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紫奴突然使劲搂住他,笑得很野性:“我好开心呀,能与你同生共死,你的夫人都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
孙从东和宋金图脸色一僵,识趣地扭过头去。
孙从东怆然一笑:“我做错了什么,临死前还要看别人恩爱,而我,死了也只是个孤魂野鬼……”
李钦载不自在地笑了笑:“域外蛮夷婆娘,举止有点奔放,不必在意哈。”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名斥候匆忙来报:“李县伯,西北面吐蕃军两万兵马已至,离我们只有十里。”
李钦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无比决然:“诸位袍泽,准备死战吧。”
……
距山头三十里外的一座帅帐内,禄东赞站在矮桌后,面沉如水地盯着面前的一张地图。
帐内站满了人,皆是麾下骁勇的将领。
地图上,一个个标记好的箭头从四面八方直指同一个地点。地图的包围圈外,另一道箭头离吐蕃军的包围圈尚有数百里。
禄东赞盯着地图,道:“苏定方大军马上要到了,斥候所报,离凉州尚有一日路程,若知我们入唐国境内,包围了李钦载,苏定方必令大军改道驰援。”
抬眼看着众将,禄东赞加重了语气,道:“老夫将吐谷浑境内所有兵力都抽调过来,为的就是歼灭李钦载。”
“如今李钦载已被我们团团围住,不可能突围,此战绝不容有失,谁的防线若放跑了李钦载,将领斩首示众,族人皆诛!”
吐蕃众将轰然应是。
禄东赞又道:“李钦载所部兵马只有三四千余,此战当速战速决,记住,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一天之后,苏定方大军定来救援,那时我们必败。”
“一日之内,全歼李钦载,老夫赌上国运,布下这盘大局,李钦载若亡,吐蕃至少可立不败之地,纵然不敌苏定方大军,老夫亦有筹码与唐国分食吐谷浑!”
……
漫天黄沙,一支商队在兰州城外顶着风沙艰难前行。
商队是右相许敬宗家的私属商队,由其孙许彦伯负责运营,从长安城出发,满载大唐精美的瓷器和丝绸,正在向西域行进。
说是许家商队,其实是三家合股,其中最大的一股是李治,其次是李钦载,许家出钱又出力,却只占了可怜的十分之一,但许家却甘之如饴。
对许家来说,商队挣不挣钱已不重要,贴钱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政治意义,以及名分。
这支商队比普通商队人数更多,骆驼和马匹竟比寻常商队规模大了一倍之多。
这就是个意外,临出发前,李钦载的夫人崔婕,还有一位不知名分不愿透露姓名的金乡县主,各自筹备了许多物质托许彦伯带给李钦载,两家的物质加起来简直能凑够一整支商队。
许彦伯乐意帮忙,但不乐意当免费的物流大队,于是只好在商队原有的规模之上,临时添加了骆驼马匹和商队护卫。
于是商队所载的物品里,两个女人给李钦载捎带的东西占了一半,另一半则是许彦伯张罗的货物。
捎带东西可以,不能不赚钱吧?
今日许家商队刚从兰州出发,看了看地图,离凉州还有数百里,走完这数百里,将两个女人捎带的物品交给李钦载后,许彦伯琢磨着是不是在凉州再进一次货,将路上的物流损失补回来。
出了兰州城,商队走了二十余里,许彦伯突然发现路上的百姓越来越多,百姓们携家带口,神情仓惶,他们有的带着行李,有的则只是简单的挎个包袱。
许彦伯感到奇怪,于是拦下几名百姓询问了一番。
问过之后,许彦伯懵了。
“吐蕃贼竟敢犯我鄯州?狗杂碎,谁给他的胆子!”
第598章 义士无名
习惯了唯我独尊的大国思维,大唐自从灭了突厥以后,数十年来臣民的国格人格已上升到有些狂妄的地步。
这些年大唐发起的战争,无一不是破敌城,灭敌国,战火向来只在异国燃烧,数十年没听说过还有敌国胆敢主动入寇大唐的国土。
所以当许彦伯听说吐蕃竟敢兵围鄯州后,首先的反应是愕然,不敢置信。
多大的胆子才敢干这事,禄东赞疯了么?
接着许彦伯又从百姓口中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天子使节李钦载领数千精兵,飞驰数百里救援鄯州,城外一场大战后,阵前斩杀敌首近万级,解了鄯州之围。
这些百姓皆是鄯州之围解了以后,从城里逃出来的,鄯州守军原本只有两千,城池被围后,根本抵挡不住三万吐蕃军的进攻,幸好李钦载解了鄯州之围,免了全城数万百姓一场灭顶之灾。
许彦伯顿时舒坦了,仰天哈哈大笑。
不愧是我敬重的景初兄,天子器重的股肱之臣,果然不负所望。
这才是我大唐儿郎的风采,当浮一白!
许彦伯高兴极了,愈发崇拜李钦载的同时,风流亦不甘落他人之后,于是下令商队将携带的干粮拿出来,赈济那些仓惶逃出城没有食物果腹的百姓。
怀着愉悦的心情继续西行,又走了一段路,仍然遇到许多从鄯州城逃出来的百姓。
许彦伯看着成群结队的百姓,满怀感慨地道:“这都是景初兄的功德啊,活命万人之恩,菩萨都摇头怕怕,下辈子投个啥胎才对得起他今生攒下的功德,我都替阎王发愁……”
突然,一对抱着孩子的中年夫妇拦在许彦伯的坐骑前,许彦伯下意识拨转马头让开,但这对中年夫妇却仍站在马前一动不动。
许彦伯皱眉:“何故拦我的马?”
中年夫妇长相普通,穿着也普通,怀里的孩子大约六七岁,在父亲的怀里眨巴着眼睛,天真地看着许彦伯。
中年汉子将孩子递给婆娘,然后朝许彦伯躬身一礼,道:“敢问贵人可有官职?小人见商队里的护卫皆是精悍之辈,曾经或是军伍汉子,故小人冒死相拦,还请贵人略伸援手。”
许彦伯扬了扬眉:“无亲无故的,居然向我求援,有点意思。你说说,要我帮你什么?”
“小人不需帮忙,要帮忙的是天子使节李钦载。”
许彦伯一愣,立即飞身下马,走到中年汉子面前,严肃地道:“李钦载?咋回事?”
“李县伯解鄯州之围,活命数万百姓,但他和麾下的将士却被吐蕃军围了,情势已危在旦夕,小人见您衣着华贵,商队里有军伍汉子,故而斗胆,请贵人发兵救援李县伯。”
许彦伯吃了一惊,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景初兄被吐蕃军围了?啥时候的事?”
“解鄯州之围后,李县伯率部离开,小人沿途遇到别的城池逃出来的百姓,打听之后才知,吐蕃军在边境调集兵马,将鄯州附近围了个结实,兵马至少四五万之众,而李县伯只有数千,情势危矣!”
许彦伯身躯一震,盯着这位中年汉子,道:“你是何人?与李县伯相识否?”
中年汉子垂头道:“小人在鄯州城曾受李县伯之恩,本欲与李县伯同死,但妻儿在侧,不忍弃之。怀恩而不能报恩,实在惭愧,只好将消息告之贵人,贵人若有余力,还请慷慨相救。”
许彦伯眼皮直跳,不死心地让商队护卫又请了几名百姓过来,打听过后,与中年汉子说法一致。
许彦伯重重一跺脚:“咋不早说!快,商队派快马回转,告诉苏定方大军,将此间事详细禀之,请苏定方大将军率兵驰援!”
中年汉子闻言顿时释然。
许彦伯沉思片刻,道:“商队护卫全部集结,寻找景初兄具体身陷之处,提前为苏定方大将军探明路程。”
“兵贵神速,景初兄命悬一线,不可耽误,快!”
一群商队护卫骑在马上抱拳领命,然后拨转马头,分别朝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中年汉子再行一礼,道:“小人愿尽绵薄,可联系路上逃难的百姓,沿途搜集干的牛马粪便,点起烽火,为大军引路。”
“路上的百姓皆受李县伯活命之恩,若能为李县伯做点什么,必心甘情愿。”
许彦伯赞道:“好,如此至少可省数个时辰,此时此地,每一刻都万分珍贵,有心了!”
中年汉子眼眶一红,双膝跪在许彦伯面前,哽咽道:“多谢贵人援手,但愿李县伯平安无恙。”
许彦伯扶起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叹道:“足下真义士也,我代景初兄多谢你了。”
“小人未尽寸力,未能为李县伯分忧解危,当不起‘义士’二字。”中年汉子惭愧地道。
“不,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做得很完美了。”
两人商议过后,互相道别。
中年汉子将妻儿交托给信任的乡邻,然后转身走向来时路。
被生活压得佝偻落魄的身影在人群中闪没,终泯然于众生。
许彦伯突然发现,他连这位汉子的名字都来不及问起。
这位没有名字的英雄,此生唯一的闪光或许便是今日此时,以后的人生里,他仍将平凡庸碌。
……
不知名的山头上,处处皆是阵亡的尸首。
有敌军的,也有自己袍泽的。
李钦载所部已在此成功抵挡了吐蕃军不下十次的进攻,依靠三眼铳的超长射程和密集射击,才勉强守住了阵地。
但此时的情况却越来越不乐观,吐蕃军悍然舍生的冲锋,让李钦载的数千兵马感到压力沉重,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唐军将士们已阵亡千余。
幸好提前挖下的壕沟,为唐军抵挡了无数箭矢和刀戟,这才避免了唐军更大的伤亡。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李钦载将“守”这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相比之下,吐蕃军在阵地上扔下了近万具尸首,最终的战果却只是占领了山脚下的唐军阵地。
唐军退守山腰。
距离两军厮杀争夺的山头五里外,吐蕃军的帅帐内,禄东赞对唐军的顽强抵抗感到深深震惊。
他没想到,区区数千人的唐军,抵抗竟如此激烈且坚韧。
费劲心思布局,调集几乎所有的吐蕃军兵力,当大军终于将李钦载团团围住时,禄东赞没想到歼灭这几千人的战事竟如此难啃。
吐蕃军在阵前牺牲了近万人,才堪堪将山脚攻破,若继续围攻下去,将会付出多么惨烈的伤亡?
作为一军主帅,禄东赞审时度势的能力当然是不凡的。
理智告诉他,必须撤军了。
当前更重要的是吐谷浑这片土地,战事进行到这个地步,完全吞下吐谷浑已不可能,禄东赞更没把握与即将到来的苏定方大军交战。
唯一能做的是与唐国谈判,与唐国分而食之。
但是,谈判必须要有筹码。
禄东赞没有筹码,听说苏定方麾下有一万兵马手执那种奇怪的新式兵器,吐蕃在这等强大的武力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一旦苏定方大军到来,吐蕃只能拱手让出吐谷浑所有的土地,那么这几个月吐蕃军付出巨大的代价才打下来的国土,有何意义?
所以,禄东赞决定改变战术目的。
他唯一的筹码是李钦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