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符摇了摇头:“我又岂敢真的生你的气?你毕竟是皇帝……”
“出此言,就说明你心中仍然有气!”刘承祐平和地说道:“你平日里,就是对宫人太宽和了,以致他们失了本分,缺少敬畏,那样的人,不能容忍!”
前番,处置了坤明殿的几名内侍,确实把大符给气到了,刘承祐这话,也是说一指一。分为帝后,夫妻间的温存,想要持久,还是有些难度的,冷静下来,就不免多了些其他考量。
“唉……”大符不禁叹了口气。
看着大符,刘承祐沉吟几许,稍作迟疑,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对她道:“这些年,时有臣工,劝我立储。我已经考虑地很清楚了,太子人选,别无二属,等二郎年岁再大些,就正式诏告天下!”
听其言,大符心脏不由跳动了一下,稍显愕然地看着刘承祐:“你怎么突然想起说此事了?”
自前次北巡之后,刘承祐在大符面前,已经有所表露了,但此时,听他直接说出,大符仍旧不免意外。
按着大符的手,刘承祐说道:“诸子虽然年幼,但未来可期,然不管如何考虑,二郎都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
说着,刘承祐又对大符露出笑容,道:“二郎还小,所以,你这个娘亲,一定要保重身体!”
第164章 蜀臣
是夜,刘承祐夜宿坤明殿,一直到第二日,帝后一道用过早食,冬日高升之际,方才前往崇政殿。
嘴里看似不在意,但对于昨日范质的求见,还是记挂着的。一至政殿,刘承祐即召郭侗问询:“昨日,范相求见,所呈为何?”
闻问,郭侗效率极高地翻出一份奏报,说道:“政事堂已经将川蜀各籍册整理结束,进报其州县、人口、耕地、仓廪等情况。”
“哦?”刘承祐当即来了兴趣,直接对郭侗道:“你先给朕说说!”
“是!”闻言,郭侗摊开奏章,说道:“此番平蜀,朝廷凡得府1,州45,县237,户498946。乾祐七年朝廷已取之兴州及兴元府,另有县7,户42580……”
没有等郭侗念完,刘承祐打断他,说道:“这些,都是根据蜀地官府档案,所得数目吧!”
“正是!”郭侗颔首。
“放着吧!”刘承祐突然兴致大减,道:“那必然与如今川蜀的实际情况有所出入,仅以蜀乱,就不知造成了多大的变化。嗯,制下政事堂,要确切的人口、土地情况,不搞清楚这些,如何治之?”
“是!”
“还有什么?”刘承祐问。
“关于川蜀道司职吏的安排,政事堂与枢密院已有推举,枢密院另附有川蜀地区整兵、驻军条疏!”在刘承祐的目光下,郭侗禀来:“拟以驸马宋延渥为布政使,窦仪为按察使,王全斌为都指挥使,张美为转运使……”
郭侗发现自己,基本难以把奏章全部念完,又被皇帝打断了。刘承祐想了想,说道:“川蜀广大地区,仅设一道,是不是太大了?”
“陛下有何示谕?”郭侗问道。
“必需拆分!”刘承祐肯定地说道:“将朕的意思,发文政事堂,利州及其以北,囊括凤、成、阶三州及安康府,可为一道。剑州以南,另作拆分,其余州县之裁并,亦可依情而决!”
“是!”
按照刘承祐的想法,将孟蜀旧地,拆分为三道,可作制衡,减小割据的隐患。毕竟,那地盘实在太大了……对于汉廷的官员们而言,大概也是乐于见之的,毕竟,等于又空出来大量的道司高官、封疆大吏的位置。
扭头,看着那张已经在殿中悬挂良久的川蜀地图,手一指,吩咐道:“传谕柴荣,让他准备好川蜀平乱的进展情况,朕要听取!”
时间快跨入乾祐十一年了,国庆将至,此前也给平蜀将帅规定了期限,虽然难以把控,他也不会真的因为拖延了些平乱的时间就治罪,但若能尽善尽美,自是最好。
“还有何事?”好奇地看着听令却没有动身的郭侗。
郭侗说:“蜀中旧臣,以李昊为首的二十余臣,已抵东京,修表进宫,祈望觐见,陛下是否接见之?”
“就是那世修降表李家?”刘承祐玩味地问道。
“正是!”
李昊的名声,显然已经传开了,不只在蜀中,东京的汉廷朝臣们,也有不少人对此表示看法,不过大多数抱着一种戏谑的心态。
川蜀旧臣,除了被汉军整治的那些人,还有一部分,经过甄别,被迁入东京。或许是嫌孟昶这个降主一人在开封孤单了,给他找些人作伴。
入京的这些蜀臣,算是汉军“掊敛”政策下的幸运儿,家人财产都得到了保护。唯一的“大老虎”要就属李昊了,简直肥得流油,据闻,李昊一家北上入京,租了十多艘大船,方才装完,这还不包括那大量的土地、产业,其家之富,令人咋舌。
所谓财不露白,但李昊是不露不行,离了成都,他家在川蜀的一切都将舍弃,不想舍,也保不住,朝廷不允许。至于其他财富,上头有命,暂施宽仁,不夺之,就是厚恩。不过,即便如此,为了将那偌大的家产搬入东京,李昊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若在开封定下居,还要当一回散财童子。
刘承祐猜测,李昊这般积极地想要觐见,也是想要从刘承祐这边,求取一道保命符,既保命,又保财。
与李昊一道的,多是孟蜀文臣,并且,文人的属性更重于文臣,其中欧阳炯、鹿虔扆、毛文锡、韩琮、阎选、黄筌父子、阮惟德父子等人。孟昶治蜀,成都文事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可谓盛极一时,这些人,或工于诗词,或长于书画,都是些比较有名气的人。
此时,听郭侗提起,刘承祐稍微来了些兴趣,回应道:“人家千里迢迢,举家而来,又堪为名士,朕作为主人,倒也不妨见见。”
“孙延希!”刘承祐唤道。
“小的在!”
“听到了吗?那些蜀臣,你安排安排,朕要见他们!”刘承祐说。
“敢问官家,何时何地接见?”孙延希谨慎地请示道。
考虑了下,刘承祐吩咐道:“午后吧,就在万岁殿,摆一席宴!”
“是!”
要不要把孟昶喊上?刘承祐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不过,想了想,弃了此念。据说,自徐、李二妾被纳入汉宫后,孟昶更加堕落了,每日饮酒,纵情声色,颓废异常。
不召孟昶,倒也不是怕尴尬,而是没必要去打扰人家平静的生活。说起来,自当日宠幸徐、李二嫔后,刘承祐就再没临幸过,甚至后宫的妃子们也都很少关顾了。嗯,需要禁欲,需要养身,维持人设……
“臣等叩见陛下!”午后,冬日的光线黯淡,万岁殿中,刘承祐嘴角衔着点平和的笑容,接受一干蜀臣的叩拜。
“诸位免礼!”刘承祐龙袖一摆。
“谢陛下!”一干文臣,整整齐齐地,态度都格外恭敬。
“都入座吧!”刘承祐稍微端着点架子,高坐主案,淡笑道:“诸位千里舟车而来,又逢寒冬,着实不易。朕于此,略备薄酒,算是为诸位接风洗尘,以酬辛苦!”
“多谢陛下!”一干人再拜。
举杯邀饮,开了开胃,刘承祐脸上带着点假笑,说:“自唐季以来,武盛文衰,戎起北国,烽火不休,北方士人,多有南奔而避难者。近三十年来,蜀中文教兴盛,名显天下,在座诸君,乃其中佼佼者,多有声誉,今入朝而来,朕这万岁殿,都增添不少文气,蓬荜生辉,实乃朕之荣幸啊!”
刘承祐表情很温和,语气很亲切,只是心里实则无半点波澜。同样的,汉天子将一干文臣捧得高,他们也不敢当真,李昊起身,躬腰九十度,应道:“陛下谬赞,臣等实不敢当。臣等僻处西南多年,今得幸归还中原,拜谒龙庭,觐见天颜,慕雄主之英姿,感圣君之德化,这才是臣等的幸运!”
听其言,刘承祐不由呵呵一笑,看着这老朽,道:“你就是李昊李穹佐吧!”
“回陛下,正是下臣!”李昊显得很自觉,一直以臣属自居,要知道,他们这些人还属于“亡国之臣”,没有给予官职抑或其他安排之前,就不算被汉廷接纳。
打量着李昊,背微驼,或许是年老的缘故,容貌让人不忍直视,活脱脱一干“佞臣”形象。没有把自己的鄙薄写在脸上,刘承祐反而显得很宽和:“李公的名声,朕早有所闻啊……”
第165章 安排,又去一宿将
汉帝亲和的态度,让李昊感到一阵心安,老脸上露出了笑容,恭维一番,从怀中掏出一本册页,小心地呈上。
从孙延希手中接过,刘承祐没有打开,而是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李昊嘴角挂着谦卑的笑容,应道:“回陛下,臣在川蜀,一无兴教之德,二无尺寸之功,然享尽荣禄,锦衣玉食,心实愧之。今得还中原,觐拜于朝廷,愿倾家产,以为献礼,孝敬君父……”
听其解释,刘承祐不由得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看着这老儿,说他聪明,也确实聪明。这大汉,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谁能真正保其平安。
在成都,经历过丘八横闯勒索,李昊的“觉悟”可算不低,舍财保家,是最正确的选择。况且,以他的家产,即便舍掉大部分,仍旧足够他一家人在东京过上钟鸣鼎食的生活。
翻开稍微扫了一眼,还真是不少,金银、绢帛、铜钱的那一串串数据,足够养一万军一载。如今大汉养军消耗,每年的俸钱、禄粮、春冬绢、布及逢节日的赏赐,这些加起来,每人每年需要二十五贯左右。
一直到乾祐十年,大汉朝廷每岁的财政收入,也不超过1500万贯,但其中有近四成的花费,都在军饷、军备、军防上面了,说如今的大汉是个军事政权,倒也不为过。
若是在国初之时,刘承祐大抵会欣喜若狂,当年财政之拮据与艰难,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同时,他也更加确信,平蜀将士,捞了不少。光李昊这一家,就这么富,要是早个几年,他也绝对忍不住对其动手。
瞥了下稍显忐忑的李昊,刘承祐给了一个让他安心的回应,将册页交给孙延希收起来,轻笑道:“难得李卿有此心意,盛情难却,朕就笑纳了!”
“谢陛下!”李昊拜道。这送礼送得,人家收下了,还得千恩万谢的。
“诸位都是蜀中贤达,多有其才,既然来了,朝廷就该妥善安排!”扫着一干蜀臣,刘承祐表情认真了些,说:“等在东京安置好后,可前往吏部衙门登记,朕稍后即敕命吏部,对在座贤达,量才取用!”
“谢陛下!”这下,是一干蜀臣齐声拜谢称颂。
“这位是?”小饮几杯,刘承祐突然指着一人问道。
能引起刘承祐注意,原因很简单,年轻。觐拜的蜀臣,多是老朽,但偏偏混入了一个青俊。感受着皇帝好奇的目光,其人当即起身应道:“陛下,臣黄居寀,仕降蜀为翰林待诏。”
李昊主动给刘承祐解释道:“陛下,这黄郎君乃书画大家黄筌三子,年纪虽轻,但深得其父传承,与之同仕成都宫廷,才气斐然,尤善花竹禽鸟、山石林水。在其侧,就是黄筌黄要叔!”
“哦?”刘承祐兴致愈盛,目光投向黄居寀案边的那名老者,人清瘦,有仪度,态度立刻热情起来,捧杯示意:“黄公乃当代大家,画艺精湛,声誉驰名海内,朕在东京,都有所耳闻,今日得见,幸甚啊!”
“陛下谬赞了!”黄荃起身,躬腰谦和地道:“臣区区老朽,既无经世之能,又无治国之能,只会摆弄些笔墨,以娱情娱乐,实难登大雅之堂!”
“黄公谦虚了!”刘承祐扬扬手,道:“实不需妄自菲薄,正需公手中那生花妙笔,方能记叙我大汉盛景,用以传世!”
皇帝这么说,黄荃老脸上来了精神,绽开笑意,捧道:“陛下胸襟,实有海纳百川之广大啊!”
黄荃乃是这个时代有名的画家,撷诸家之萃,自创一派,堪称一代宗师。刘承祐呢,也是在武德司的人物汇报中,方才了解此老在士林间的影响。大汉朝廷,正好也缺这样的人,文化的繁荣与昌盛,也需要各流各派,一起发力。
略作考虑,刘承祐对黄荃道:“文化殿还缺一名画艺教习,黄公若不弃,可进宫,教朕的皇子们习画!”
闻言,黄荃有些受宠若惊,赶忙拜道:“谢陛下!”
黄荃在川蜀为宫廷画师,常年待在宫中,侍奉孟昶,他的画技虽然精湛,但风格深受宫廷风气影响,浮丽富贵典雅。到了东京,大概也只有汉宫的壮丽,能够让他快速融入了。
是故,听刘承祐亲自安排,他是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有些欣喜。当然,给大汉的皇子们当老师,只要有其能,拥其历,没有人会拒绝,说不定就成为一代“帝师”了呢。对于他这样的降臣而言,就更称得上荣幸了。
对黄荃的态度,刘承祐显然很满意,他平日待人处事难免有些装,但并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矫揉造作,故作矜持。对黄荃这等大家的坦诚,很是欣赏。
又看向年轻的黄居寀,刘承祐道:“你父子两代皆习画艺,家学有传,又同侍宫廷,也算一段佳话。在蜀既为翰林待诏,既进京,朕也同赐其职,可入翰林院!”
“谢陛下!”闻言,黄居寀也恭敬地谢恩。
见黄氏父子受封,在座的蜀臣们,或多或少都露出了艳羡之色。李昊也一样,毕竟他捐了那么多家产,自己都还没有个着落了,黄氏父子却已被安排到位,皆显优渥,还是汉天子亲自开口,这就令人羡慕乃至嫉妒了。
刘承祐高居主案,注意着一干降臣各异的表情神色,只觉有趣。黄氏父子,不过是他推出来的榜样,以为表率,用以招徕安抚士林,总要有些特殊对待。
就他本人而言,对于书画,实则没有多大兴趣,也不是附庸风雅的热人。以刘承祐的品味,拿一幅传世名作摆在他面前,他大概也就能用“好看”、“名作”来形容,至于技法、内涵之类的,他是半点也品鉴不出来的。
至于李昊,刘承祐是打心底的不喜,不说别的,身为蜀相,他的底细刘承祐可是尽晓。就冲他在川蜀所敛百万家产,就难以让刘承祐生出好感,因缘际会,没有被清算,入得东京,识趣得散财,与他一个平安,已经是刘皇帝宽容了。
万岁殿的宴席,前后也就持续了半个时辰,即令散去。酒足饭饱的刘承祐,则信步于宫室之间,晒着冬阳。
天气仍显寒冷,但北风已不那么酷烈,沐浴着冬阳,着实是难得的享受。不过,这种闲适,并没有享受多久,就被一封丧讯打扰了。
“官家,广阳侯旧疾爆发,在府中病逝了!”
广阳侯赵弘殷,原为后晋禁军高级将领,汉初,投效太祖,拜为大将。曾参与中原剿匪、邺都平叛、抗击后蜀、讨伐李守贞、淮南大战,虽然都不是主角,但长年积攒下来的功劳也不小了。
郭家是一门两国公,赵家则是两君侯(赵匡胤前因战功被赐爵稷山侯),当然,少不了汉帝刘承祐的大力提拔。
去岁,因关中蜀乱,带病戡定,后去职随刘承祐回京休养。熬过了去岁冬,却在今岁寒冬将去的时节病逝了,思之,不能不令人感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