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点吃的。”
刘阿四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肉干,李钦载将它塞到孩子手里,孩子哭声渐止,握着肉干怯怯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微笑道:“跟家人走失了吗?”
孩子点头,小嘴儿一瘪又想哭了:“爹娘……不见了。”
李钦载笑道:“不哭,咱们再等等,你爹娘肯定也在着急地找你呢。”
孩子点头,一边哭一边咬了一口肉干。
李钦载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
荞儿的年纪与他差不多,若当初没寻到他,如今的日子恐怕不会比这个孩子好多少。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当了爹的人,看到别人的孩子,也会忍不住疼惜之情,尤其是在如今的战乱环境里,一个与至亲走失的孩子,更让人心疼。
孩子虽然有点脏,但教养似乎不错,看出李钦载气度不凡,小心翼翼地道:“这位贵人,爹娘和大家忙着出城,是有坏人来了吗?”
李钦载笑道:“是有坏人,但不一定会来,我就是帮大家去打坏人的,打到他不敢来。”
“我们未曾开罪坏人,坏人为何要来害我们?”
“所以他们是‘坏人’,一个人的坏,是不需要理由的。”
孩子点头:“他们果然太坏了,贵人一定要打跑他们!”
李钦载大笑:“好,我一定打跑他们,让他们从此不敢害人……”
孩子开心地笑了,脸上仍挂着泪花儿,然而转念想到自己与父母失散,泪水立马蓄满了眼眶,眼看又要哭了。
李钦载只好尽力安慰他,拿出当初哄荞儿的路数,哄了许久,孩子又笑了。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焦急的叫喊,伴随着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孩子听到了,顿时兴奋地大叫起来:“爹,娘,我在这里!”
一对穿着破烂的中年夫妇循着声音赶来,见到孩子后不由喜极而泣,伸手从李钦载怀里将孩子抱过来。
中年汉子二话不说先朝孩子的屁股上狠狠揍了几下,怒道:“叫你乱跑!叫你乱跑!不要命了么。”
孩子挨了揍也不哭,与爹娘重逢的喜悦抵消了疼痛,反而嘻嘻直笑。
看着一家三口团聚,李钦载也松了口气。
乱世里难得一见的温馨画面,他实在不忍破坏它。
良久,中年汉子才看到一旁含笑而立的李钦载,见李钦载披甲戴盔,肤白俊朗,显然是军中的权贵人物,中年汉子急忙行礼道谢。
李钦载扶起了他,道:“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你们这是……出城逃难?”
中年汉子点头:“听说吐蕃大军已离大唐边境不远,鄯州离边境不过百十里,我等百姓恐有兵灾,若不逃出去,恐难护家小周全。”
李钦载理解地道:“尽量往东去吧,兰州,或是更远的原州,那里比此地安全,就是路上要受苦了,孩子可怜……”
中年汉子却毫无逃难的落魄消极状态,反而笑了:“不可怜,让他打小见识一下兵灾天祸,多攒点阅历,将来长大若再遇到这等乱象,也知如何自保。”
李钦载看了孩子一眼,孩子两眼懵懂地看着大人们说话,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人心酸。
此时的人类,其实与丛林里的动物一样,大人带着孩子,教他们如何捕食,如何避险,如何自保,在忧患纷乱的环境里,一代又一代长大,繁衍。
这样的日子,是生在和平环境里的孩子一辈子都无法感同身受的。
“我保证,这是你们今生最后一次逃难,大唐王师将至,西北乱局可定,当我们的版图往西延伸数千里,鄯州城便不再是边城,从此再无敌寇袭扰,至少你和孩子这辈子应该见不到了。”李钦载看着中年汉子的眼睛道。
中年汉子喜道:“那可好,大唐强盛,我们百姓底气就足了,没错,就应该像当年揍突厥一样,狠狠收拾那帮吐蕃贼,最好把吐蕃也灭了,咱大唐周边不需要邻国!”
李钦载也笑了:“不错,我们努努力,争取把邻国都灭了,大唐没了邻国就彻底安全了。”
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道:“咱王师真快来了么?”
“快了,约莫只有十来天了。”
中年汉子一跺脚,道:“不走了!王师都来了,逃啥难,不够折腾钱,路上浪费咱家多少粮食,异地他乡的也过不惯日子,不走了!”
旁边的妇人显然以夫为天,见丈夫说不走了,也不敢劝一句,默默地将行李聚拢。
李钦载张了张嘴,想劝他还是暂时离开,因为他也不确定禄东赞会不会突然决定攻打大唐的城池。
然而看到汉子坚毅的表情,李钦载叹了口气。
好吧,就像前世追星粉丝常挂在嘴边的,你们的笑容,我来守护。
中年汉子不仅自己不走了,还吆喝着许多百姓一同留下,在汉子的鼓动下,许多百姓居然真的掉头回了城。
李钦载莫名感动了。
这个年代的人心是真的朴实,百姓对大唐军队的信任也是无以复加。
这个年代有点乱,有点穷,但它是最好的年代。
第588章 牵制袭扰
城内,城外,隔着一道城门。
李钦载率军走出城门的时候,不知为何,觉得肩上有一种沉重的压力,好像刚刚那一刻,自己莫名担起了千斤重担。
那些义无反顾转身回城的百姓,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仍在脑海里浮现。
李钦载只能暗暗祈求苏定方,路上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一定要按时赶到边境,否则不仅自己撑得辛苦,百姓们也危险。
鄯州离边境只有百十里路程,出城之后,李钦载很快便进入了吐谷浑境内。
刚踏入吐谷浑,斥候便来报,禄东赞从吐蕃再次增兵入吐谷浑,大约三万兵马,并且在青海湖附近集结三万大军,正在打探李钦载所部的行踪。
显然,李钦载前段日子的转战游击战术,歼灭了不少小股吐蕃军,已将禄东赞惹怒了,于是改变了战术,集结优势兵力,要将李钦载彻底歼灭在吐谷浑境内。
李钦载有点挠头。
这可不好办了,麾下撑死了五千多兵马,怎么跟三万吐蕃军打?
转战游击的战术也行不通了,禄东赞不是庸碌之辈,他既然已看穿了李钦载的战术,就不会再上当。
可以说,吐蕃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会再轻易分兵,而是数万大军同时行动,李钦载的袭扰之策恐难生效。
但禄东赞不知道的是,李钦载在鄯州城补充了一千多杆三眼铳,以及充足的弹药。
如今的李钦载麾下,总计两千杆三眼铳,和三千多骑兵。
算算日子,裴行俭的一万安西军也快进入吐谷浑了。
禄东赞的优势兵力已聚集,李钦载和裴行俭一东一西也渐渐形成了夹击之势。
战略已成形,但在战术上,却必须分外小心,一旦禄东赞察觉不对,立马跳出李钦载为他布下的局,前期的布置就功亏一篑了。
“两千三眼铳列中阵,三千余骑兵从左右侧翼包抄过去,中阵推进,侧翼穿插,打死禄东赞个狗杂碎!”孙从东恶狠狠地道。
李钦载嘁了一声:“打仗要都像你这么痛快,个个都是当世名将了。”
孙从东讪讪一笑。
李钦载瞥向宋金图。
宋金图仍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接收到领导的目光后,似乎也没打算张嘴说点什么,像一头刚拉了半天磨的闷驴。
李钦载只好叹了口气。
军队里面没有乱七八糟的声音,行止进退皆由主帅一言而决,下面的人无条件执行,这样挺好的。
但是当主帅想听一点麾下有用的建议,也就别奢望了。
此时才感觉到身边有个幕僚多么重要。
离开骆宾王的第N天,想他。
良久,宋金图终于憋出了一句:“不能正面与吐蕃军相抗。”
李钦载和孙从东都望向他,目光嘉许中带着期待。
“然后呢?”李钦载忍不住问道。
“然后没了,李县伯说咋办,末将就咋办。”宋金图推卸责任的嘴脸分外诚恳。
好吧,唯一的一句话,勉强不算废话。
孙从东忍不住道:“多说几句,还想不想逛青楼了?”
宋金图认真地道:“我听李县伯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俩货都指望不上。
“在裴行俭的一万安西军到来之前,我们要将吐蕃军牵制在吐谷浑北部,所以……”李钦载咬了咬牙,道:“我们还是要用袭扰战术,不过不能正面相抗,只能以咱们轻骑兵的优势,牵着吐蕃军的鼻子跑。”
孙从东低声道:“李县伯,咱们有五千余兵马,其中还有两千杆三眼铳,吐蕃军追击的兵马若在一万以下,我们能吞下。”
李钦载摇头:“禄东赞既然看穿了我们的袭扰战术,就不会分兵追击,一旦遇袭,定是全军出动,三万吐蕃军对我们来说,没有必胜的把握,正面相抗伤亡太大。”
“更何况,听说禄东赞又从吐蕃调集了三万大军入吐谷浑,以他的谋算,说不定会反过来给我们设个局。”
“我们这支兵马已成了禄东赞的心腹大患,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歼灭我们的。”
孙从东道:“李县伯说继续袭扰,我们如何袭扰?”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禄东赞不敢分兵,我敢。五千兵马分成三个部分,分别从吐蕃大营的东北南三面,对大营外围的吐蕃军发起进攻,一旦吐蕃大军出营追击,我们便四散而逃。”
“我们分三个方向跑,看禄东赞究竟选择哪个方向追击,无论吐蕃军分不分兵,我们三个方向最后都要选个地方集结起来。”
“若吐蕃军分兵了,那么选其之一歼之,若他不分兵,我们便牵着吐蕃军绕圈子,直到他们放弃追击。”
“如此反复几次,吐蕃军必疲而怠,渐渐会坚守大营不出,等过几日裴行俭和苏定方的大军到来,吐蕃军被我们钉死在吐谷浑北部青海湖附近,三军会师而剿,我们的战略目的就达到了。”
久不出声的宋金图突然道:“若吐蕃新增入境的三万大军从吐谷浑南部突然向我大唐边城发起进攻,该怎么办?”
李钦载一滞,叹道:“这是我最担心的,也是无解的,我们毕竟只有五千余众,与吐蕃军周旋游击已经很吃力了,实在无力守护边城……”
咬了咬牙,李钦载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咱们只能豁出去了。”
抬头望向苍凉的荒原,李钦载骑在马背上,挺直了腰。
千秋基业,百年太平,付此一战。
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