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佩服武后,一个女人能成为华夏数千年唯一的女帝,果真还是有本事的,她一眼便看透了修路一事里的利弊。
“夫人的意思,是想参与水泥买卖?”李钦载悠悠问道。
韩国夫人笑道:“不行吗?我那亲妹妹没说错吧?此物若任由各地官府胡乱制造,胡乱分配,过不了多久必有祸乱。”
“倒不如让长安这边成立一个商号,统一给各地官府拨付银钱,再统一由各地官府上报原料和人工,万事当立规矩,若无规矩,必有祸端。”
李钦载轻声道:“下官再问一句,参与水泥买卖,是夫人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
韩国夫人神秘地一笑:“都一样,我与皇后是亲姐妹,谁参与谁不参与,重要吗?”
李钦载点头:“重要,夫人若想参与,说实话,下官只能拒绝。”
“皇后呢?皇后若参与你便答应了么?”
李钦载笑了:“还是拒绝。”
韩国夫人一愣,随即瞪了他一眼,嗔道:“说正事呢,你又不正经了。”
“我也是说正事,水泥的买卖我不能与私人合伙,皇后也不行。”李钦载果断地道:“如果要做,我想选择与内府合伙,毕竟只有官方的署衙才能调动天下的原料,分配造好的成品,如此庞大的买卖,私人可兜不住。”
韩国夫人皱眉:“内府么?”
李钦载笑道:“据说宫里是皇后当家,内府应该也在皇后的掌握之中,想必皇后没意见吧?”
眨了眨眼,李钦载又道:“当然,前提是,陛下也得同意,否则买卖照样干不成。”
韩国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呀,果真是又奸猾又精明,又是内府,又是陛下的,一点风险都不敢担。”
李钦载笑了笑,道:“安全第一,赚钱其次。我不缺钱,但缺命。”
明明内府掌握在皇后手中,但李钦载却还是执意跟内府合作,不跟皇后合作,里面的门道可就深了。
简单的说,跟皇后合作,皇后赚的是私房钱,这钱拿去结党,收买,笼络人心什么的,李钦载也不敢问。
跟内府合作,赚的便是天家夫妻两口子的家庭用度,这就毫无风险了,重要的是,李钦载不必打上“后党”的标签,李治也不会心存芥蒂。
这就是两者的区别。
人生在世,该站队的时候一定不要含糊,不要妄想左右逢源,没那智商干不了左右逢源的活儿,很容易翻船。
武后借韩国夫人之口,说起合伙买卖,除了想赚钱外,更多的可能是想试探李钦载的态度,用合伙生意把他划进后党的羽翼里。
李钦载也不傻,立马应对回去。
合伙赚钱可以,政治站队免谈,我家三朝功勋,吃饱了撑的站你皇后的队。
……
太极宫。
一座偏僻破旧的偏殿内,正聚集着十几名宦官。
十几名宦官手执长棍,为首一人白发无须,年约五十来岁,一脸阴鸷地盯着趴在地上的一名宦官,发出嘿嘿冷笑声。
“王伏胜,你越来越过分了,今日只是给你一个警告,今时不同往日,你侍奉的主子已是废太子,改封梁王,离京避祸去了,你独自一人留在深宫,以为还能为你的主子翻天么?”
名叫王伏胜的宦官趴在地上,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棍,嘴角渗出了血迹,却垂头一声不吭,眼神里透出不屈的意志。
说话的宦官名叫范云仙,是武后身边最信任的内侍,也掌握着宫闱里的大权,武后处理宫闱之事,大多要靠范云仙执行。
而挨打的这名宦官,名叫王伏胜。
王伏胜是废太子李忠的贴身内侍,后来李忠被废黜,改封梁王,前些日离京上任梁州,王伏胜被留在太极宫中。
李忠被废黜后吓得魂不附体,生怕武后斩草除根,慌慌张张离京了,可作为侍奉过前太子的心腹亲信,王伏胜仍不死心,他还想为李忠重拾太子名位,恢复往日荣光。
无法解释王伏胜的执念,明明已无法翻盘的事,可他仍固执地为曾经的主人尽着心力。
只能说,在古代单纯朴实的社会里,这种虽愚但忠的人并不少见。
于是李忠离京后,王伏胜在宫里四处活动,不仅打听武后的风评,同时还跟几位朝臣暗中保持联络。
最后,王伏胜鬼祟的举动引起了宦官的注意,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前太子身边的内侍鬼鬼祟祟,便是犯了规矩,于是有宦官告发到范云仙那里。
今日,范云仙纠集了十几名宦官,将王伏胜拖拽到这座偏僻破旧的偏殿里,狠狠教训了王伏胜一顿。
也算是王伏胜命大,宦官虽注意到他举止鬼祟,却并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事,否则以王伏胜的行径,杀一百次头都不为过。
这次的教训,其实也足以让王伏胜丢了半条命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宫里的宦官群体其实也有江湖。
范云仙是宫闱新贵,因为他是侍候武后的,武后被册立为皇后,范云仙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王伏胜是失势者,随着李忠被废黜,王伏胜昔日的风光早已不再,而且由于各自主子的对立立场,范云仙和王伏胜注定是敌人。
第388章 不准再骗我父王的钱!
宫闱里见不得光的事太多了,能暴露在史书里,传之后世的丑闻,只是冰山一角。
王伏胜的经历,不过是寻常的情景,动物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宫闱的宦官宫女间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
王伏胜趴在地上,人已快晕过去了,范云仙站在他面前,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失势的人不如狗,当年的王伏胜服侍前太子李忠时何等的风光,就连范云仙也不得不对他陪着笑脸。
后来李忠被废黜,武后被册封,范云仙与王伏胜的关系便瞬间颠倒过来了。
此刻的范云仙,正用神灵般的眼神俯视着王伏胜,而且,他也实实在在将王伏胜的生死掌握在手心。
“王伏胜,李忠都被贬出长安了,你在宫里还能待得下去?不如早早滚出去,陪你那位被废黜的主子同生共死吧。”
将王伏胜揍得半死不活后,范云仙扔下这句话,然后带着一众宦官离开了这座破旧的宫殿。
王伏胜仍趴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许久以后,他才艰难地抬起头,眼神望向殿门外。
门外天清气朗,蓝天白云,一只不知被哪位宫女豢养的猫从角落里懒洋洋地走出来,好奇看了看趴在地上的王伏胜,转身优雅地离开。
人间的悲喜,与它无关。
……
韩国夫人府上酒宴耽搁了一下午,李钦载告辞时天已近黄昏。
今天出不了城了,这年头路上没有路灯,赶夜路很危险,一不小心栽沟里去。
李钦载只好在长安城再留一天,明日再回甘井庄。
离开韩国夫人府,告辞时韩国夫人咬着下唇媚眼如丝的看着他,吓得李钦载急忙转身上了马车。
降不住的妖,不如赶紧避开,道行浅嘛,不丢人。
登上马车离开韩国夫人府邸,路过东市的时候,李钦载突然叫停了马车。
如今的大唐长安已不像贞观年间那样宵禁了,当年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每坊皆有坊门相隔,每到日落后便关闭坊门,百姓不得私自外出。
随着大唐的统治越来越巩固,贞观年后,天下归心,曾经的宵禁政策也渐渐松懈下来,虽说明面上仍未取消宵禁法令,但已经有很多胆大的商人和百姓敢在夜间出门了。
巡街的武侯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寻衅闹事,通常不会拿问。
于是长安城东西两市的夜市便渐渐繁荣起来。
当市场有了供应需求,它的繁荣是法令阻止不了的。
掌灯时分,东市人潮涌动,无数商贩在街边打着灯笼,大声吆喝买卖。
百姓们携家带口在东市闲逛,手里攒了几文闲钱的百姓在路边买一块麦糖,淘换几件碗碟,或是咬咬牙坐在摊边吃一碗油葫芦。
不算富足的日子,却在喧闹声中享受岁月静好,余生安宁。
李钦载在东市下了马车,刘阿四陪着他坐在一个胡商的烤肉摊边。
韩国夫人府上酒宴虽丰盛,但李钦载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不是不饿,主要是怕韩国夫人对他起歹意,把他麻翻在地,然后对他为所欲为……
倒也不是觉得屈辱,主要是李钦载曾经对别人干过的事儿,若别人再用到他身上,传出去实在挂不住脸。
烤肉摊边,胡商一脸殷勤地躬着腰,带着几分讨好地给李钦载上了几串刚烤好的羊肉,顺便上了一坛浊酒。
这年头的胡商在大唐讨生活,妥妥的低等公民,连普通的大唐百姓都得罪不起,更何况李钦载一身华衣,又是马车又有部曲陪同,显然是大唐某家权贵的公子,更得罪不起。
李钦载狠狠咬下一口羊肉,嗯嗯点头不已。
味道还行,膻味有点重,显然去膻的香料不够,跟前世的烤串摊有几分相似。
招呼刘阿四和部曲们坐下一起吃,李钦载又抓了一串羊肉,嗤地一下吹了个口琴,半串羊肉入嘴。
正吃得酣畅,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在李钦载身后停下,车帘掀开,金乡县主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李钦载听到身后的动静,扭头一看,不由愣了。
“你来干啥?”李钦载问道。
金乡淡淡地道:“我也饿了,不行吗?”
李钦载失笑:“县主身份尊贵,能吃这个?”
金乡没好气道:“你是县伯都能吃,我为何不能?”
“你不能拿我当参照物,我敢吃屎,你敢吗?”
金乡愕然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随即身子往后一仰,露出无比嫌弃的眼神。
李钦载老脸一热:“只是比喻,我一直以为县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没想到也如此接地气。”
金乡冷冷道:“俩月前我还是锦衣玉食的,自从父王被某个缺德的家伙骗光了钱后,我的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我只求能活下去就好,哪里顾得上精致。”
李钦载老脸继续一热,仰天打了个哈哈,对烤肉摊的胡商道:“再来几串肉,记我账上。”
扭头看着金乡,李钦载慷慨得一塌糊涂:“今日我请你,管饱。”
金乡快气笑了,骗了我家那么多钱,一顿烤肉倒是大方上了,要脸吗?
滋滋冒着油光的烤肉端上来,金乡不客气地抓过一串羊肉,狠狠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挑衅地瞪着李钦载。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吃个烤肉而已,眼神如此嚣张干嘛?我一口能吹半串肉,眼神仍是那么的厚德载物,我骄傲了吗?
“好吃吗?”李钦载问道。
金乡显然没吃过街边的东西,对烤肉似乎颇为满意,刚要点头,随即发现自己丢了傲娇的小气质,于是冷冷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