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节的筷子在半空中凝固不动,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
李钦载淡淡瞥了他一眼:“谁是亲生的,谁是野生散养的,自己心里没点儿数么?”
李素节搁下筷子,黯然叹息,明明是怀着欢快的心情来先生家蹭饭,为何此刻的心情如此卑微失落?
突然没了食欲,李素节索性不吃了,道:“先生,您要重视呀,新来的李博士笼络人心有点手段,听他讲学经义确实有几分本事,师兄弟们都被吸引住了,弟子觉得这位李博士有所图……”
李钦载挟了一箸鸡胸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他图啥?图我给他升职加薪?”
见李钦载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李素节急了:“先生莫忘了他是皇后派来了,说不定为了架空你,他笼络了学子们的心,以后学堂可就由他说了算,那时先生何以自处?”
李钦载嗤笑:“真把你们当香饽饽儿了?他若真能架空我,我真要谢天谢地了,当我乐意教你们这些蠢材咋?”
“原本我就不愿教书,是你父皇非要我把学问传下去,眨眼就给我变出几十个蠢货学生,我不敢违旨,只好勉强教教你们,李敬玄若能把这块烫手山芋接过去,我求之不得呢。”
见李素节一脸无语,李钦载又补充道:“我说的几十个蠢货学生里,也包括你,四皇子殿下。”
“你看,我从不背着说别人坏话,有什么坏话我都是当面说,如此宝贵的品质,你要向我学习。”
李素节急道:“先生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李敬玄来者不善,长久下去,学堂若由他做主了,弟子等人情何以堪。”
李钦载叹道:“如果我没有道德,别人就无法用道德绑架我,同样的道理,如果我对权力毫无野心,别人也无法用权力来威胁我。”
李素节顿时失望地叹气,他知道已无法劝说先生为自己争取什么了。
当一条咸鱼拿出摆烂的姿势死活不愿翻身,旁人只能遵从他的意愿,把他挂在屋檐下,让他安享岁月静好。
一顿没滋没味的饭吃完,李素节告辞离去。
李钦载则带着荞儿出门,饭后散步消食。
夕阳西下,父子俩的身影被金黄色的残阳拖曳得老长。
走到村西头时,荞儿突然抬手指向不远处,道:“爹,那不是李博士吗?”
李钦载抬眼望去,见李敬玄一袭青色圆领长衫,头戴玄纱璞巾,正坐在田埂边,他的旁边赫然坐着许自然。
两人有说有笑,不时抬头望向金色的残阳,畅聊心声的同时,似乎也不忘抒发一下夕阳无限好之类的人生感慨。
李钦载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继续领着荞儿往前走。父子俩缓缓地走在乡间的田埂边,荞儿牵着他的手,不安分地蹦蹦跳跳,不时伸出小短腿,将路面上的蛤蟆踢进田里,画面很温馨。
乡间的路上遗落了几颗麦粒,多半是前些日秋收庄户们落在地上的,李钦载俯身将这几颗麦粒拾了起来,握在手里。
荞儿也有样学样,笨拙地俯身拾地上的麦粒,拾起来后放到李钦载的手里。
良久,荞儿踮起小脚看了看不远处的李敬玄,突然问道:“爹,那个李博士是坏人吗?”
李钦载组织了一下措辞,道:“世上任何人都不能用‘好人’或‘坏人’去评价他,世人都是灰色的,每个人都有善良仁慈的一面,也有不可告人的阴暗一面。”
荞儿不解地道:“可我没做过不可告人的事呀,我不是灰色的。”
李钦载笑了:“你还小,等你长大了,难免会做一些阴暗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无法例外,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圣人。”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扭头再看了看不远处的李敬玄,荞儿眨了眨眼,从怀里熟练地掏出一把弹弓,捡起一颗小石子,拉弓,瞄准……
惊愕的李钦载还来不及阻止,小石子便嗖的一声激射出去,目标直指不远处的李敬玄。
只听哎呀一声惨叫,李敬玄当即便倒了下去,捂住脑袋满地打滚哀嚎起来。
李敬玄旁边的许自然吓坏了,宁静祥和的小村庄里居然埋伏了刺客,许自然魂飞魄散,第一反应不是查看李敬玄的伤势,而是就地卧倒,双手紧紧护住头四处寻找掩体。
李钦载眼皮直跳,毫不犹豫地拉着荞儿往路边的草丛里一窜,父子俩迅速蹲了下来,心惊胆战地暗中观察情况。
看到围观李敬玄的庄户越来越多,李钦载才悄然松了口气,然后恶狠狠地瞪着荞儿。
“无缘无故为何伤人?”李钦载怒道。
荞儿茫然道:“爹刚才说,每个人都是灰色的,都会做一些阴暗的事,荞儿没做过,怎能被世人所容?所以荞儿也要做一件坏事,眼前恰好有一件,就不必客气了。”
李钦载瞠目结舌:“……”
李敬玄的惨叫声仍然声声入耳,现在不是教训孩子的时候,李钦载沉着脸道:“弯腰绕路前进,咱们先离开再说。”
父子俩猫着腰,掩人耳目的姿势悄悄离开了案发现场,快绕到渭河边才停下,最后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别院。
第445章 下黑手与悲悯不冲突
父子俩以堂堂正正威武之师的姿态走回别院,刚进门李钦载却变了脸色,急忙下令将大门紧闭。
守在门口的部曲们见五少郎神色慌张,以为遇到了强敌,下意识便露出狠厉之色,右手也顺势搭在刀柄上。
李钦载没理他们,拎着荞儿走到院子中间,阴沉着脸喝令他站好。
左顾右盼想找件顺手的兵器拾掇他,找来找去只有部曲们腰侧的横刀比较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没到大义灭亲的程度。
“给我站好!腰挺直,头抬高……不对!头低下,保持认罪伏法的姿势!”李钦载怒喝道。
荞儿老老实实站直垂头。
李钦载再次左顾右盼,从廊下部曲的腰侧解下横刀。
横刀出鞘,部曲大惊,一把拽住刀柄死不松手:“五少郎,小郎君犯再大的错也不必动刀呀!”
李钦载瞪了他一眼,刀柄任由他拽着,却解下刀鞘径自走到荞儿面前。
“无故伤人,不教而诛,是虐也。今日必须要罚你,你可知错?”李钦载冷着脸问道。
荞儿垂着头低声道:“孩儿知错了。”
“好,做错了事必须挨罚,你师兄弟们犯了错会挨鞭子,你还小,可以不抽鞭子,但也要挨揍,手伸出来!”李钦载高高扬起了刀鞘。
荞儿瘪着小嘴儿,畏畏惧惧地伸出了白嫩的小手。
李钦载正要打他手心,堂后却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崔婕不知被谁通风报信,一脸惶急地提着裙摆,匆忙从后院跑了出来。
“夫君且慢!”崔婕唤道。
父子俩望向她。
崔婕赶到院子中间,二话不说便拦在荞儿身前瞪着李钦载。
“荞儿犯了何错,夫君为何责罚他?”
李钦载哼了一声,道:“你问他。”
崔婕转身蹲下,与荞儿平视,语气已不觉柔和了许多:“荞儿乖,你刚才做了什么让爹生气了?”
荞儿小心地看了看李钦载的脸色,低声道:“我……用弹弓伤了人。”
崔婕一滞,不死心地问道:“是那个人先欺负了你吗?”
荞儿摇头:“他没欺负我,是我伤了他。”
崔婕呆怔半晌,竟无语凝噎。
真是……拼命找个原谅他的借口都找不到啊。
“荞儿为何要伤他?”崔婕只好换了个角度问道。
“爹告诉我,世人皆是灰色,每个人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荞儿只有好的一面,坏规矩了,必须要干一件坏事才能被世人所容。”荞儿弱弱地道。
崔婕震惊地看了看荞儿,又扭头看了看李钦载,接着俏脸顿时冷了下来,瞪着李钦载道:“你便是如此教孩子的?”
不知为何,李钦载突然感到有点理亏,下意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
脑子有点懵,李钦载努力理了一下逻辑,随即回过神,道:“咦?我的话本就没错呀。”
崔婕怒道:“什么好人坏人,什么灰色白色,若不是你教唆他每个人都会干坏事,荞儿会无缘无故伤人吗?”
“我教唆?”李钦载气结。
扭头恶狠狠瞪向荞儿,李钦载怒道:“我特么跟你聊心灵鸡汤,你特么当成葵花宝典?你没错谁错?手伸出来!”
崔婕像护鸡仔的母鸡似的将荞儿死死护在身后,凛然不惧道:“荞儿有错,错在当爹的教唆,要罚也该罚你!”
“再说,荞儿伤了人,你这个当爹的没有当面去赔罪道歉,反而拉着荞儿偷偷溜回来,你存的什么心思?上梁歪了,指望下梁好到哪里去?”
李钦载又愣了,闯了祸后带着荞儿偷偷溜走,纯粹是遵从内心的召唤……
自己刚才说什么好人坏人,灰色白色什么的,站在成年人的角度,那番话绝对没错。
荞儿错误地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以为人必须要干一件坏事才算完整,站在一个孩子的角度,似乎……也没错?
那么,错的是谁?
难道李敬玄错了?谁叫他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紫府内的三观有点摇晃,李钦载发觉自己必须找个地方稳定一下修为。
见李钦载愣神,崔婕也是个有眼力的,立马拽着荞儿便往后院跑:“机会难得,你爹傻了,快跑!”
娘儿俩一溜烟窜没影了。
等李钦载回过神来时,院子里已不见了崔婕和荞儿的身影,只有一群部曲躲在廊柱下小心翼翼地围观他。
李钦载沉声喝道:“今日的事下封口令,谁都不准说出去!”
……
第二天一早,李素节匆忙来到别院告诉李钦载,昨日傍晚时分,李博士被行刺,刺客以小石子袭击李敬玄,得手后飘然远遁,十分潇洒。
李钦载大惊失色:“李博士怎样?有无大碍?”
李素节表情复杂,不知该喜该怒:“李博士受伤颇重,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今日让学生传话,无法给弟子们讲学了。”
李钦载沉下脸,冷冷道:“何方刺客胆敢在我的地盘上行刺朝廷官员,罪大恶极,必须严查,严惩!”
然后李钦载扬声道:“阿四!”
刘阿四闪现,抱拳。
“召集部曲,在庄子附近搜索,查找刺客形迹,若有线索马上报于我。”
昨夜别院动静闹得那么大,刘阿四自然也是知情的,不过被下了封口令,见李钦载此刻一脸正义凛然,刘阿四不由暗暗倾倒,抱拳道:“是!”
随即李钦载又露出焦急之色,对李素节道:“快带我去探望李博士。”
前后表现天衣无缝,李素节倒也没怀疑什么,屁颠颠地将李钦载领到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