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法师吉言。”
“节帅,赵推官求见。”
“修己,寻我何事?”见着上门拜谒的赵修己,李守贞大咧咧地问道。
赵修己嘴唇泛白,表情阴郁,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拱手以一种衰弱的声音对李守贞道:“节帅,属下身染重病,此来是欲请辞的。”
“前番不是还好好的吗?”李守贞愕然,这才注意到赵修己的脸色。
“病来得突然,不测之灾,非属下所能预料。”赵修己苦涩道。
“那也不用辞官。”李守贞摆摆手,说道:“你可暂时放下政务,在府中休养,我自请良医救治。”
“使君!医者言属下所染,乃恶疾……”赵修己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哀声说:“药石无救,恐时日无多。叶落归根,属下只欲撑着病体,还归乡里。”
“恶疾”二字,咬音极重,看赵修己的模样,李守贞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变,有点急躁地摆摆手:“既如此,我自不便相阻。稍后,我命人奉上钱帛,作路资,筹汝前功。”
赵修己又重重地咳了几声,颤着手朝李守贞拜谢:“谢节帅。属下告退。”
待赵修己退出后,李守贞了立刻厌恶地离开房间,满脸的晦气,命人清扫屋子的同时,急急忙忙地去沐浴。
而赵修己这边,在取得李守贞的应允之后,当夜便携家小南下,走得挺急。一直到风陵津头,方才放缓。
“官人何故如此匆急?”其妻坐在马车上,搂着一双子女,忐忑地问道。
已是平旦,天色晦暗,隐隐能听到黄河水声。赵修己此时哪里有在李守贞面前的病态,见夫人担忧,出言安抚道:“我这是提前避祸啊!”
“节帅对朝廷诸多疑忌,叛意已盛,劝阻不得。然其欲以河中一隅之地,抗天下之大,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祸事不远也!”
赵妻是不懂这些的,只能跟着点头:“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先还乡里吧!”赵修己道。他,还是开封人。
行路间,不由回首望了望,赵修己抚须长叹:“自天福年间,我便追随李守贞,辗转数镇,没曾想却是这样的结果。数年之功啊,也是我识人不明啊……”
有李守贞的手令,风陵津北岸的守卒,干脆地放行了。这种时间,南渡之后,直接被潼安军收押盘问,杨业得知消息,延请之。老家是回不去了,无奈之下,赵修己只得暂时栖身于潼关杨业帐下。
……
不管李守贞那里如何夜郎自大,刘承祐这边,东归之路很顺当。
此次西巡,惩贪官,治恶吏,打击勋旧豪右,整不良之风,释土地,增籍户,鼓励生产,绥宁人心。召抚节度,布置河中防控扼。细细算下来,倒也做了不少事。
另外,苏逢吉下狱,冯道使河中,史宏肇守西京,随行的三个宰臣(史弘肇有同平章事衔),没一个得以完好跟随返京的。
似乎,随驾出巡,不是恩宠,看起来,反倒显得有些不吉利,就是不知今后,若刘承祐再行巡幸地方,宰臣们会不会心颤。
京畿民间的情状,经刘承祐清理了这一番,显然有所好转,虽然远远谈不上大治,但是,至少稳定下来了,刘承祐要的就是稳定,让百姓们好好给他种地。
路过汜水县的时候,见千古名关,刘承祐心有所感,发令前往枢密院,着其议事,遣将领禁军精锐驻守。这,又算是史弘肇守西京的一种制衡吧。虽然史弘肇不见得会出什么大问题,毕竟这个时代地方叛乱真的不是太讲道理,但有备无患,庙算嘛,总归要考虑得周全些。
再经郑州,歇一夜,遣人察之,甚喜。
新的防御使景范已然就任,接掌军政,处理庶务,已入正轨。此前,刘承祐已在洛阳接见过景范,亲自考察。就如旁人所描述的那般,这是个刚严信重之人,年过不惑,特殊时代下的宦海浮沉,稍微磨去了其棱角,但言谈举止间,仍旧透着些许内敛的强势。
君前问对,十分得体,尽显干练之风。刘承祐咨之以郑州施政方针,其也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叙来,总结出来,就五个短语:劝农桑,促耕织,明法纪,树威信,稳人心。这显然是知时局、体上意的表现。
虽然一次不算特别深入的交流,并不能让刘承祐对景范太过赏识,但好感总归是有的,面圣之后,便遣其东往郑州,交接上任。上任之初,便将治下诸县走了一圈,了解情况。
就眼下的状况,其政能凸显,为政依法以理,辨忠察奸,凡事务处置,必致官民信服,无怨言方止。事实上,以其强硬的作风,究竟有无怨言,哪里说得清楚,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
在刘审交治农的基础上,景范继续深行劝农理耕,几番亲下田亩,察看乡情,垂询农户,亲力亲为的表现,使其官声在短时间内便传遍了郑州。
时下,谷雨已至,郑州的春耕事宜,基本上都已结束。以沟渠淤塞之故,这两日,景范正组织着不算多的民力,于州内几道主渠进行疏浚,以便灌溉。对此,州内有官吏反对,因为动工程,不止要耗人力,还要耗钱粮,而府库空虚。景范则力排众议,尽府库,也要行利农之事。
得悉景范施政情况,诏其面陈详情,刘承祐其心甚慰,嘉勉之。还当着随行文武的面,发出感慨:“奏章公文上治国,必致疏漏。如欲使政通达,民安定,还需躬亲视事。天下官吏,当以景范为榜样!”
如此佳评,自是令人意外,包括景范自己,都很是动容,对于少年天子,头一次心怀敬重之意。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国士待之,国士报之,略有其味。
当然,对于景范,或有过度赞誉之嫌。但于刘承祐这边,未必没有以此表明自己用官、用人态度的心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这方面,刘承祐倒希望天下官员都能效其心思。当然,也清楚,那只是一个美好的奢望罢了。
再者,若天下官吏皆似景范,于皇帝与国家而言,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过郑州后,再无停留。
四月壬午(初三),刘承祐御驾还开封,诏文武将吏各依其职,不需迎奉。
将立夏。
第36章 李业告状
(先水半章日常调剂)
“儿参见太后!”
回宫之后,不视朝政,不见大臣,刘承祐第一件事,便是上仁明殿给太后李氏请安。
“快起身!”见刘承祐一板一眼地行礼,李氏忙不迭地扶起他,嗔怪地看着他。在刘承祐身上扫了一圈,说道:“回来了便好。”
不过说着便教训起来:“你初继位,此番不顾群臣反对,放下国政,西巡洛阳,还是太任性了。身为天子,肩负社稷之重,下次不可如此鲁莽了。你不在京,为娘在宫中,是提心在口,惦念不已。”
“有劳娘亲挂念了。”刘承祐亲自搀扶着李氏坐下叙话,说道:“儿既为天子,系亿兆子民之念,理政治国,倘不察民情,那便是不称职。此次西巡,所获破良多,于治国大有裨益……”
“你自有主见,我却是说不过你。”眼见刘承祐似有长篇大论,李氏抬手止住他,说:“朝政之事,老身不便过问。我知你有强国图治的雄心,只能提醒你,凡事切不可操之过急。”
母亲之言,谆谆在耳,刘承祐应承着的同时,也不免琢磨,看来李氏也是收到了不少外廷的消息,他那个小舅,往后宫邀宠,跑得真的挺勤快。不过,他自附继位以来,已经够稳了,难道表现出来,很急?
见刘承祐有些走神,李氏微微摇了下头,温声道:“你西巡归来,想必也辛苦了,就不用陪着我了,去休息吧。唔……你也该去看看淑妃了,她快生了。”
“是。”
纵使李氏不提起,刘承祐也是打算去看看耿氏的,对于耿氏,他还是有些感情的,毕竟是陪伴他最久的女人,一向乖巧温顺,更何况还怀着龙种。
刘承祐突然临幸翠芳殿,让耿氏与殿中宫人惊喜不已,瞧着宫侍们忙做一团,刘承祐赶紧发声免其迎奉。
“二……官家。”见到刘承祐,耿氏弱弱地唤了声,美眸中竟然含着泪意,完全一副不自信的娇怜模样。
刘承祐打量了耿氏一圈,这个女人有些发福,心情看起来稍显抑郁,眉黛之间浮现着愁意。盯了眼她的肚子,大如寒瓜,站着都费劲。耿氏是去岁闰七月间怀上的,到如今已经快九个月了。
“你还是叫我二郎吧。”刘承祐上前搂着耿氏坐下,轻声说道。
“官家。”轻轻地倚在刘承祐身上,耿氏嗅着刘承祐身上的味道,“二郎”两个字终究没能叫出口。
“你身子孱弱,还需注意。”宽慰之言从刘承祐口中说出,显得有些干巴巴的,不过,耿氏反应却很明显,靠在刘承祐的胸前贴得更紧了。
刘承祐抓着她的手,叹了口气,温声说:“这几个月来,朕忙于国事,无暇顾及后宫,对你却是冷落了。”
闻此言,耿氏却直接哭了出来:“妾明白的,我别无他求,只要官家还惦念着我,便满足了……”
见状,刘承祐一时却是有些难以适从。他固知耿氏娇怜如花蕊,却哪里能想到脆弱到这个地步,观其梨花带雨微笑面,只能诿于怀孕之故。尤其靠近临盆时期,据闻这个阶段女人情绪不好,但是耿氏可不敢对刘承祐发脾气。
刘承祐扶起她,探手用他生疏的手法给这朵娇花拭去泪水,说道:“朕今后,会抽时间多陪陪你。莫哭,养好身子,给朕生个皇子!”
“嗯……”耿氏低低地应了声,泪水止住了。
在耿氏那儿待了小半个时辰,刘承祐方才回垂拱殿。在殿外,一道稍微熟悉的人影已经候着了。
“臣参见官家!”临近了,其人立刻上前拜见,态度语气不够恭敬。
刘承祐有点意外地打量着这个满带着浮躁气质的男子,淡淡地叫道:“舅舅。”
“舅舅寻朕何事?怎么不差人通报?”前后脚入殿,落座,刘承祐问道。
李业眉毛一扬,显得有些激动,对刘承祐道:“官家可算是回来了,再晚些,臣只恐东京要变天了!”
李业神情间满是气愤,一张嘴,便将事情说得十分严重,耸人听闻,妄图引起刘承祐的警惕。
“出了何事,惹舅舅如此激愤?”刘承祐简单地配合着,发问。
闻问,李业直接道来:“官家西巡,恐怕不知东京这边的情况。官家不在,那杨邠于朝中大肆揽权,容不得旁人意见。广政殿议事,竟然不允许臣讲话。臣身为宣徽南院使,总领内诸司使,他竟然伙同北院使扈彦珂,限制臣职权,不让臣视事。”
“傲上慢下,竟然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先帝在时,杨邠便专权跋扈,与管家作对。而今,更是变本加厉,官家不可不警惕。否则,长此以往,大权旁落,将彻底受制于其人……”
李业,这显然是来告状了,在刘承祐面前,拼命地给杨邠上眼药。
刘承祐瞥着李业,神情配合着冷了下来,凝起了眉头。
心中则默默感慨,估计原主,就是这么被李业这等近臣在耳边念叨,起杀心夺权,最终落得过身死国灭的下场。
对李业所说,刘承祐只听了个三成,刘承祐不在的时间内,杨邠领衔群臣,稳定朝局,还算兢兢业业,虽然政由彼出,多秕政,有不少处置,都待商榷。以如今大汉朝廷的局势,根本没有杨邠专权的土壤,其也没道理那么嚣张。
李业所告,大部分都是夸张之辞,只是他被杨邠欺负得惨了。从一开始,杨邠就不同意李业当宣徽使这种御前要职,及其迁拜,更是藐视,看其不顺眼。在他秉执国政之时,李业在其面前,当然只有吃瘪的份儿,根本不容其插手国事。
而李业,一向受太后疼爱,受不得委屈,告以李氏。但外廷之事,李氏也不好贸然插手,只是默然,让李业低调些。最大的靠山不给力,李业也只能憋着,一直等到刘承祐还京。
事实上,李业有一点倒误会了杨邠,他的职权被侵,实则是有刘承祐暗中嘱意的。刘承祐自己,也不放心李业,以其为宣徽院使,也只是给李氏面子。
当然,刘承祐西巡的这段时间,东京朝堂确实不怎么安稳,西京的事情,同样牵动着东京的政局。消息不断东来,尤其是苏逢吉下狱后,便人心浮动起来了。
而杨邠,也确有揽权之举。他与苏逢吉历来不合,苏逢吉的倒台,让他意外之余,也窃喜。在东京,罢免查办了大量职官,都是苏逢吉的党羽,那些人,党附苏逢吉,大部分都是些坏吏。
事实上,也是刘承祐打算清理的,杨邠这倒是做在了刘承祐前头,省却他不少功夫,还给国库增添了一些“收入”。苏逢吉此前卖官,能买得起官的,总归有些家产的。
同时,还吸引了一波仇恨。史弘肇与杨邠,若没有此前的龃龉,用来办些吸仇恨的事,真的还是挺不错的。
对于李业此番到自己面前进谗,刘承祐的心态倒是放得挺宽的,不过仍阴着脸以作安抚:“舅舅受委屈了,先回去休息吧。对杨邠,朕会有所申斥。”
“官家,如不整治杨邠,必致国将不国啊!还请官家早做打算。”闻言,李业有些不满意,紧跟着请道。
见状,刘承祐也有些不耐,抬手止住他,沉声说:“舅舅。杨相乃国家宰臣,朕岂能因言而轻易问罪!”
“苏逢吉也是宰臣,还不是说下狱就下狱了……”李业嘀咕了一句。
闻言,刘承祐眉目一阴,盯着他。
殿中气氛顿时沉凝起来,李业抬眼看着刘承祐,但见他那阴恻恻的目光,不由心中一寒,终于老实了些,稍微低下头。
稍稍舒了口气,刘承祐说道:“舅舅为朕之亲戚股肱,在朝上,与臣僚们,还当相互扶持,共顾江山社稷!”
“是!”
没能达成目的,李业很是失望,意兴阑珊地告退而出,不假思索,又朝仁明殿去了。
刘承祐这边,还在思考着朝中的情况,得知那边的消息,脸上也是有些不自然。
“此人老是去太后那边,实在让人讨厌。”刘承祐暗暗嘀咕着,语气有些冷。
李氏真的是个贤明的太后,慈爱的母亲,刘承祐对其也多敬重。但是,想到其对李业的偏私偏爱,刘承祐又难免不生出些“忌惮”。
他这个孝顺的人设,已经经营许久了,当真不希望有一天,会因为这个不成器的舅舅,影响到母子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