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载放下了酒壶,眼睛不由自主朝堂外瞥了瞥。
这时候应该叫一队刀斧手埋伏在廊下,李义府的解释若不能让他满意,立马摔杯为号,冲进来把他剁成狗肉之酱,就很应景。
最好再叫一个项庄进来舞剑,扭胯劈叉什么的,吓唬吓唬他,让这老货的狗嘴说话前先想清楚,怎样才能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说吧,我等着呢。”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道。
李义府先将李钦载手里的银壶夺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觉得离李钦载有点近,于是索性把它握在手里,后退两步。
“李县伯恕罪,老夫也是逼不得已,令堂兄李敬业入狱是老夫布的局,这个局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布下。”
李钦载若有所思:“柳州那对犯人夫妻被流徙琼南,是你派人去杀了他们,布置好了杀人现场,然后又让儋州刺史快马报于长安,给我堂兄扣了个杀人灭口的帽子,这一来一回的,三个月差不多够了,是吗?”
李义府赞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李县伯心思聪慧,老夫钦佩。”
“现在不是夸我的时候,你继续说。”李钦载冷冷道。
李义府又道:“关于英国公府的流言,也是老夫派人散播出去的,当年英公奉旨北征薛延陀,所谓杀降,实属子虚乌有,同行者有兵部尚书崔敦礼为证,相关诸事皆记于史官之笔……”
“至于掳财……”李义府说着犹豫了一下,迅速看了李钦载一眼,随即道:“李县伯,英公掳财……是真有,不过所掳之财多赏赐部将,此事亦记于军中书记。”
李钦载哼了哼,道:“我爷爷打仗那么辛苦,弄点钱花花怎么了?再说,不都赏赐给部将了吗?说明我爷爷是个公正无私的名将。”
李义府急忙附和道:“是是,老夫对英公向来敬仰,与英公同为朝中同僚,是老夫毕生荣幸……”
李钦载冷笑:“嘴上说着荣幸,转过身就毫不犹豫捅了他一刀,李郡公,你的话实在很难让人信服呀。”
李义府叹道:“老夫说过了,我有苦衷。”
李钦载微笑道:“我等着听。”
李义府缓缓道:“朝中同僚背地里皆谓老夫为‘李猫’,盖因老夫笑中藏刀,以柔而害物,故以奸佞名之。”
李义府突然笑了:“你看,其实老夫什么都知道,但老夫也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庙堂之位,越高越要装糊涂,越高亦越是身不由己。”
李钦载冷冷道:“你偏题了。”
“好吧,令堂兄被冤枉,英国公府被流言所诟,虽出于老夫,但老夫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说着李义府瞥了一眼李钦载,见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早有预料。
李义府不由笑了:“老夫知道你很聪明,常被天子赞为绝世英才,老夫猜测,你以为背后指使我的人是皇后?”
李钦载眼皮一跳,直到此刻他才变了脸色。
听李义府话里的意思,似乎他背后的人并不是皇后,针对英国公府的另有其人。
这就让人很吃惊了,李钦载实在想不到,除了武后,还有谁会如此敌视他和英国公府。
“还能有谁?朝中三公九卿,藩王,还是世家门阀?”李钦载问道。
李义府轻叹了口气,缓缓道:“太子。”
李钦载腾地站了起来,一脸震惊地盯着他:“太子殿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太子今年才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布这个局?”
李义府冷冷道:“太子确实十二岁,但他身边的谋臣幕僚可不止十二岁。”
李钦载沉默半晌,才道:“为什么?”
“我与太子素不相识,从未结过仇怨,太子为何要针对英国公府?”
李义府道:“你未与太子结怨,但你的学生里面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还有多位权贵家的子弟……”
说着李义府语气一顿,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其中一位皇子英王李显,还是与太子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嫡皇子!你说,太子为何要针对英国公府?”
李钦载身躯一震,慢慢地坐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苦笑。
好吧,他全明白了。
怀璧其罪。
良久,李钦载叹道:“可他……终究才十二岁呀。”
李义府嗤笑:“寻常的孩童,十二岁或许还只是个孩子,但十二岁的太子,你绝对不能把他当成孩子,他从小接受的教育,耳濡目染的经历,当世大儒所授的帝王之术,还有身边谋臣幕僚的谏言……”
“一个十二岁的人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你还觉得他是寻常的孩子吗?”
李钦载竟无言以对。
是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若每天都被泡在这样一个大染缸里,还能将他当成孩子吗?
李钦载皱眉道:“太子殿下认为我会帮李显夺嫡?”
李义府不答反问道:“如果若干年后,太子不小心走错了一步路,而你的学生李显正是野心萌动之时,你会帮太子,还是会帮你的学生?”
李钦载再次沉默,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自从答应收下李显为弟子的那天起,李钦载成了他的老师,但还有一个隐藏身份,那就是谋臣。
除了血缘亲人,世上没有任何关系比师生关系更可靠,更值得信任了。
李钦载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疲累,长叹了口气,道:“我从未有过帮李显夺嫡的想法。”
李义府点头:“老夫相信,你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很早以前我就特意观察过你。可是,太子殿下信吗?”
第475章 太子求和
李义府说出答案后,李钦载脑子仍嗡嗡作响。
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背地里针对英国公府的人竟然是太子。
十二岁的孩子啊,前世十二岁的孩子在干啥?还在上小学吧,刚刚脱离撒尿和泥巴的幼稚游戏,开始迷恋手游端游,毛都没长齐就在歌颂爱你不贵的模样……
成绩不好会挨爹妈的揍,情窦未开,女人只会影响他玩游戏的手速,理想纯粹,有着懵懂的武侠梦,军人梦,警察梦。
这才是一个十二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暗中玩弄阴谋,参与朝堂争斗。
“我突然很想拜见一下太子殿下,真的对他很好奇……”李钦载悠悠叹了口气道。
李义府笑了:“太子殿下也想见你,老夫今日登门,是太子的意思,主要是想化解这段恩怨……”
李钦载也笑了:“因为我,让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了,是吗?”
李义府沉默片刻,叹道:“是,谁都没想到,李县伯竟然出此奇招,让人措不及防,按我们的意思,李敬业下狱后,其实后续都准备好了,只要你为他证清白而奔走,我们还设下了几个圈套等着你……”
李钦载笑道:“可是你们没想到,我压根就没按你们的思路走,反而拿刘兴周的儿子开刀,撕开了你们的缺口,接着把事情闹大,株连御史台,昨日又将御史中丞袁公瑜的府邸砸了。”
李义府点头,神情很坦然:“没错,我们没料到你竟是这般处置,如果你继续闹下去,很可能会牵连到东宫,若东宫出了这桩事,无异于大唐的丑闻,甚至会影响太子储君的位置。”
李钦载沉默许久,缓缓道:“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太子觉得我是他的威胁,就算布局设套,也该直接冲着我来才是,为何要先动我堂兄,又翻我爷爷的旧账,你们做的这些,对我并无任何伤害……”
李义府笑了:“这是东宫几位谋臣的主意,李县伯虽然颇受天子器重,但李县伯的根子还是英国公府,东宫出手,必先撼其根基,断其承嗣,英国公府不稳了,对付你其实并不难,你一个人怎么与整个东宫抗衡?”
李钦载恍然:“难怪你们先诬陷我堂兄,原来就因为他是英国公的爵位继承者,而我爷爷若声名受损,朝中威望必然下降,他说的话也就不再那么权威了,那时再对我下手易如反掌。”
李义府苦笑道:“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东宫的谋臣们显然都低估了你,你不仅是只会造些新奇玩意儿而得天子器重的臣子,你还像个浸淫朝争多年的老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危机。”
“袁公瑜被牵扯进来后,东宫由攻势变成了守势,若再斗下去,东宫会引火烧身,所以今日老夫登门,是想大事化小,就此作罢,如何?”
李钦载微笑道:“你们是守势,我却是攻势,正是顺风之时,我为何要收手作罢?”
李义府笑道:“自古皇室易储,牵动各方利益,株连无数,这一次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陛下震怒,易储换人,但李县伯作为易储事件的重要人物,你该不会以为一己之力让储君换人,对你个人是大功劳吧?”
“无论储君是对是错,易储便是动摇了社稷国本,纵然陛下愿意放过你,朝臣岂能容你?太子不一定有错,但你,一定错了。你与太子并无不共戴天的仇恨,李县伯有必要弄得两败俱伤?”
李钦载沉默了。
没错,就算最后把幕后主使太子揪了出来,然后呢?
这件事说来并不大,就算李治知道了,也不会轻易动易储的念头,大概率也会不了了之。
太子之位未动,李钦载与他的仇可算是结死了。
就算以一己之力闹到要易储的地步,朝堂上属于东宫阵营的人有多少,一旦提起易储的朝议,会掀起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更别说太子是武后的亲儿子,她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儿子储君位置不保?
相比东宫较为温和的手段,武后若真行动起来,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总的来说,遭不住啊。
李钦载终于明白李义府今日登门的目的,也清楚他为何如此直白地坦诚所有的阴谋。
李义府今日是代表太子来求和的。
袁公瑜暴露后,东宫已经很危险,离暴露只有一步之遥,太子不想危及自己东宫的地位,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小人精,这个时候果断选择罢手并求和,其实非常的聪明。
能屈能伸,这才是一个政治人物应该具有的基本品质。
而李钦载,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他不可能与太子硬扛下去,无论是地位,谋臣,还是他的权势,以及背后的武后,他都惹不起。
太子能屈能伸,李钦载当然也可以。
知道了李义府的来意后,李钦载高傲地仰起了鼻孔:“就此作罢,不是不可以。但……”
李义府似乎秒懂李钦载的未尽之意,立马接口道:“李敬业明日就会洗刷冤屈,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还有呢?”
“英国公府的流言今日起便会在长安城绝迹。若有人还敢拿当年那点破事毁谤英公,官府必严惩。”
“还有呢?”
李义府一呆:“还,还有?”
李钦载提醒道:“我英国公府无端受此大辱,就这样忍气吞声了?”
李义府苦笑道:“李县伯有何要求,尽管直说。”
李钦载朝他竖起了一根中指:“请太子殿下赔偿我一文钱。”
李义府呆怔:“一,一文钱?”
“对,一文钱。”
“这是何故?”
“得理不饶人未免过分,但我英国公府得了理,总要有个交代,这一文钱便是交代。”
李义府下意识摸向怀里,李钦载却立马阻止了他:“李郡公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请太子殿下赔偿,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