解锁全面的重商主义和海洋贸易,朝臣们也没有了阻挠的理由,愿赌服输嘛。
所以不光是受降仪式搞了三天,场面很气派,就连借着征安南正式结束,万国来朝的宴会,同样靡费极大,烟花爆竹、彩棚绸树、珍馐美酒.该有的一样不少,突出一个牌面。
但别看姜星火他个人觉得这些钱没必要花,可实际上,不管是用来满足皇帝的虚荣心,还是展示大明的繁荣富庶,都是有一定价值的。
怎么说呢,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富了也有摆排场的道理,只要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都没什么问题。
让周围国家都看看大明的国力,无形中也是一种威慑,再怎么说,大多数人也都是有慕强心理的,这一点无法否认,见识了大明的高规格,再回到自己国家,落差和向往这不一下子就出来了?而出使的大多是各自国家的上位者,再口口相传,大明的这种“炫富”,反而是增强在海内外形象的好办法。
华夏有低调的传统,可周围的这些国家,大多数还是畏强不畏德的,有时候太低调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反而让人觉得人弱可欺,生出不切实际的想法,继而酿成本不该出现的祸端。
“对,但这只是其中之一”姜萱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悄声说道,“还有一个消息,哥你想知道吗?”
说话时,她特意将尾调拉得极长,一副卖关子模样等待着姜星火主动追问。
然而,姜星火却像是完全猜不透她打的如意算盘般,并未接茬,反而淡漠地吐出四个字来。
“不想知道。”
姜萱脸上的笑容僵住,半晌方才说道:“跟你有干系的。”
“哦,那你说吧。”
“这次宴请的,除了这些人,后宫还有诰命夫人、王公贵女参加的宴会。”姜萱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眯起双眼说道。
“呵。”
姜星火把脑袋放到了枕头上。
“哥,咱爷爷不能绝后啊。”
姜萱一下子就抓住姜星火的衣袖摇晃起来,可惜姜星火依旧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姜萱叹了一口气,终于放弃了努力,换了一种劝导的语气,说道:“哥,你就答应了呗,反正也没啥损失,再说了,年纪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就找不着好人家啦。”
姜星火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看向了她:“宋侍郎今年四十多了,前几天从淮安府回来刚纳了新一房小妾。”
“我还是觉得你现在这样不妥。”
姜星火摇了摇头,目光幽然,只是随手点了点床头柜上刚才垫着当枕头的《宋史》。
“你——”
姜萱怔住了,呆了一会儿才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哥,你还是太执拗了。”
“或许吧。”姜星火垂下了眼睑,“但是我希望,不要有无辜的人为了我去牺牲。”
听到这句话,姜萱顿时哑口无言。
“有些事情我要去做,有些人跟我捆绑的太深,所以我不会改变现在的什么,至于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那都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了。”
姜星火的语速慢了下来,最终停止了说话。
“你想好了吗?”姜萱的眉宇间闪过浓浓的担忧。
姜星火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冬日天黑的早,刚才结束了献俘仪式到家的时候还是天光大亮,可眨眼间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在还没有工业污染的时代里,天边繁星点点,皎洁如水银乍破。
姜萱叹了口气,她看着眼前堂哥坚定又沉静的脸庞,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难受,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从老家离开已经一年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这个少女见识了很多以前永远都不可能见到的事情,她也知道,姜星火是个很倔强的人,已经决定的事情很难再被劝说回来,他不喜欢任何人插手他自己的决定,哪怕这个决定可能会搭上他的性命。
虽然不知道堂哥为什么对这方面的事情一直如此发自本能的抗拒,但姜萱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再多说些什么了。
在姜萱转身走向房门,关门的一瞬间,姜星火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抬眸对着姜萱轻声道:“小萱,谢谢你能理解我。”
姜萱被他直勾勾地盯得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足勇气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从我去诏狱探望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温柔:“但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哥哥,虽然平时你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是给人的感觉却特别真诚、善良,让我忍不住就想起我娘说的,以后哥哥会照顾我,我也得照顾哥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可以少些忧愁,我已经很少见你眉头舒展开了。”
听完姜萱的话,姜星火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原来自己在堂妹心目中竟然会是如此。
姜星火的眼神动荡了几分,随即挤出了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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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歇息的时间并不久,晚上宫里还有晚宴。
此时,外边已经彻底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冰凉凉的风里夹杂着刺骨的冷,肆虐着这座城池里的每一寸空气。
从大门出来之后,姜星火并没有立刻上马车,倒不是他武德充沛想骑马,这天气就算他不冷,小灰马还冷呢。
姜星火站在门前,仰望着天上的弯月,目光逐渐变得复杂了起来。
因为他刚刚收到了一个消息。
事实上,这种重大的外事活动,因为心情不好不想去而找借口请假是肯定不行的,除非病得起不来了,不然都得拽过去看着万国来朝的景象。
而朱高燧遣人告诉他,今晚被批假的大臣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兴侯耿炳文。
问题是老头是真病了,病得挺厉害。
但饶是如此,要是这个消息传开了,哪怕是原本真生病了想请假的,怕是都得拖着病体前去赴宴。
起不来?抬着去!
原因也很简单,近些日子明明朝堂上不安定,刑部尚书郑赐和左都御史(刚从左副都御使升任)陈瑛,都像是有默契一般上书弹劾长兴侯耿炳文,说耿炳文的衣服、器皿上有龙凤的图饰,用红革呈做玉带,逾越制度大逆不道。
嗯,只要不傻的人都能明白,这是皇帝记仇呢。
别管这些玩意是不是以前老朱和马皇后赏赐用来陪嫁的.耿炳文长子前军都督府佥事耿璇是老朱特批的驸马都尉,因为娶了懿文太子朱目标长女江都公主,那时候老朱以为朱标铁定接班。
总之,你要是自己不体面,那皇帝就会想办法帮你体面了。
姜星火改变得了很多事件和人物,但改变不了多少人的性格慢慢有些长进的朱高煦或许算一个,但跟姜星火前世史书上记载的一样,朱棣小心眼的性格已经在逐渐发作了,他看不顺眼的那些人,诸如平安、盛庸、徐辉祖等等,因为还在当打之年,能“好用就往死里用”,算是将功折罪了,但例如刚去世的武定侯郭英这种老将,待遇就没那么好了。
老朱撒手人寰的时候,诸公、侯皆已去世,武定侯郭英和长兴侯耿炳文,这俩算是硕果仅存的洪武老将了,因此,靖难之役的时候这俩也都在第一阶段上阵了。
可惜真定之战效果不理想,两个老将发挥的也不好,被朱棣偷袭后裹足不前开始守城,急躁的朱允炆就换了李景隆嗯,从结果上来看,还不如守城慢慢耗死地盘小补给少的燕军,反而被打开了突破口。
总之,朱棣这个性格特点还是很明显的,武定侯郭英那么忠直朴素的人,死后按国朝制度追赠了营国公,王景下台前跟卓敬商议的“威襄”的谥号也批了,但偏偏没给武定侯府多少赏赐,后续袭爵的待遇也是降了一截,不得不说,朱棣在某些不该小心眼的事情上,都挺小心眼的。
当然了,凡事都有两面性,朱棣对他认为的敌人都很残忍,但对于他认为的朋友,是一向爱护有加,尽力全始全终的,所以也不能一味地指责朱棣的某些行为如何如何,人无完人,朱棣的爱憎分明也未尝不是某种优点.对臣子来说,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什么类别,总比老朱无差别aoe的屠刀要好。
反正晚宴上姜星火看耿炳文的三个儿子,前军都督府佥事耿璇、后军都督府佥事耿瓛、尚宝司卿耿瑄,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或许对于他们来说,灭门大祸确实不远了。
果然,在晚宴后的第二天,长兴侯耿炳文就“病逝”了。
真病逝假病逝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这么赶巧的事情也不确定,但唯一能知道,能确定的就是,朱高燧最近海外封藩的意愿愈发急切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
姜星火只能这么安慰他,时机还不成熟,还要再等等,总得过了这个年再说,最近一堆勾心斗角的烂事,皇帝心情不会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