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什么!”刘承祐指着燃烧的奏章,淡淡地吩咐着:“抬到殿外,烧干净为止!”
“是!”
抬手挥了挥,弥漫开来的烟气,刘承祐叫上王朴,欲往殿外走走,道:“朕还有要事,同卿商量!”
夜幕下的汉宫廷中,被星罗一般的灯火点缀着,夏夜之中,燥热已然散去,习习的清风轻拂着,倒有一分惬意。
迈着沉稳的步伐,刘承祐说道:“王卿,朕已决议,北伐契丹!”
刘承祐说得平淡,落入王朴耳中,确如惊雷,愕然地问道:“陛下放弃平南战略了?”
“嗯!”刘承祐应了声:“朝廷内部,文武诸公,已然达成共识,全力北伐。这半个多月以来,北伐的军事准备,已然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秘密准备!”
“那李使相南下扬州?”王朴疑问道。
“惑敌之计罢了!”刘承祐轻声道:“北伐之事,大举动兵,朕并不苛求能够完全瞒住契丹人,但能瞒一时是一时,尽量给朝廷更充分的准备,而少给契丹人反应的时间!”
王朴下意识地颔首,整个人的情绪提了上来,陷入了沉思之中,斟酌起此事来,刘承祐也没打断他的思绪。
“陛下是因为前番契丹寇边的原因?”良久,王朴问道。
刘承祐再度点头。
“可是,臣听闻,契丹并未大动兵,更在雁门关外为崞侯大败!倘若仅止于此,还不至于让陛下决心,更改国策,大举北伐吧!”王朴提出问题。
“卿果然机敏啊!”刘承祐叹了口气,直接解释道:“虽然只万军叩关,战事规模也不大,于大汉而言,但却不是个好的征兆。并且,外人不知的是,契丹还与燕将赵思绾勾结,意图谋夺幽州,兵马都准备待发,若非燕王觉察,早作防备,我北面防御便失去最坚固也最重要的立足点了!”
闻之,王朴也是忍不住脊生冷汗,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如此,臣也就能够理解,陛下为何突然决议,改弦更张,北伐契丹了!燕山险要,如不尽复,朝廷始终难以安心南下。
契丹既有主动南寇之意,则更需警惕。河北防线,朝廷耗费巨资打造,但终究处于被动地位。前些年,两国和平,足以支撑,而如若激战,则朝廷的北御的代价,必然不匪!”
对于王朴的战略眼光,刘承祐是从来不怀疑的,先南后北的战略构想,本就是他提出来,并协助刘承祐完善的。
“王卿的看法,甚合朕意啊!”刘承祐舒了口气,忽然说道:“朕还记得,当年提出‘先南后北’的构想时,你的意思,是在收取淮南后,因势而决北上南下,当时你就想到有今日了吗?”
闻问,王朴摇头,苦笑道:“臣岂能预料到十年后的局面,只是,臣一直以为,只要中原安定,消除积弊,削平割据,一统南方,是迟早的事。而北面的辽国则不然,他们发展壮大数十年,通过攻击、学习、俘掠汉地,以强大己身,根基已稳,国势尚强,乃大汉最强大,也最危险的敌人。
燕云之失,使得中原对塞外胡人的防线,出现了几乎不可挽救的疏漏,如不复之,百年难安,是故,如果朝廷有足够的实力北复燕关,臣自然是支持的。
且若击败契丹,收复关山,再平江南,乃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倘若失败了呢?”刘承祐这么问道。
闻此,王朴变得十分严肃,说:“胜败之数,非由天定,君主英明,庙堂筹备,将帅勇略,士卒用命,都可能影响战争的结局。然而,陛下既已决意北伐,定为周到之准备,更当存必胜之决心!”
“受教了!”刘承祐洒然一笑。
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又忽然转移话题,说:“在文华殿中,你也见了朕的几名皇子了,你觉得如何?”
王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何意,只是回答了一个标准答案:“诸位殿下都是天资英奇,禀赋出众!”
刘承祐不由莞尔,接口道;“那卿之见,何人可为太子?”
此言落,王朴不由一惊,忍不住看向刘承祐,心中暗叹,他这才一回京,皇帝陛下到底要给自己多少“惊喜”啊。
这些年,立储的声音,在朝中从未消沉过,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提出,都被刘承祐以诸子尚幼给推脱了,抑或是留中不发。对此,王朴哪怕远在扬州,也有所耳闻。
在大臣面前,刘皇帝还从来没有表露过立储的心思,他王朴又是头一遭,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第215章 确立太子
注意着皇帝的表情,王朴慎重地问道:“陛下欲立太子?”
“诸子渐长,有这个想法!此乃家国大事,攸关国祚,朕想听听你的看法!”刘承祐显得很轻松,随口应道,仿佛不是在说事关国本朝局的大事。
闻言王朴神情也变得更加认真起来,不过却并没有多少迟疑,直接应道:“如陛下欲定国本,臣的意见,当属二皇子!”
王朴说得干脆直接,倒是让刘承祐有些意外,偏头看向他,轻笑道:“为何?刘旸有什么地方值得卿直言推戴?你觉得他有能够承继大统的才干?”
迎着皇帝的目光,王朴显得十分坦然:“自古承制,以嫡长为先,此为延稳固基之道,如非常,不可易。”
停顿了下,见刘承祐一副认真倾听的表现,王朴继续说:“殿下虽幼,但天日之表,可肖帝躬。以陛下之睿智,圣人之贤德,更可悉心教导,培养德行,以称其位。
再者,陛下富有春秋,仍可秉国数十载,开辟大业,必然竟成。功业既成,后继之君,却也不需如陛下这般雄略,德能贤士,才能守国,仁能爱民,如此足矣!”
王朴的话,分析出来就三层意思。
一,嫡长制,如非常,不可易;二,子以母贵,并且他和皇后有充足的时间去教导;三,他这个开拓奠基之主把大的功业都做完了,后继者需要的是守成,要求不需要太高。
“朕知道了!”刘承祐微微吁了口气,这番答复道,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叮嘱了一句:“立储之事,仅为朕与卿私话闲谈,不足为外人道哉!”
“臣明白!”王朴发觉,皇帝似乎还没下定决心,但话已至此,不便再言。
关于太子的问题,刘承祐垂询王朴,倒真不是为了试探他,王朴主政扬州多年,远离权力中枢,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会客观些。同时,刘承祐也是想就此吐露一下心声,缓解一些心郁结。
对于太子的问题,刘承祐不是没有想好立谁,只要大符在,除了刘旸别无他选,再加上刘旸也没有智力、身体的缺陷,从身份上,就是第一继承人,这点是刘承祐自己都承认的。
他所犹豫的,是立太子的时机选择,这才是他复杂心理的体现。如果早立,又不确定将来刘旸成长如何,同时,那也是分他刘皇帝的权柄了,又会面临一个父子君臣的问题。
并且,刘承祐膝下子嗣甚多,现在还未彻底长成,但将来呢,早立太子,不就将刘旸树立成诸子的针对目标呢吗?刘承祐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儿子中,全都会老老实实地接受这点,未尝没有“保护”刘旸的想法。
但是,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如果不今早确立刘旸的地位,让皇子们从小树立并习惯“君臣”的地位从属,等他们再大些,那么争储的心思只怕人人皆起。
作为一个权力动物,刘承祐的考虑,实则还是立足于“权力”二字,否则也不至于如此纠结。在皇后大符面前,都不止一次明示暗示要立刘旸,却从来没有真正推动落实过。
而关于太子的人选,在群臣中,实则也有一个基本的共识,立刘旸。虽然最终的决定权牢牢地掌握在刘承祐手中,但他们的倾向,始终在嫡长。
事实上,如果想要减少宫廷政变,保证帝位传承的稳定,嫡长制已经是符合内外大臣价值观的制度了,按照规制选择,至少能够孚稳人心。
至于所谓立贤,本身就是容易引起纷争的话题,如何定义贤能,根本没个标准,而嫡长子的身份,却永远是明确无疑的。杨广在登基以前,绝对是个贤明太子,合格的继承人,但谁能想到十几年的时间,就能把盛极一时的大隋帝国给折腾亡了?
对于大臣们的态度倾向,刘承祐心里也很清楚,但很多时候,作为一个旁观者,别人家的事看得很清楚,轮到自己的时候,却会走类似的路,殷鉴无用,为何,还在“权力”二字。并且,如果皇帝在位太久,对于太子而言,也是个巨大的压力,能把人憋出病的那种……
这也是为什么,从古到今,那么多嫡长出身的太子,不得善果。半君半臣,虽为国本,却一定程度上处在皇帝的对立面上,有些行差踏错,就容易引起忌惮,而遇到像刘承祐这样性格强势、权欲极重的君主,那日子想要好过也难。
直言相告立刘旸为太子,大臣之中,王朴还是第一个人。如果不是刘承祐表露心思,主动问起,王朴也不会主动掺和此事,发表言论,但皇帝既然问起,他也就没有保留,直抒己见。而以刘承祐对王朴的了解,也相信他是为了大汉,为了他这个皇帝考虑,进谏忠言。
原本,在刘承祐构想中,在消灭南唐、吴越、南粤,一统南方之后,就册立太子。那个时候,大汉将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太子则应运而出,也有利于进一步巩固大汉政权,稳定朝局,凝聚人心。
然而,如今北伐议定,刘承祐又不得不多考虑一番。北伐的统帅,不需多考虑,刘承祐心里早就做好了御驾亲征的打算。在这个前提之下,太子的议立,就提上了刘承祐的日程。
御驾亲征,可不像此前的巡幸北方,是要打仗,接近一线战场的,谁能保证就没有差池。刘承祐是个多思多虑的人,得为大汉做些负责的筹备,太子就是一个稳固后方的举措。
见皇帝进入神思状态,王朴侍立在旁,并不打扰。良久,刘承祐终于回过神,转向王朴,再度露出笑容,亲和地道:“卿这一日,想来也甚是疲乏了,朕就不多挽留了,回府歇息去吧!离京多年,东京已焕然一新,接下来,可尽情熟悉东京的风物民情变化。也趁机好生歇养一段时间,缓解多年的操劳,养精蓄锐,朕对卿还有大用!”
“是!臣告退!”见状,王朴也适时地行礼告退。
待王朴走后,刘承祐又伫立凝思少许,唤来孙延希吩咐道:“传朕口谕,从内帑之中,拨钱十万,绢五十匹,赐与王朴府上!”
“是!”
王朴回京,刘承祐足足让他歇息了20日,方才让他重新投入工作,职分安排为崇政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并将他的爵位提升至东平郡公。
这又是一个对政事堂权柄进行制衡的举措,虽然崇政、广政二殿并立的格局早已形成,但论及实权,广政殿那边始终强于崇政殿。
崇政殿的学士郎官,更多的出于皇帝近臣的身份,参赞国务,一举一动,主要代表着皇帝的意志。但在品级地位方面,是远不如政事堂的宰相们的,主要负责的崇政殿学士承旨,也才被定为四品。如今王朴这个挂着大学士衔的重臣入朝,逼格一下子就上来了,也代表着崇政殿地位的进一步上升。
在进入6月的这段时间内,整个大汉基本处于外松内紧的备战氛围中,在没有大肆动用民力的情况下,军械、粮食、军队,以各种名义,分批北调。
朝堂之间,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南北之争”也终告平息,似乎没有讨论出个结果。汉辽边境,因为雁门之战而紧张起来的气氛,似乎有所缓解,双方仍旧克制着。然而,表象终究是表象,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原本繁荣了数年的边境贸易,彻底萧条下去,自河东至幽燕,那大大小小的榷场、集市,基本都被关停了。
汉使王昭远北上出塞,带着大汉的善意与诚意,想要拜访辽帝耶律璟,结果一直追到上京临潢府,方才见到。
不约而同的是,在辽帝北归之前,也遣使南来,想要就雁门的“冲突”做个解释,缓和一下矛盾。而使者,正是那个战败的辽安平王耶律敌烈。不过这一回,可是一路汉骑护卫,被保护得死死的,密不透风。
在6月20日这天,刘承祐忽然召集文武大臣们到宫苑之中纳凉避暑,开个座谈会。虽烈阳高照,但绿荫之下,碧湖之畔,饮着凉茶,吃着东京的小吃糕点,君臣笑谈纵论,却也是一派惬意景象。
吃了一口酥,刘承祐拿起冰帕擦了擦嘴,突然轻咳了一声,引起了群臣注意,都收声看向他。放下丝帕,刘承祐笑问道:“朕今欲立太子,以固国本,以延鸿绪,膝下诸子,谁可为继业之人?”
这一番问话,让范质等人,既惊且喜,看着他平静的表情,都反应过来了,皇帝这是终于松口了。至于立谁为太子,并没有什么值得争议的地方。
……
坤明殿中,符后挺着凸起的孕肚,靠在软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默默地阅读着,雍容华贵的仪度,足以令凡人自惭形秽。
一名宦官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莽撞的行为,引得侍御轻斥。倒是大符,温言问道:“何事如此毛躁?”
“娘娘,大喜啊!官家已降诏,于七月一日,册立皇子旸为太子!”宦官眉开眼笑地回道。
其言落,大符玉指猛地抓紧了书册,指甲几乎将之刺破。不过,很快便露出了一抹淡定的浅笑,似乎并不在意。
第216章 下诏北伐
乾祐十一年七月朔,崇元正殿,一场规模宏大的册封典礼得以落实,在后妃、宗室、皇亲、贵族、内外大臣的见证之下,汉帝刘承祐正式册封二皇子刘旸为太子。
在一系列庄重而严肃的典仪过后,在场文武,齐齐整整地向刘旸行礼。十岁的刘旸,冠冕齐备,一身龙袍黄灿灿的,被装饰得漂漂亮亮的。站在丹墀上,望着满殿的公卿文武,匍匐在自己脚下,一时间,并不那么得适应。
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爹娘,却见皇帝老子满脸威严,高凌之势不似凡间人物,令人生畏。反倒是娘亲大符,虽然也保持着威仪气度,但目光之中满是鼓励与期许。
毕竟识文习武多年,也跟着刘承祐出巡过,有些见识,也经历过大阵仗,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身心的紧张,按照事前的教导,宣恩大臣。
刘承祐正居御座,浑身透着一股威压众生的气派,目光平静,观察着刘旸的表现,规矩按制,还算不错。若是连这种阵仗,都经受不住,那这个太子,也就太让人失望了。
事实上,刘承祐平日里也时不时地亲自教导刘旸,对其资质,如果当真不堪,即便是嫡长子,刘承祐也不会立他。当然,太子虽立,却也代表着一场长期的严格考察,正式开启。
太子的位置能否坐稳,就得看刘旸自身的福运与能力了。
大殿之中,当然有一些心思别样的人,比如贵妃高氏,惠妃符氏。高贵妃见到这副场面,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刘皇帝,距离他最近的是太后与符后,心中充满着苦涩与无力感。而见着自家儿子刘晞,没心没肺地对刘旸行臣礼,更有种怒其不争的愤懑感。
而符惠妃,则是小女人的情绪更重一些,目光有些幽怨,毕竟她也生了儿子。折娘子则目光则要平和些,看得很开。
刘承祐也观察着其他几个儿子的表现,都规规矩矩的,长子刘煦仍保持着一贯以来,几乎印入骨子里的温雅,带着笑意。老三刘晞一脸淡淡然的表情,只是目光显得有些散漫。老四刘昉倒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二哥,带着少许的好奇。至于老五刘昀、魏王刘旻,则是打酱油的了。
礼成之后,刘承祐又让太子刘旸乘御辇,在数百名大内卫士的护卫下,出宫巡游天街,接受东京百姓的欢呼拥戴,也是向天下正式彰告此事。
入夜,崇元殿御宴,乃是应有之事,朝贺献礼。同时,经过与符后的商量,刘承祐也给刘旸配备东宫属官及卫士,一切规制,皆从他当年做太子时。
从刘承祐的表现来看,对于太子刘旸,他确实是抱有一定的期许的,该有的地位与待遇,绝不短缺。毕竟是太子,帝国未来的接班人,不是儿戏,刘承祐的态度摆得很端正,很重视。
“今天累了吧!”坤明殿内,看着还穿着一身明灿灿礼服的刘旸,大符温柔地说道。
刘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见其这副模样,大符将他召至身边,摸着他脑袋,道:“从今之后,你就是大汉的太子了,也要开始学会体谅你爹爹的辛劳与苦心。你今日之乏累,比他十年如一日的勤勉相比,却是微不足道,你要明白此事。在朝为君臣,下朝是父子,要对你爹爹保持恭敬……”
对于大符的话,刘旸并不能完全明白,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只是点头称是。不过,稚嫩的脸上,又不禁露出少许的迟疑。
大符问他,刘旸说道:“娘,我见公卿、长辈还有兄弟们给我行礼,不知为何,感觉很是紧张,以前从未有过!”
对此,大符露出点浅笑,轻叹道:“这便是储君责任之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