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雍自己的预计中,把自己放到地方,担任一些普通州府的主官,是最有可能,没想到刘皇帝直接委以成都府,这实在大出其所料。
见他迟疑,刘皇帝很淡定地表示:“朕还是头一次见你,有如此不自信的时候,你觉得,你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治理好成都府?”
张雍摇了摇头,郑重道:“陛下赏识提拔之恩,臣感激涕零!臣固然有这个自信,只是,臣尚无地方为政之履历经验,若有行差踏错,臣个人声名不足为道,只恐辜负了陛下信任,也无颜面对成都数十万百姓!”
“你若能保持这种如履薄冰的心态,凡是慎思笃行,就不虞会犯大错,当然,也不要怕犯错!”刘皇帝说道:
“赵普当年去西南巡抚前,也只是个崇政学士,吕胤外放主政一道前,也是朕的近臣!你不必担心什么资历问题,你是朕身边的良才干吏,内阁学士出去当差,一个成都知府,那是绰绰有余!”
张雍面露感激:“臣,岂敢同赵相、吕公相提并论!”
见状,对其婆婆妈妈,刘皇帝已隐露不耐烦,有点强势道:“子雍,朕相信你的能力,所以委以重任,你何以这般不自信?
另外,朕可以直言告你,朕让你去成都,不只是因为你是内阁近臣,所以偏信偏宠,用人唯私!
朕派你去成都,也是想让你好生整饬一番成都吏治,把这个财税重地给朕治理好!朕信任你,所以委派你,只望你不要辜负了这份信任,你要做的,也是如此,你可明白!”
“陛下知遇之恩,臣铭感五内!”刘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雍也收起了所有的犹豫,顿时大拜行礼。
“好了,起来吧!”刘皇帝脸上笑容绽露,道:“吏部那边,朕会打好招呼,委任制书一下,你即可收拾行囊,启程南下!赴任之后,要展现出你阁臣的能力与风采来,朕等着你创造佳绩!”
“是!”
刘皇帝这番话,说得大气凛然,若说一点私念都没有,显然也是不可能的。那张雍与赵普、吕胤相比,也确实是抬举他。毕竟,赵普被调到刘皇帝身边前,可在刘词手下为吏,吕胤担任京官前,也有多年地方为政经验,这些,都不是张雍所能比拟的。
但是,刘皇帝终究还是个人,是人,就有私心,在用人方面也难免夹杂些主观因素,想要做到完全理性,也不现实。他是一言九鼎的皇帝,想要提拔抬举一个阁臣,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距离川蜀收复,虽然已有十多年,但终究是朝廷武力征服的,当年那场兵乱,对剑南诸州伤害太大,成都损害尤重。这些年,朝廷施政,也不乏苛刻,虽然每年都在上报,言境内渐安,人心依附,但朕始终心怀隐忧!”事情定下,刘皇帝又有些语重心长地道:
“大汉对于西南,大肆扩张,剑南已为腹心所在,是西南诸边最为坚实的后盾,成都更为其精华所在。因此,成都不能乱,必需保持稳定,获取长足的发展。
朕也听到过不少风声,朝廷法治下,西南百姓的生计有些艰苦,你到任后,最主要的事,便是宽仁施政,解民之忧,济民之困,给朕把成都的民心收拾起来了!”
“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面对刘皇帝这番交待,张雍语气坚定。
事实上,张雍是比较传统的儒学士大夫,最喜好的,也是施仁政,宽百姓,这是其始终坚持的理念,而经过这些年的培养观察,刘皇帝也确信他保持着道德思想的同时,也是提倡做实事,为实政。这,也是刘皇帝愿意放其为成都府最主要的原因。
第397章 盐事暂定
暗淡的冬日,让其笼罩的事物都带上了些惨淡的气质,给人以白日无光的矛盾观感。逐渐冷厉的凉风,肆无忌惮地在空旷的宫室建筑间游荡,似乎看不惯那生香的暖室,不懈地想要通过屋檐、门扉突破汉宫殿宇的防御。
“又是一年冬季了!”刘皇帝站在皇城城阙上,大胆而放松地感受着冬风的吹拂,嘴角微微抽动,发出意味深沉的感慨。
熟悉的刘皇帝的人都知道,他又开始进入到那种莫名的状态中了,面无表情,阴沉的目光中却透着些复杂难言的意味,似是忧愁,似是苦恼,整个人沉浸在自我世界中,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谁也不敢贸然打扰他那惆怅孤独的氛围。
皇城外,目光所及,是那不舍昼夜的洛水,三道河桥凌架其上,蔚为壮观。目光放远,是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宽阔天街,行道树虽然已显萧索,但依旧笔直,向南面延伸。
道路上也并没有因为冬季的降临而变得冷清,车马行人,不曾断绝,但不论人畜,似乎都保持着一种敬畏的姿态,这是天街,通往皇城,通往大汉权力最高峰的坦途,踏上这条御街,就仿佛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仿佛能感受到站在权力巅峰的那个男人的目光。
当然,此时此刻,刘皇帝的就注视着皇城外的景象。比起东京,洛阳的城市布局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即便焕然一新,也带着古旧的味道,用迟暮形容不恰当,或许也能称之为底蕴,天朝古都的底蕴。
“近来京中舆情如何,又有什么新鲜事?”良久,刘皇帝开口了。
一般这种问题,刘皇帝询问的都是张德钧。而张德钧,也躬身束手站在一个随从位置上,闻问,立刻有选择地回道:“洛阳府下令,又关停了五处官属盐铺,据说,余者也会逐渐关停,仅保留几处大的盐栈,以作备用调控!”
“赵匡义的动作很快啊!”刘皇帝叹道:“民情如何,还有那么大的怨气吗?”
张德钧恭敬道:“盐价稳定下来之后,民情已然缓和,怨气初解,人心稍安!”
“你这话,不会是在安慰朕吧?”刘皇帝扭过头,看向张德钧。
张德钧正声肃容道:“小的岂有欺瞒官家的胆子,官家如有疑问,或可出宫躬亲视察询问!”
见状,刘皇帝收回目光,又恢复了深沉的模样。
经过财政司一番筹议,关于盐制改革带来的盐价上涨问题,终是拿出了一套补充办法,以解越发汹涌的舆情。
在太子刘旸的主导,以及宰臣王溥、沈义伦的辅助下,新的盐价管理办法,施行了。西京,仍旧是朝廷政策下,反应最为迅速及时的。
财政司所颁办法,主要有两点。
其一,由盐铁衙门制定一个盐价限额,以行政命令,限制其疯狂无序的上涨。这个属于官方的指导价格,考虑权衡的方面也很多,比如盐的产量、道路远近、交通难易、各地经济水平等,同时满足朝廷财税以及流通商贾的利益空间,让盐价保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水平上。
这个价格的制定,如无特殊情况,则三年制定一次,主要以道级行政区划分,每个道设置一个价格上限。这也不是完全合理的,毕竟哪怕一道之内,各地的差异也很大,但至少在道级行政之下,控制着一个统一的价格上限。原本,还有考虑控制得更细致些,然而,现实条件完全不允许。
其二,便是在盐本身上动心思,继续提高制盐的技术并保持产量,同时,在各地加强盐仓的建设,维持一定的储量,以便调控。
围绕着这两点理念,财政司出台办法很快,以西京为例,京畿道的盐价限定在每斗45文,同时,朝廷盐场、盐矿出盐价格,也下降到20-25文。
此前,还要上浮5文,当盐商从盐场拿盐都这么昂贵时,体现在具体的盐价上,就可想而知是什么情况了。
同时,西京官府也从官仓中一次性拿出十万石盐,投入市场,这价格立刻就跌落下来。
事实上,以西京的货物吞吐量,绝对是不缺盐的,只是利益驱动,经过一场非理性的增长,利益上下链条的各方势力也在其中动作,共同催化。
朝廷此前按捺不管,不代表真的不管,当具体的强力的政策措施出台后,也给所有利益相关者一个警告,于是都冷静下来,开始在朝廷的指导意见下经营。不冷静的,为利益所蒙蔽的,自有监狱的大门为之敞开。
而经过这么一番整顿之后,至少洛阳的盐价是真的稳定下来了,短中期内,是固定维持在45文一斗。
民心,也由此从浮躁中安定下来,虽然比起之前,并没有回落太多,但至少遏制住了继续上涨的趋势。
此前,之所以会造成恐慌,引发民愤,也在于价格上涨得过快,过于疯狂,甚至看不到停下来的趋势。百姓大多是愚昧的,对于未知的事情,也往往存在一定畏惧。
更何况,老一辈的人,可经历过国家初年的那堪称恐怖的盐价。要知道,在开国初年,京城一斗盐要两百文左右,严峻的时候甚至奔三百去了。
那个时候,国家初立,经济停滞,物资供应严重缺乏,盐的供应也一样,再加上货币体系的混乱,各种杂钱、烂钱充斥,另外,朝廷要维持运转,也不可能放过盐税这一大利。
那个时候,百姓的日子,才真叫水深火热,遭遇中贪婪且残酷的剥削。虽然在刘皇帝的严厉整顿下,经济秩序重建,高昂的盐价,仍旧持续了好几年,虽然没有两三百文那么疯狂,也不是后来的廉价可以比拟的。
一直到朝廷攻取淮南,从南唐手中抢得江北盐场,再加上东部沿海盐场的建设,以及河东盐池的恢复开发,盐的产量上来了,大汉百姓们才真正享受到平价盐。
而随着国家走向统一,经济收获长足稳定的发展,盐的产量又取得了爆发式的增长,在刘皇帝的授意下,大汉方才维持了十多年极低的价格。这,本就是行政干预的结果,惠及百姓。
此番盐制改革,固然造成了一些问题,在一些财政司官员的眼中,却是回归正常的一个过程。
过去,朝廷维持着一个低盐价,产盐、运输加售卖,这些成本累积在一起,导致朝廷几乎在亏本经营,同时,不可避免地对各地盐工、盐民压榨剥削。
一向作为朝廷的丰沛税源,竟然有一日无法给朝廷带来收入,固然惠及全天下的百姓,但这种情况本事就是不正常的,何况是大汉这样一个帝国。这也使得财政司下属的盐铁使,有些名不副实了。
此前,甚至有人提出,唐时盐税半天下之利,拿这个来举例,以表示对当下朝廷盐制的不满。
虽然,这两者并不具备可比性,但同样能反应出一些问题。因此,盐制改革,也并不仅仅是因为国库亏空,而采取竭泽而渔的一种敛财手段,即便没有那么多的利益相关者,想要推动改革的人仍旧不少。
当下,大汉各地盐场、盐矿,每年产盐约在七百万石,即便按照上涨后的盐价来算,朝廷在盐税上的收入都还不到两百万贯,这固然不是个小数目,但与朝廷整体财政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同时,根据大汉两税征收之法,当盐税、商税以及其他税收更充裕时,在土地所产税额上,自然能够更加宽松,同样能够让利让惠及民。
当然,这也只是中理想的状态,朝廷的财政面临着困难,各项开支持续增加,能不增税,已经是仁义善政了,减税,尤其在正税中削减,同样很难。
第398章 虞美人
“另外,三日前,七皇子晖于公府之中大宴,广邀才士,宾客咸集,上至学士翰林,下及诗朋词友,很是热闹!”张德钧又汇报一事。
“是嘛!”刘皇帝露出了点笑意,略带好奇地问道:“都有哪些人啊?”
张德钧似是回想了下,禀道:“徐锴、潘佑、冯延鲁、顾闳中、李昊、黄荃父子等,还有一些流连京师、名扬洛阳的文人墨客,也受到邀请,宾客总计三十余人,另外,彭侯李煜也应邀列席……”
闻此,刘皇帝眉头稍微蹙了下,说道:“与会的南臣,似乎有些多啊,连江南旧主都去了!”
刘皇帝的语气中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张德钧则听得莫名地心悸,事实上,皇城司之所以关注到这场宴会,也有李煜的关系。
毕竟是江南旧主,曾经的割据诸侯,虽然这些年对于这些降臣降主的管控不似当初那般严格,但暗处的监视与限制,是不可能减轻的。
“宴会上都谈了些什么?”刘皇帝问。
“就是文人间的吟风弄月,赋诗填词!”张德钧说道。
“哦?这些人,可都有些才情,又有诞生了什么佳作?”刘皇帝嘴角挑动一下。
张德钧答:“彭侯李煜,写了一首《虞美人》,引起了一些轰动,据闻,不少南臣听闻此词,都面露戚戚然,惭色深重。”
张德钧说这话时,显得很平静,但总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而此言,果然引起了刘皇帝一些异样的反应,目光是斜着看张德钧的:“得是怎样的传世佳作,能引起这些旧臣如此反响?”
于是,张德钧很熟练地将《虞美人》这首李煜生涯巅峰之作念了出来,而后禀道:“官家,几日间,这首词便在西京流传开来,传颂很广,甚至,连宣慰司的一些官员,都在誊抄背诵,赞不绝口……”
“哼!朕早就说过,李煜让他当君主,他完全不够格,让写诗填词,天下有几人能及?”刘皇帝语气中满是赞赏,悠悠然地道:“看吧,佳作一出,竟至洛阳纸贵了!”
从刘皇帝话里,并不能听出对此事、此词的好恶,但张德钧还是很有“职业道德”地说出他的想法:“官家,小的也就此词请教过一些词人,就他们言,彭侯此词,尽是对江南故国的眷念,思乡思国,情切意浓,隐隐有对大汉对朝廷的不满。
那些南臣,为其所感,也可见他们对旧国的怀念。一首词,便引得人心思异,可见这些南臣,并非诚心归服朝廷……”
刘皇帝又瞥了张德钧一眼,他这话,可实在有些诛心了。刘皇帝意味深长地道:“哦,一首词,便能引发你如此深刻的思考,依你之见,朝廷该作何应对?”
有些不敢直视刘皇帝的目光,张德钧有些冷酷地说道:“为免人心浮动,小的以为,当禁绝此词的传扬,阻遏其蛊惑人心。另外,比起其他降主降臣,彭侯与这些南臣,始终未与朝廷一条心,当有所惩戒,以示警告!”
张德钧建言完毕,刘皇帝却没有直接表示态度,而是陷入了沉默,短暂的思考过后,刘皇帝终究显示出其大气的一面来,摆手淡淡道:“一首词能有多大的能量?尽两江之地,都为王师所臣服,传唱再广,能有朝廷的刀兵更强力吗?
文人嘛,矫情不是罪过!一些酸词腐文,不值一提,就算这首《虞美人》能够传唱千古又如何,即便引起一些旁观者的同情议论,还能助其复国吗?”
话是这么说,但刘皇帝的态度,显然有些问题。不过,见他主意已定,张德钧也不固谏。他在刘皇帝面前,是越发本分了,有的时候,并不期望刘皇帝能采纳自己的谏言,只是在皇帝面前有所表现,体现出自己的作用罢了。
“不过,既然能得人心浮动,若是放任之,总归不好!”刘皇帝又幽幽然地补充一句:“连你找的文士都能看出其中的忧怀之情,宣慰司的官吏们,就没有一点警惕?还踊跃从众,誊抄传颂,交口称赞,当着宣慰司的差,连最基本的职守都做不到,要之何用?”
刘皇帝的语气有些冷,让侍候在侧的内侍近臣们都不禁一颤,不约而同地埋低脑袋。
“你去!”刘皇帝直接扭头,向喦脱支使道:“去宣慰司,把朕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白廷诲,问问他,这个宣慰使是怎么当的,连下属都约束不好!”
“是!”喦脱不敢犹豫,当即道。
建宁伯白廷诲,乃是秦王刘煦的岳父,在陶谷去世后,接任宣慰使。可以想见的是,当刘皇帝这一番申斥降下后,难免会又引起一些风波,甚至影响到秦王。
沉吟了一会儿,刘皇帝又不由笑了,嘴里念叨着:“朕倒是没曾想到,刘晖这小小年纪,交友竟然如此广泛,一呼之下,宾客云集啊!他在这些文人士林中,有这么大的声望?”
闻言,张德钧低垂着眼睑道:“吴公自幼便与众不同,文才禀赋极佳,乃是朝野尽知的,饱受赞誉,在士林文人之中,声望确实不低!”
张德钧所言,也未尽其实,至少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刘皇帝的对刘晖的关爱也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毕竟,那么多儿子,就这么一个在文才上有出类拔萃的天赋。
“小小竖子,年未及冠,稍获薄名,便如此张扬!”刘皇帝却表现出一副严父的姿态,有些淡漠地道:“如今朝廷都在节衣缩食,他却在府内大宴宾客,不知轻重!派人去公府传谕,让他进宫,为淑妃侍奉汤药,他《孝经》不是学得很好吗,那就尽尽最基本的孝道!”
“是!”
“朕看累了,回宫!”又看了一眼洛阳城的壮丽景象,刘皇帝没有任何留恋,转身而去。
吴公府的宴会,多少还是引发了刘皇帝一些思考的,就心情而言,是没那么愉快的。对于皇子邀名的行为,他并没有太大意见,真正让他有所不满的,是与会的那一干人。
看起来,大汉收容的那些南臣,似乎在向刘晖靠拢。这一点,有些让人意外,却也不是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