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谋害公主,李县伯率部救驾,情急之下冲击宗正寺固然不对,但无论如何也不该被关进大理寺监牢,这是对功臣的不公。
朝堂君臣若不能做到赏功罚过,往小了说,这是昏聩不明,往大了说,这是失信于天下,有损皇威。
平淡的几句话,从大儒嘴里说出来,却莫名有一股煽动人心的力量。
国子监学子都是一些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被牛方智几句话一煽,顿时群情激愤,当场便有人高呼,要向朝廷请愿,为李县伯鸣冤。
学子们干脆也不听牛方智讲学了,很快便有人带头,领着国子监众学子走出大门,一路高喊请愿鸣冤的口号,直奔大理寺而去。
牛方智看着空荡荡的国子监,捋须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朝朱雀大街走去。
学子们请愿还不够,他们还需要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撑场面。而长安城的大儒牛方智都认识,他们都在各个权贵府上教授族中子弟。
走出国子监的牛方智呆立门外许久,神情带着几分不情愿。
李钦载那竖子,当初在太原王氏祖宅外,差点一把火将他送走,如今他却要以德报怨,营救这竖子出监牢。
越想越觉得意难平,若非为了还滕王的人情,以及看金乡县主那小姑娘颇为顺眼,牛方智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厚道了,怎么可能救他?
造孽啊。
……
学子们轰轰烈烈喊着口号游街的时候,长安城外浩浩荡荡又来了一群人。
神情焦急的崔婕带着荞儿,坐在马车上频频掀开车帘张望。
崔婕的马车后面,还有一群年轻人或骑马或乘车,他们骑的马皆是神骏不凡,乘的马车也是豪奢至极,车马的左右,数百名随从侍卫护侍两旁,这支数百人的队伍急匆匆地进了长安城。
除了崔婕,其余的皆是甘井庄野鸡学校的学子,以英王李显为首,余者如契苾贞,上官琨儿,还有那些国子监明算科的学子,甚至不被李钦载待见的左相许圉师之子许自然也赫然在列。
李钦载入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甘井庄,听闻消息的崔婕吓得魂不附体,当即便让备了马车去长安。
同时甘井庄的学子们也听说了,先生身陷囹圄。学子们焉能坐视?于是以李显为首,所有学子全都召集了随从回长安,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就这样从渭南赶到长安城。
颠簸的马车内,崔婕六神无主地看着远处长安城巍峨起伏的城墙,紧紧地抱着荞儿。
李显加快马速,赶到马车外,恭敬地道:“师娘,马上要进长安城了,弟子有个建议,请师娘示下。”
马车内,崔婕努力镇定地道:“你说。”
李显道:“进长安城后,弟子建议咱们分头而动,弟子是皇子,马上进宫觐见父皇和母后,为先生求情,师娘回英国公府,请英公帮忙发动同僚转圜……”
“其余的师兄弟则各自回府,劝说自家长辈为先生上疏辩解求情,国子监的师兄弟们则游说师长博士,弟子这般布置,师娘觉得可否?”
崔婕冷静下来想了想,点头道:“好,英王殿下虽年幼,做事倒是稳妥周全,若你家先生这次能脱困,师娘定要他重谢你。”
李显笑了笑,接着幽幽一叹,道:“弟子不求先生重谢,只愿以后先生抽鞭子时下手稍微轻一点就好……”
“咳,师娘若心疼咱们这些可怜的弟子,不如劝先生把抽鞭子这毛病戒了吧,弟子还在长身体,委实……扛不住揍呀。”
崔婕嘴角一勾,然而想到夫君身陷监牢,心情又沉重起来。
……
大理寺监牢。
李钦载从睡梦中醒来,看着四周漆黑的环境,又抬眼朝牢房唯一的一扇小窗一瞥,外面已是傍晚时分,无所事事的一天又结束了。
关进大理寺监牢三天,这三天里他吃了睡,睡了吃,与世隔绝,其乐无穷。
独处真的是一件很愉悦的事,当周围一片寂静时,人的思维会异常活跃,从诗词歌赋想到人生哲学。
而李钦载这三天独处的收获便是,自己明明只是一条挂在房檐下的咸鱼,为何竟沦落到蹲大牢的下场?
还有就是,等风头过去后,自己走出大理寺监牢,该用一种怎样的姿势惊艳世人?
是嘴里叼着烟,腋窝夹着一个档案袋,眼神轻狂且不羁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还是一脸颓废地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重新融入人群?
该说不说,以上两种画面,都可以给麻药女搜查官安排戏份。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大理寺监牢的寂静。
寺丞沈世匆忙来到李钦载的牢门前,不停擦着额头的汗,陪笑道:“李县伯,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这副火烧屁股的样子,难为还不忘跟我先说废话寒暄几句,当官的定力果然不凡。沈寺丞,有话直说吧。”
沈世苦笑道:“是,下官就直说了。刚才大理寺门外聚集了很多人,皆是国子监的学子,他们在门口为李县伯鸣冤呢,这可如何是好?”
第418章 欲保一生平安
很多事情都在李钦载的预料之中,但国子监学子在大理寺门前为他鸣冤,这就完全出乎李钦载的预料了。
实话实说,李钦载蹲大理寺监牢真的不算冤,这是他自己在李治面前主动要求的,一来为了躲是非,二来为了求清静。
做梦都没想到,国子监学子会为了他鸣冤。
大家不熟,该不会事后找我要钱吧?
“国子监都为我鸣冤了,可见我是真正冤枉的,沈寺丞还得继续提高我在牢里的待遇啊,不然我用狗血在墙上写一个大大的‘冤’字,就问你怕不怕。”李钦载严肃地对沈世道。
沈世苦着脸道:“李县伯,都这时候了,莫拿下官开玩笑,外面学子太多,下官担心出事啊……”
李钦载安慰道:“无妨,他们只是在外面叫唤几声,没那胆子敢冲击大理寺的。”
沈世一点都没被安慰到,冲击官署这种事,以前他也相信没人敢干的,但眼前这位反面教材开了先例,前日带人冲击了宗正寺。
有人开了先例,难道没人干第二次?
李钦载冷眼瞥着他,道:“再说,出了事你求助于一个关在大牢里的犯人,觉得合适吗?”
沈世一愣,道:“好像不大合适。”
“对嘛,你应该派人进宫禀奏天子,请天子定夺,对外面的学子也客气点儿,不要喊打喊杀,人家现在是一腔正义,而你们大理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代表了邪恶势力……”
沈世一惊,急忙道:“大理寺哪里邪恶了?李县伯入狱也不是大理寺判的案呀,是天子的旨意,大理寺不过是遵旨而为。”
“好了好了,你跟我解释有啥用?去跟外面的学子解释啊。”
李钦载打了个呵欠,道:“困了,沈寺丞恕罪,我就不送你了啊,再聊我得收钱了。”
……
英国公府。
李钦载冲进宗正寺救下两位公主后,便让李素节领着两位姐姐暂时住进英国公府内。
当时厌胜案未结束,长安皆敌,四面楚歌,谁都不知道这桩案子最后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最后会株连多少人,所以李钦载决定将两位公主送进英国公府。
唯有自己家才是最安全的,尤其是家里还有一位核弹级别的大佬坐镇,就算武后仍不依不饶要杀两位公主,也不得不忌惮李勣的存在。
两位公主已在国公府里住了两日。
这两日朝野风起云涌,厌胜案的主谋自戕了,李钦载入狱了,国子监学子闹事了,一连串的事件皆因厌胜案而起。
世事纷扰,岁月嘈杂。
唯有国公府,却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湖泊。
李素节缓缓走进两位公主的院子,义阳公主正坐在屋外的石阶上,呆呆地注视着远方蔚蓝的天空。
李素节静静地看着她,忍不住心疼。
义阳公主是他的姐姐,她才十八岁,早在十五岁那年她和宣城公主便被囚禁于掖庭,整整三年不见天日。
花信般的年纪,本不该承受这些苦痛,可谁叫她们生在帝王家呢。
义阳坐在石阶上,仰起的小脸仍然那么年轻稚嫩,可她的眼神里,却布满了沧桑和疲惫。
李素节看得心疼,上前坐在她的身旁,轻声道:“阿姐,厌胜案已水落石出了,主谋是李忠曾经的内侍,名叫王伏胜,是他设计陷害郭范二人,本来是想让二人涉事被诛,却没想到连累了两位姐姐。”
义阳的表情并无惊喜,眼神依旧平淡。
“主谋是谁不重要,我与宣城注定会被那座宫闱吞噬,不是这一次,便是下一次。”义阳的眼底像一潭断绝生灵的死水。
李素节眼眶一红,道:“阿姐何必消沉,李先生辛苦破了此案,又不惜冒大不韪将两位姐姐救出来,阿姐若不开心,岂不是辜负了李先生的一番心意?”
义阳点头:“素节,李先生对我和宣城有活命之恩,你代我们感谢他。”
犹豫了一下,义阳颓然道:“此生……怕是无以为报了,来世只愿投个平凡人家,再结草衔环报答。”
李素节泣道:“阿姐何必如此,今生还没过完,莫说来世,好不容易活下来,阿姐该珍惜性命……”
义阳惨然道:“我和宣城被构陷,显然是皇后的意思,这次幸好有李先生为我们奔走,皇后欲杀我们的念头落了空,可下一次呢?”
“素节,我们的生母是萧淑妃,是皇后不共戴天的仇人,仅凭这一点,皇后这辈子都不会放过我们,这次我们活下来了,下次还会有新的阴谋等着我们,我和宣城不死,她必寝食难安。”
揉了揉李素节的头,义阳苦笑道:“你我姐弟生于帝王家,性命却掌控在别人手里,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不过是一条命,她若要,拿走便是。”
李素节垂头擦泪,良久,突然抬起头道:“阿姐,我有办法保两位姐姐一生平安。”
义阳苦笑道:“你自顾且不暇,哪里有能力保我们平安,素节啊,快快长大,快快离开长安城,外放为官也好,跟随李先生求学也好,莫留在长安城,那座太极宫会吃人的。”
李素节摇头,神情浮上坚定之色,道:“我有办法。曾经,皇后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我是李先生的门下弟子,仅凭这个身份,她便不会害我。”
李素节认真地道:“李先生是国之大器,不仅学问本事通天,而且极受天子宠信,皇后也对李先生分外看重,我自从拜在先生门下后,皇后确实没再对我动过杀心,这次厌胜案,皇后也没把我牵连进去。”
“两位姐姐若欲保一生平安,不如和我一样,拜李先生为师,成为他的女弟子,有了这个身份,皇后想必会放过你们的。”
义阳一愣,仔细咂摸李素节的话,良久,轻叹道:“李先生是国之大才,焉知他肯不肯收女弟子,毕竟此前并无先例,况且,就算他愿收我们,却等于与皇后为敌,对先生殊为不利,我怎忍牵连救命恩人。”
李素节摇头:“先生不会不答应的,既然救了你们,他必会负责到底,否则若两位姐姐下次被皇后所害,先生救你们的意义何在?”
李素节说干就干,兴冲冲地拉起义阳的手,高兴地道:“走,咱们这就去见李先生,求他收两位姐姐为弟子。”
第419章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太极宫。
李显跪在李治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李治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儿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看起来好欠揍。
哭也就罢了,你能哭得好看点吗?嘴巴一张便扯着嗓子嚎啕,眼泪鼻涕流下来,恰好全进了嘴里,画面如此恶心,甭管李显提啥要求,李治都不想答应。
当初听闻李钦载在学堂里对弟子们动辄抽鞭子,其中便包括他的两位皇子,当时李治还觉得有些心疼,觉得李钦载教育弟子未免过于暴力了。
此刻看着李显跪在面前嚎啕大哭的样子,李治顿觉无比嫌弃,深深觉得李钦载还是太仁慈了,揍狠一点说不定就把他爱哭的毛病改过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