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终究还是没能避开程家的人,竟在这战舰上不期而遇了。
李钦载认识了程伯献以后基本没出过舱门,愁眉苦脸坐在舱房里想主意。
本来呢,他是真想在归途中搞点事情的,然而领军的竟是程家的人,这就难办了。
直到实在受不了海浪颠簸,李钦载这才连滚带爬出了舱房,趴在船舷甲板上大吐特吐。
正吐得欲仙欲死之时,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突然拍上他的后背。
啪的一声,就一掌,就那么一掌,李钦载顿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碎了。
“谁……谁敢暗算我?”李钦载浑身直颤扭头。
程伯献那张号称二十多岁,实则像四十多岁油腻中年的毛茸大脸出现在他眼前。
“景初贤弟太弱了,多熬练身子才好,”程伯献咧嘴一笑,又抬手拍了两下,啧啧道:“这身子骨扛不住力,一拍就碎,不称手。”
“知道一拍就碎,尚贤兄何必再拍,非要置我于死地吗?”李钦载虚弱地道。
“尚贤”是程伯献的字,从字面上来看,程咬金希望这孙子能斯文点,崇尚古圣贤的学问和德行。
然而正如薛讷曾经说的,长辈给晚辈取的表字不过是美好且不现实的愿望,就像往许愿池的王八嘴里扔硬币求保佑发财一样不靠谱。
薛讷的表字是“慎言”,那货比鹦鹉还啰嗦,哪里慎言了?
同理可证,这位表字“尚贤”的仁兄,大概率也是个粗鲁不堪的水货,跟圣贤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程伯献只好收回熊掌般的大手,悻悻地道:“景初贤弟拿老程当外人,真不爽利。”
李钦载奄奄一息道:“总不能拿你当内人吧?那样我该不爽利了。”
程伯献瞥了他一眼,道:“从登船开始,我总觉得你和你的部曲鬼鬼祟祟的,有啥事不能对俺老程说?”
李钦载悚然一惊,脸色立变。
将门之后,来自血脉的召唤,程家果然对军队太熟悉太敏感,一丝无法捉摸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
“能有啥事?尚贤兄多虑了,”李钦载眼睛眨了眨,忽然转移了话题:“尚贤兄此次出征百济,可立了什么功劳?”
程伯献重重叹气:“跟着刘副总管肃清百济余孽,能怎样?零零散散几股散兵游勇,遇到了便上去剁了他们,前后剁了几股,除此再无建树。”
李钦载赞道:“那也不错了,回到长安估摸能官升一级,至少能升个中郎将……”
程伯献叹道:“呵,升官我已不指望,回到长安只求我爷爷莫把我当百济余孽给剁了。”
“为何?”
“程家早年出了事,爷爷不得不致仕告老,可程家的将门架子不能倒,爷爷就等着儿孙辈争点气,让程家重新风光几十年,好不容易把我塞进军中,结果我不争气,就剁了几股残兵,回去后爷爷怕是不肯饶我……”
李钦载恍然,程家早年确实出了事,这件事说起来很离奇。至今都没人知道原因。很多人都说程咬金越老越糊涂,越怕事。
永徽六年,大唐征伐西突厥阿史那贺鲁,一个名叫王文度的将领矫诏,指挥不当,程咬金也做出种种糊涂的决定,盲目支持他。
于是回来后王文度被问罪,程咬金也因为这不光彩的作为而被迫致仕,程家因此而渐渐没落。
李钦载安慰道:“不至于的,几股残兵也是立功了,按首级算军功的话,官升一级问题不大,这都不够吗?”
程伯献哼了哼,愁容不展道:“程家何曾按首级算过军功?但凡没有单人单骑斩将夺旗击溃万敌,便是无能无功,回家等着挨揍。”
李钦载睁大了眼:“程家规矩这么大的吗?”
此时他不由庆幸自己投胎技术好,投在脾气尚算温和的李勣家,若投在程家……
只怕半年内就会死于混世魔王大义灭亲的板斧下……哦,对了,程咬金使马槊的。
说起愁事,程伯献心情愈发低落,连聊天的兴致都没有了,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转身便回了舱房。
李钦载聊了一会儿天后,身体也没那么难受了,决定在船舷上再趴一会儿,平复一下再回。
这时刘阿四凑了过来。
“五少郎,您要的大磁石,末将已准备好了,只待您一声令下,天黑夜深之时,便可使船队在大海上迷路……”
李钦载点头,又道:“三眼铳和火药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了两千多杆三眼铳,火药四千斤,对外称是要进京献给陛下御览。”
犹豫了一下,刘阿四不自在地道:“五少郎,小人还是劝您三思啊,临时更改航道可不是玩笑,若露出马脚,您会被问罪的。”
“大海上迷路也怪我咯?”李钦载不满地道:“你不说,部曲们不说,谁知道?”
一旁的李素节弱弱地举手:“先生,弟子也知道了。”
李钦载一眼瞪过去:“你想咋?”
李素节急忙道:“弟子誓死不出卖先生!”
李钦载的表情突然变得坚定起来,冷冷道:“还是那句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改道也好,违令也好,我问心无愧,我认为正确的事必须要做,有的敌人不把它打痛了,永远不会吸取教训,一战之胜算什么?人家还以为你在爱抚它呢。”
“今夜子时后,更改航道。李家所有部曲去准备!”
第199章 当!
李钦载谋划这件事很久了。
大概从出征前与李治奏对时开始,李钦载便有了这个打算。
他试探过李治的态度,试探过李勣和孙仁师的态度,大家的态度都不太赞同,于是李钦载很听话地不再说什么了。
但是李钦载仍然很冷静地谋划,然后实施,如同前世在公司里做PPT一样,按照各种程序做出来,最后演示给客户看。
不必把自己弄得像刺秦的荆轲那样悲壮,这只是一件该做且必须要做的事而已。
夜深人静,战舰仍在苍茫的大海上航行。
海面有风浪,渤海湾大唐到百济国之间有固定的航线,大唐的商船经常来往,所以夜里也能航行。
主桅上的瞭望台有两名将士站在上面,甲板空荡荡的,所有人都睡下。
李钦载的舱房里,刘阿四和李素节围坐在他身边,李素节表情忐忑,身子不安地扭动,刘阿四则颇为平静,他是李家的部将,李家的主人要做任何事,他都会跟随。
李钦载不慌不忙地摆弄着手里的便携指南针,确认它不会出错。
“快到子时了……”李钦载忽然道。
李素节身子一颤,低声道:“先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真要改变航向么?”
“不必三思,我早已千思万思了。”
李素节不解地道:“先生,究竟为何?为何您如此痛恨倭人?”
“与其说痛恨,不如说我想为前世今生和后代做点事。”
李钦载眼中浮上一团看不懂的迷雾,低声道:“数百年甚至一千年以后,如果我李家还有后人在世,他们从史书上看到他们的祖先,也就是我,亲身参与了白江口一战,这场海战里,我们把倭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么我的后人会问,会责怪,会惋惜,既挟大胜之威,为何我们的祖先不顺手把倭国痛打一顿?”
“为何不趁此机会将倭国打惨打痛,为何要给他们留一丝喘息之机,让倭人将仇恨埋在心里,数百年上千年后,他们积蓄了力量,失去了敬畏,将一千年深埋的仇恨发泄到我们的后人身上。”
李钦载望向二人,叹息道:“我害怕的,是后人的责怪埋怨,是仇人的复兴崛起,是明明能够有所作为而不为的悔恨。”
“这辈子,我不想做任何一件后悔的事,尤其是明明有能力做却没做,更是人生的遗憾,我不想带着遗憾老去。”
低沉的话音在舱房内萦绕,李素节和刘阿四动容互视。
良久,刘阿四凛然道:“小人虽不太懂五少郎的初衷,但小人定誓死服从五少郎的意志,今夜李家部曲为五少郎赴汤蹈火!”
李素节也道:“先生的话很深奥,什么前世今生的,但……先生说的一定是对的,弟子亦愿景从如饴。”
李钦载笑了,然后道:“子时了,刘阿四,你派人先去舵台,把磁石装在舵台的司南车下,然司南车改变方向。”
“另外派人接管舵台,就说奉我的命令,然后按照我们既定的航道转舵。”
李素节低声道:“先生,程伯献那里……”
李钦载笑道:“程伯献交给我,今晚定让他睡个好觉。”
刘阿四凛然领命而去。
李钦载从舱房的木柜里拎出两坛酒,朝李素节笑道:“走,我们去跟程伯献吃个宵夜,不醉不归。”
……
程伯献的舱房离李钦载的舱房不远,出门走了几步便到了。
敲门后拎酒而入,程伯献见到李钦载手里的两坛酒,喉头蠕动了几下,为难地道:“景初贤弟,军中不准饮酒,你这个……不妥吧?”
“有啥不妥的?战事已结束,马上要回到大唐了,正该纵酒作乐,尚贤兄莫忘了,回到长安后你得挨揍,此时还不珍惜时光大醉一场,回去挨揍时难道不觉得遗憾吗?”
原本要反对的,可程伯献听到自己要挨揍,不由垮下脸来,狠狠一咬牙,道:“他舅子的!没错,回长安被爷爷揍死之前,先醉一场再说!”
李钦载喜道:“尚贤兄是个痛快人,今夜不醉不归。”
两人于是在舱房里喝了起来。
看得出程伯献是个豪爽的汉子,有他爷爷的风范,或者说,程家的人无论模样还是性格,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让人情不自禁以为程家是个克隆人流水线工厂,造出的人都一样。
当然,程伯献喝酒也很严谨,总有些心虚,酒已喝了大半坛,但他仍不敢解甲胄,穿戴整整齐齐,趁手的马槊就搁在手边,随时准备应变。
将门之后,从小耳濡目染,哪怕违反军纪饮酒时也不忘最后一丝戒备。
喝完一坛后,李钦载心中微苦。
他发现自己好像喝不过程伯献,今夜若程伯献没事,而他却醉了,笑话可就闹大了,写进史书里被人贻笑千年的那种。
边喝边聊,没多久,刘阿四突然禀报而入。
走入舱房,刘阿四朝李钦载使了个眼色,李钦载微笑,不动声色继续饮酒。
终于,程伯献突然皱起了眉,喃喃道:“景初贤弟,你有没有觉得船身有些倾斜?哪个杂碎把的舵,为何无故改变航道?”
李钦载无辜道:“没有呀,船身很稳,是尚贤兄喝醉了吧?”
程伯献愕然:“我醉了么?”
闭眼静静感受片刻,随即神情一紧,程伯献突然起身,道:“不对!船身真在转向,贤弟稍待,我去舵台看看,何妨杂碎作死,未得军令竟敢私自转向!”
李钦载突然沉声道:“慢着!”
程伯献一愣:“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