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赔完罪,李钦载半晌没吱声,脑子转得飞快。
明明是对方赔罪,可李钦载总感觉把自己搞得被动了。
吐蕃人都这么直爽的吗?当事人都没意识到该不该生气,你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道完歉了?
那么我该说什么?下不为例?
沉吟良久,李钦载缓缓道:“大相不必赔罪,紫奴不错……”
禄东赞愕然:“何谓‘不错’?”
“白。”
禄东赞眼中瞳孔迅速缩小,看似浑浊的老眼瞬间闪过精光。
李钦载不自在地道:“那啥,我也得向大相您赔罪,紫奴的身份,进门我就怀疑了,后来一不小心……把她糟蹋了,不好意思,当时气氛都烘到那儿了,实在收不住手。”
禄东赞脸色数变,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像一件等烟雨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良久,禄东赞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无妨,一点小事而已,你我算是又扯平了,哈哈。”
李钦载感激地道:“还是要感谢大相的慷慨,我都没想到大相居然舍得派出如此绝色倾城的美人来接近我,实在是……啥都不说了,都在酒里。”
说着李钦载举杯敬了禄东赞一盏,满饮后亮出盏底,诚意满满。
禄东赞强笑端盏,总觉得手里的酒盏有苍蝇,恶心得实在喝不下去。
李钦载喝完后不停咂嘴,青稞酒的味道有点怪,喝惯了好酒的他,有点不习惯这种味道。
宾主尴尬地沉默片刻,禄东赞不愧是老人精,人情世故做得非常到位,立马又转移了话题,说起了长安风物。
贞观年间松赞干布向太宗求娶公主,是禄东赞任吐蕃使节,亲自到长安觐见太宗先帝,他对长安的印象非常深刻。
说起长安禄东赞滔滔不绝,赞不绝口,逼逼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
至于不久前十名奸细抢夺三眼铳的事,禄东赞则一个字都没提。
显然这个话题比紫奴还敏感,大家心照不宣了。
禄东赞说的都是陈年往事,他口中的长安城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听他说起长安城的一切,李钦载感觉既熟悉又无聊,强忍住冲口而出的呵欠,保持君子风度面带微笑倾听。
许久,禄东赞叹了口气,摇头道:“至此一别,老夫再未去过长安,再未瞻仰拜谒天可汗的风采,天道无情,天可汗陛下五十多岁便崩逝,实在是天妒英才,令天下英雄扼腕。”
李钦载微笑道:“继往开来,青出于蓝,我朝当今天子文治武功丝毫不逊天可汗,大相若有瑕不妨再去长安,当今天子的风采任尔瞻仰。”
禄东赞目光闪动,笑道:“说起文治,吐蕃自是不如贵国,老夫服气得很。中原圣贤千年来传下的治世道理,确实是贵国历朝的底蕴,不过若说起武功……呵呵,老夫倒是不服了。”
“贵国兵锋虽利,自立国以来横扫天下,百战百胜,鲜有败绩,不过那是没遇到我吐蕃,自文成公主和亲松赞干布后,贵国与吐蕃这些年和睦相处,甚少摩擦,两国若是交兵,却不知鹿死谁手。”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
禄东赞却捋须微笑,表情和眼神仍是和蔼可亲,仿佛在聊家长里短的闲琐事,但话里的锋芒却直刺李钦载的心里。
老货这是要挑事儿?
李钦载脸色有些僵硬,强笑道:“不知大相之意是……”
禄东赞呵呵一笑,捋须道:“军中无歌舞娱客,不如来一场勇士之搏,为宾主佐酒作乐,如何?”
李钦载眉头皱了皱,一脸为难道:“大相没喝醉吧?拳怕少壮,我虽不精武技,但真动起手来,怕是不出片刻,我就要跪在你面前,掐着你的人中求你不要死……”
禄东赞笑容一僵,突然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面红耳赤,一边咳眼神一边使劲朝李钦载瞥去。
这小子真是又奸又滑,人家好歹还只捏软柿子,你倒好,专挑老弱病残下手,多厚的脸皮才敢指名跟他单挑。
李钦载一脸无辜,看着禄东赞咳得撕心裂肺,显然对他的剧烈反应感到很懵懂。
禄东赞咳了许久,才缓过一口气,苦笑道:“非也非也,勇士之搏,并非你我二人,老夫老矣,早已动不了刀剑了……”
李钦载目光闪动:“大相的意思是,从我的随从里选人,与吐蕃军中的勇士相搏?”
“不错,老夫听闻唐国民风剽悍,朝堂民间尚武之风浓厚,不知李县伯可敢应战?”
李钦载叹了口气,气氛都烘到这儿了,现在都已经上升到国格的地步,再不答应的话,难免弱了大唐的气势。
主场与客场的差别果然很大,若换了在凉州城,老匹夫敢提出这种建议,李钦载一定指名跟他单挑,谁说都不好使。
现在是人家的主场,客随主便,李钦载还真没法拒绝。
“那就……点到为止?”李钦载试探着道。
禄东赞捋须笑了笑,神情带了几分傲色:“吐蕃勇士遇战,只有不死不休,可从没听说过什么点到为止。”
李钦载不客气地道:“我是怕随从收不住手,不小心杀了吐蕃的勇士,大相您若恼羞成怒,我在你的地盘上,吹不圆你又搓不扁你,你若不讲武德下令群殴,我只能率部血战突围了。”
禄东赞大笑道:“李县伯放心,老夫若连这点风度都没有,怎能居吐蕃大相之位数十年,勇士之搏,也是君子之争,无论生死,绝无生隙发怒之理。”
李钦载神情平静地点头,道:“既如此,请大相恕我得罪了。”
禄东赞目光闪动,道:“说不定是老夫得罪你呢,李县伯可莫太自信了。”
第568章 打斗厮杀
权贵宴席上,确实有勇士相搏的助兴节目,吐蕃如是,大唐亦如是。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席间舞剑动刀便是传统,著名的事例便是楚汉之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种情况大概等同于一千多年后的打擂台,下面的观众声嘶力竭地起哄,擂台上各自打得鼻青脸肿。
擂台上打得越惨,下面的观众就越爽。
没想到禄东赞也没摆脱这种低级趣味。
大家心平气和地喝顿接风酒不好么?非要看人打架……
起身走出帅帐,李钦载叫来了帅帐外警戒的刘阿四和老魏。
打量二人一番,李钦载沉着脸道:“有个苦差事,你俩谁干?”
刘阿四和老魏异口同声道:“请五少郎下令。”
“不用这么慷慨激昂,就是跟吐蕃军中某个倒了血霉的家伙打一架。”
刘阿四挺起胸脯道:“小人愿往!论动手,小人还没怕过谁。”
老魏没说话,只是嘁地一声冷笑,刘阿四的表情顿时尴尬起来,补充道:“老魏不算哈,他下手太黑了。”
李钦载扫了二人一眼,立马明白刘阿四和老魏可能私底下切磋过,显然刘阿四在老魏手底下吃过不小的亏。
于是李钦载指着老魏道:“那就你上吧,跟人动手的经验你比较足,出手莫留情面,专朝要害动刀。”
老魏迟疑了一下,道:“不需要留手吗?”
“不需要,有本事一招之内剁了吐蕃勇士。”
老魏兴奋地搓搓手,咧嘴笑道:“那小人可就不客气了。”
“自己小心点,莫轻敌,能被禄东赞选中的人,定然不是简单货色。”
“五少郎放心,小人这些年在战场上杀的都不是简单货色。吐蕃勇士,呵,如杀一狗尔。”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进了帅帐。
没多久,帅帐的中间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老魏,另一个却是身高九尺的大汉,站在中间仿佛立了一座铁塔,帅帐的顶都快被撑破了,身材也非常魁梧,像一只从雨林里逃荒出来的金刚。
至于他的长相……
这种身高和身材,长相就不必形容了,老魏站在他旁边都显得千娇百媚海棠春睡。
李钦载的脸色有点难看,没想到禄东赞选了这么个壮汉,有点不讲武德。
眼神飞快瞥过老魏,李钦载朝他扔了一记询问的目光。
老魏却满不在乎地笑,站姿都是松松垮垮,像个老兵痞子。
看到老魏的神色,李钦载顿时放了心。
从他痞里痞气的气质上能看得出,这货有把握赢,而且最后一定像个绝世高手赢了决斗一样,收尾的姿势既帅又酷,一脸的寂寞。
禄东赞仍是一脸笑呵呵,看起来像一个邻居家晒太阳的瘫痪老大爷。
“李县伯选的这位勇士看起来不俗,怕是不简单呀。”禄东赞呵呵笑道。
说完禄东赞又对那位铁塔般的勇士用吐蕃话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李钦载猜测禄东赞在提醒他不要轻敌。
吐蕃勇士哼了哼,用不屑的眼神看了看身边的老魏,还是点头应了。
没有举着牌子游走的比基尼女郎,两人就这样在帅帐中间开打了。
吐蕃勇士用的是一柄长刀,刀身略有些弧度,跟后世的倭刀有点相似。
老魏还是那柄横刀,刀鞘的黑鲨皮都快磨白了,然而横刀出鞘时,那摄人的寒光就连禄东赞都忍不住动容。
吐蕃勇士看似头脑简单,但出手的动作和角度却不凡,当即一刀便朝老魏的腹部刺去,老魏身子一扭,像一只灵巧的猢狲,飞快闪过,回手便是一刀横扫而出,直攻吐蕃勇士下盘。
二人在帅帐内你来我往打得精彩,作为观众的禄东赞和李钦载则神情各异。
吐蕃勇士占了上风时,禄东赞笑呵呵地捋须端杯敬酒,李钦载笑容勉强,敷衍以对。
老魏占了上风时,李钦载得瑟了,主动端杯敬酒,禄东赞则强笑敷衍。
一老一小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
看着老魏在打斗中不停闪避还击,李钦载的心悬得老高。
前世所谓的影视剧里,什么绝世武功秘籍,什么高超的身法和剑法,那都是逗弄观众的。
真正的真理是,一力降十会。
行家都清楚,二人打斗,身材魁梧壮硕的赢面占大。大个子天生就能欺负小个子,这是自然界无可抗拒的法则。
所以李钦载一直揪着心,他不在乎这场打斗的输赢,但他很担心老魏的生死,百战余生的老兵如果死在这里,他实在不知如何向他的家人交代。
就在他正悬着心的时候,老魏突然呵呵一笑,手中的横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从下往上刺向吐蕃勇士。
吐蕃勇士一惊,急忙抽身闪避,而老魏却紧跟而上,突然身子一矮,看准了时机从吐蕃勇士的胯下钻去,吐蕃勇士眼中凶光一闪,正要一刀劈下,老魏手中的横刀却猛地往上一刺……
激烈的打斗瞬间定格,吐蕃勇士一动不动,鲜血和内脏如瀑布般从胯下流了出来。
老魏仍躺在勇士的胯下,保持横刀刺出的姿势,勇士的内脏和鲜血流了他满脸,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怕。
随即吐蕃勇士身躯晃了几下,朝前重重扑倒,纵有满脸不甘,可他已然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