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钦载与吐蕃转战游击的这些日子,宋森及百骑司属下也在行动。
或许是李治的授意,百骑司这段日子乔装入境吐谷浑,以商人的身份接近吐谷浑各个部落的首领,代表大唐朝廷向各部落首领许以官禄或重利,使其对大唐天子效忠。
吞并一个国家不仅仅只靠战争,很多战争之外的手段甚至比战争更重要,占领异国的国土后,首先要将它消化下来,才能彻底将它融入自己的版图。
宋森和百骑司所属干的就是这件事。
苏定方大军还未到来之前,宋森已经着手消化吐谷浑的事宜了。
一旦苏定方在吐谷浑的战事推行顺利,吐蕃若撤军,大唐便可在吐谷浑各部落首领的拥戴下,顺利接管吐谷浑所有的土地,接下来由大唐吏部委派官员,建城设衙,完成大唐对吐谷浑的统治。
宋森看到李钦载很激动,也不知是不是装的,眼眶都红了,迎到李钦载面前,还抬袖擦了把眼泪。
“李县伯,可想煞下官也!”宋森哽咽道。
李钦载含笑注视着他,心中颇为感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宋,咱们的关系还是纯洁点,俩大男人不要想来想去的,我还没到那境界呢……”
握着宋森的手,李钦载突然用力捏了捏:“嗯?眼泪呢?”
宋森一呆:“啥?”
“你刚才不是抬袖擦眼泪么?袖子为啥是干的?眼泪呢?”
“呃……”宋森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见宋森无比尴尬,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老宋,你很不真诚啊。”
“李县伯大胜归来,流泪太不吉利,下官的泪只能往心里流……”
“哦,我不在乎什么吉不吉利的,你现在就给我哭一个,泪如雨下,如丧考妣的那种。”
宋森脸色阴晴不定,接着使劲涨红了脸,如同便秘了十天却始终不得所出的表情。
李钦载的脸颊都情不自禁抽搐起来,无声地为他加油。
良久,李钦载突然道:“实在挤不出来就算了吧。”
宋森长松一口气:“多谢。”
进城,回到刺史府,凉州刺史裴申迎了出来,照例大摆宴席,为李钦载接风兼庆功。
府中舞乐阵阵,李钦载却索然无味。
见过紫奴的飞天舞之后,李钦载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别人的舞再美,他也无心再看。
刺史府官员一轮轮向李钦载敬酒,李钦载礼貌应对,没过多久便已七八分醉意。
宋森端着酒盏凑了上来,两人对饮后,宋森在他耳边低声道:“李县伯之功,下官已写下奏疏,差百骑司所属飞马送进长安城。”
“这次李县伯可立了大功,大唐吞下吐谷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苏老将军千里迢迢领军而来,也就走个过场。”
“听说禄东赞已下令吐蕃退兵了,今日百骑司探得消息,吐谷浑北面的吐蕃军已尽数向昆仑山脉撤离,途中遭遇裴行俭的一万安西军,呵呵,居然没打起来……”
李钦载酒意醒了几分:“禄东赞遭遇安西军了?裴都护为何不打?”
宋森笑道:“长安早有密旨给裴行俭,天子的意思,先拿下吐谷浑的土地,不得节外生枝,吐蕃军既然正在撤离,何必再打?让他们老老实实滚蛋,咱们拿了土地再说。”
李钦载点头,也对,先心平气和地拿地,别把禄东赞逼得狗急跳墙了。
吐蕃军在吐谷浑的表现,属于股市里的高开低走,开盘涨停,停市时跌得惨绿,前期占够了便宜,就差一步灭国了,后期则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吐蕃入侵吐谷浑这一战,其实是落败了,付出大几万的伤亡,什么都没捞着,反被大唐捡了个大便宜。
可以想象,消息传到吐蕃国内,舆论将是怎样的沸反盈天。
禄东赞现在要应付的不是苏定方的大军,而是该思考回到吐蕃后如何向吐蕃的赞普和权贵地主们交代。
随着吐谷浑战事的失败,这位吐蕃大相的位置已不怎么稳当了,不出意外的话,吐蕃国内或许会有一轮动荡,甚至是政变。
“李县伯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回长安后天子必有封赏,至少晋爵县侯是板上钉钉了,回头还请李县伯继续关照下官。”宋森的笑容特别逢迎。
李钦载含笑道:“宋掌事也不错呀,你们百骑司在另一个战场干得隐秘而伟大,回长安后宋掌事也要升官了吧?长安掌事往上升是个啥官儿?”
“哈哈哈哈,托李县伯的福,长安掌事若再往上升一级,便是京畿掌事,执掌关中百骑司所属,也许会外调河东道或是江南道。”
提起升官的话题,宋森可就不困了,假装矜持的同时,肥脸上的得瑟怎么也掩饰不了,脸上的肥肉油腻而抖擞,像一块刚出锅的五花肉。
“自贞观年间,太宗先帝设百骑司始,数十年来百骑司人才辈出,但不谦虚的说,下官这样的人才真的不多见,短短两三年,从区区一个副掌事升到执掌京畿,这是何等的……”
“何等的卧槽,”李钦载瞥了他一眼,迅速截下他的话:“飘起来了?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你的升官全是托我的福,至今也不见你孝敬点什么,官儿越做越大,人情世故却喂了狗……”
宋森一滞,强笑道:“李县伯恕罪,实在是百骑司没油水,不过下官对您可是一片赤诚,绝无二心。虽说百骑司直属天子,但下官的心里全是你……”
李钦载恶寒,浑身冒出鸡皮疙瘩,尤其看到宋森那双水汪汪的小绿豆眼,更是不寒而栗。
宋森却丝毫不觉得肉麻,发而觉得自己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于是毕恭毕敬敬了一盏酒。
“李县伯在凉州城稍待数日,长安的旨意应该快来了,陛下必将您召回长安,下官这里预先恭贺李县伯升官晋爵,门第世代兴旺。”
第606章 名臣裴行俭
升官晋爵确实激动人心,但对李钦载来说却不那么重要。
他奉旨出使的目的,可不是冲着升官晋爵去的。
倒不必攀上“伟大”“高尚”这些字眼,李钦载的本意也没那么伟大,所谓的忠君爱国,哪一样都谈不上。
他只是喜欢这个年代,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妨为这个世道做点实事。
做个简单的数学题,如果这个朝代能延续两百年,那么自己努力一下,给这个朝代续命一百年,何乐而不为?
别的不说,自己的子孙后代至少也能多享两三代太平日子,也算福荫后世了。
这才是李钦载愿意辛苦出使,甚至不惜与敌拼命的初衷。
世上大多数凡夫俗子如果急眼了,拼命了,他们的初衷都不会是忠君爱国,更多的是为自己或子孙后代。
李钦载也是凡夫俗子,吐蕃兵围山头,他不得不拼命的那一刻,说实话,当时心里想的并不是报效李治,为社稷献身。
而是自己豁出了命,说不定也算个烈士,李治若知自己捐躯,多半会让荞儿继承自己的爵位,这一脉香火也能继续享几代富贵。
当初那么英勇激昂慷慨就义的样子,其实认真推敲起来,满满的全是私心,临死关头,忠君爱国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并不伟大,可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酒足饭饱,李钦载在刺史府美美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踏实,既没有提心吊胆担心敌军突袭营地,也不担心白脂美人半夜钻他的被窝。
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李钦载神清气爽伸着懒腰走出房门,刚迈出一步便被冷风吹得一哆嗦,忙不迭退回了屋子里,然后赶紧命人送来炭火。
炭火还不够,还要有风,有肉,有火锅,要有美女,要有驴。
硝烟已是前尘事,精致的小日子必须支棱起来,五少郎既然投了这么个好胎,怎能委屈自己?
战争时期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将士们啃肉干,李钦载也跟着啃肉干,还必须装作很好吃的样子,没办法,一军主帅必须要摆出同甘苦共患难的姿态,才能得到将士们的拥戴。
但战争结束,马放南山之后,该有的阶级还是恢复一下吧,权贵终究是权贵,平民终究是平民,这不是喊几句众生平等的口号就能填弥的事儿。
火锅制作很容易,它比世上绝大部分烹饪手法更简单,一锅高汤,几盘生菜,一个油碟,齐了。
锅里的羊肉片上下翻腾,李钦载烫得龇牙咧嘴,味道……比前世还是有些差距,毕竟这是个没有辣椒的年代。
刘阿四匆匆走进屋,低声道:“五少郎,这几日部曲弟兄放出百里之外,仍没发现紫奴姑娘的踪迹,她好像在西北地面上凭空消失了。”
李钦载连食欲都骤然减了几分,搁下筷子叹道:“这该死的女人,睡完就跑,完全不想对我负责……”
刘阿四又嫉又羡地道:“恕小人直言,这不正是男人的理想么?一个绝色美艳又有情有义的女人,一夕之欢后,居然还不用对她负责,拍拍屁股就走,啧!羡煞旁人。”
这话渣得有点过分了,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跟那个绸缎铺女掌柜的事儿……”
刘阿四露出难过的表情:“小人也想效五少郎之风采,睡完拍拍屁股就走,人家不让睡……”
李钦载嘴角一扯:“注定无缘,不必萦怀,毕竟咱们也快回长安,不出意外的话,你和她这辈子怕是见不着了。”
刘阿四失落地道:“不让睡也就罢了,小人为了睡她,在她的绸缎铺里前后花了不少钱,买了好几匹各种绸缎布料,回长安后披红挂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跑去西域做买卖了,我说我跟敌人拼命了,谁信?”
一脸愁容的刘阿四分外纯情,李钦载顿时心理平衡了。
我的女人虽然跑了,但至少我睡了,眼前这位,还处于舔狗状态,更失败的是,居然还舔不着……
爽了。
原来自己的快乐果然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看见刘阿四难过,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的女人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过来,坐下一起吃火锅,把老魏也叫来,大家一起吃……”李钦载热情地招呼道。
“对了,添一双公筷,老魏玩得太变态,我怕被他传染了啥病。”
“阿四你就不必了,你倒是想得病,实力不允许呀,注意饭前洗手就好。”
下午时分,有客至刺史府。
郑仁泰和裴行俭相携而来。
禄东赞下令撤军后,安西都护裴行俭所部一万安西军继续向东开拔,将吐谷浑北部清扫一空,与郑仁泰的六州兵马在青海湖附近会师,裴行俭将安西军交予副将,然后轻车简从来到凉州。
所谓“清扫”,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很残酷。
为了达到清洁干净的目的,一万安西军队吐谷浑北部几乎是无差别的打扫,无论是吐蕃军的散兵游勇,还是吐谷浑的大小部落,或是北方的游牧民族,一旦与安西军遭遇,便是血淋淋的肃清。
灭国之战,不分军民,只要是非我族类,都在屠戮清扫的计划之中。
大唐要的是这块地,至于地上的异国百姓,说实话,可有可无。甚至于,清除更有利于大唐日后对这片土地的统治。
这只是战争中随处可见的一幕,残酷却真实。
裴行俭四十多岁,正是男人的黄金年龄,他的模样有些清瘦,颌下一缕青须无风而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采,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豁达与干练。
李钦载亲自迎出府门外,将裴行俭和郑仁泰迎进刺史府。
两位客人都是名臣,裴行俭在历史上似乎更有名。
不仅如此,裴行俭还有一个身份,他是苏定方的学生。
那么,问题来了。
一位青史赫赫有名的历史名臣,如果在战场上被人放了鸽子,他是会嘤嘤嘤找老师告状呢,还是一拳捶死那个放他鸽子的人?
李钦载不才,恰好就是放他鸽子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