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载突然意识到,李勣已经很老了。
按历史的进程,他的寿数已没剩下几年,一代名将锋芒不再,半生的光芒再耀眼,终究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
然而,历史是历史,家人是家人。
青史读毕,不妨掩卷一声叹息,然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可家人呢?失去之后何止一声叹息。
迈出的脚步突然停下,李钦载转身看着李勣,道:“爷爷,不要终日待在书房里,您应该多出门走动走动。”
李勣一怔,笑道:“当了县侯,胆气愈壮,也敢教训老夫了?”
“爷爷,孙儿说真的,您应该换个更年轻的活法儿,多增点阳寿,这么大一家子可都指着您呢,您是咱李家的定海神针,可要多活些年头,亲眼看看咱们的家业越来越兴旺。”
李勣哈哈一笑,道:“老夫这一生该做的事,该为家里挣的名利,已然足够了,接下来要看你们这些小辈争不争气,反正老夫过几年一蹬腿一闭眼,九泉之下见到列祖列宗也不惭愧。”
李钦载认真地道:“孙儿会让家业越来越兴旺的,李家有我,百年不衰。”
李勣欣慰地道:“这句话听得提气,哈哈,多年前李淳风给老夫卜过一卦,卦象上说,自老夫以后,李家家势愈衰,三代以后,世所不闻也。”
“如今你突然有了出息,多了一身莫名其妙的本事,若老夫有缘再遇李淳风,还想请他再卜一卦,算一算我李家的家势可有变数。”
李钦载忐忑地道:“说起家势……爷爷,您当年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吧?”
预料到这货接下来没啥好屁,李勣暗运内力,不动声色地道:“啥意思?”
李钦载惴惴地道:“报应这种事,不可不信。您看啊,不论您还是孙儿我,都努力争气把家业兴旺壮大,但您若当年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那可就不妙了。”
“孙儿正一门心思壮大家业呢,结果喀嚓一声,惊雷,这通天修为天塌地陷紫金锤……”
李勣:???
“五雷轰顶把咱家团灭了,孙儿多冤呐。爷爷,说真的,您当年在外征战时没糟蹋过良家姑娘吧?”
李勣气得胡子都立了起来:“孽畜,你要气死老夫吗?”
“您急了,急了!是心虚吗?是气急败坏吗?”
李勣左右环顾时,李钦载知道自己该撤了,再不撤该叫大夫抢救了。
于是李钦载嗖了一下窜出书房门外,在李勣的怒骂声中跑远。
……
退休老干部的生活偶尔也要刺激一下的,老是心平气和的也不好,愤怒咆哮,跳脚大骂的样子多好,气血上涌,老脸都年轻了几岁。
回到自己的院子,李钦载叫来了管家,吩咐他找些名贵的木材,比如沉香木,紫檀什么的。
管家效率很高,半个时辰就找来了一堆。
李勣半生征战,挣取功名的同时,也捞了不少油水,大唐这些老杀才屁股底下没一个干净的,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李钦载要名贵木材根本不是事,府里一大堆。
木材找来后,李钦载便关上房门,用锉刀,刻刀,凿子等工具,开始忙活起来。
忙活到一半,管家又来禀报,有客来访。
“不见!说我死了,明日再来吊唁。”李钦载房门都没开,朝外面不耐烦地吼道。
房门外传来一阵轻笑。
李素节的声音在房门外回荡:“先生,莫老是咒自己,不吉利。”
李钦载一愣,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儿,打开房门。
门外的院子里,李素节,李显,契苾贞等学子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外面,朝李钦载微笑,见李钦载出来,众人纷纷行礼。
“弟子恭贺先生,爵晋县侯,功高名就。”
李钦载沉着脸道:“都是空手来的?”
众人一愣,李素节急忙道:“带了礼物,交给贵府管家了。”
李钦载阴沉的脸色突然变得阳光四射,瞬间热情洋溢起来,朝众人亲热地招手。
“外面冷,进屋里暖和,你我师生何必如此生分,来了先生家里,请务必感到宾至如归。”
第630章 师生情深
李钦载出使西北的这些日子,甘井庄学堂的小混账们基本散养。
李敬玄接手了学堂的日常工作,但终究少了几许威严。
虽然李敬玄出身弘文馆,可他并不被李治待见,而且刚来学堂时搞的那点小阴谋小诡计,也不得学子之心。
李钦载走后,李敬玄并不能掌控学堂,小混账们皆是各家权贵子孙,一个小小的弘文馆学士怎么可能镇压得了他们?
在学堂里,小混账们唯一害怕和敬服的,只有李钦载一人,他一离开,混账们顿时翻了天。
再加上甘井庄野鸡学堂跟别的书院不同,它是专教理科的,李敬玄的满腹经纶在学堂里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于是李敬玄无奈之下,只好决定提前放假,将各家权贵子弟打发回长安。
李钦载回长安后诸多应酬,李素节等弟子倒也识趣没敢打扰,直到今日方才登门道贺。
弟子来访,先生当然很高兴,就算不高兴,看在礼物的面子上,也必须强作欢颜。
相比李钦载的应酬式微笑,李素节等弟子却非常兴奋。
李钦载这位先生虽说在学堂的时候很凶,动辄体罚抽鞭子,而且喜怒无常,嘴也毒得很。
细数起来,缺点一大堆,可弟子们不知为何,却跟李钦载愈发亲近,这种亲近感连他们自己都感到羞耻,总在反省自己是不是犯贱。
而李敬玄那么温和友善的人,每日挂着和煦尔雅的微笑,也从不体罚学生,奇怪的是,李素节等人却对他亲近不起来,无论李敬玄如何示好,众学子终归对他抱有几许疏离感。
进了屋,屋里果然很暖和,正中间生了一炉炭火,一根烟囱直插房顶,炉子上坐着一壶热水,地上还有几许炭渣。
很接地气的画面,看起来特别符合一位辛勤无私默默奉献的支教穷老师的形象。
可惜真相很残酷,这位接地气的老师一点也不穷,富得滋滋往外冒油,还斤斤计较学生上门有没有带礼物……
李素节等人进了屋便好奇地打量四周,然后七嘴八舌再次恭贺李钦载晋封县侯,最后纷纷问起李钦载出使西北的经历。
李钦载的述说很简洁,总结起来大抵一句话,“跋涉,到达,谈判,谈不拢,打,再谈,谈崩了,继续打,打赢了,拿来吧你。”
一句话总结完,李素节等人目瞪口呆,皆被李钦载简洁到令人发指的述说惊呆了。
我们这么多人姿势都摆好了,就等着狠狠赞颂你呢,你好歹多说几句呀,不然夸你都不知从何下嘴。
“就这?”李素节下意识脱口道。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目光很不善:“你是在鄙视我吗?小子,翅膀硬了?”
李素节一惊,急忙道:“不不,先生误会了,弟子的意思是,您说得太简洁了,弟子无法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先生跃马纵横,为大唐舍生忘死杀敌建功的豪迈。”
李钦载笑了:“翅膀硬了也没关系,有先生在,保证三日之内把你们一个个变成折翼的天使,太久没见,想必你们都很怀念被先生抽鞭子的滋味……”
众弟子脸色惊恐,一齐摇头,表示并没有。
“我出使西北后,学堂如何?有没有人闯祸作死?”
众弟子继续摇头。
“李敬玄呢?给你们放假后,没布置海量的作业吗?”
众弟子面色一惨,仍然摇头。
李钦载叹了口气:“学生放假居然不布置作业,李敬玄很不称职啊,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你们既然都在,回去时不妨把作业带走。”
“过完正月,学堂开学,我要一个个检查作业,谁若没做,呵呵……”
众弟子一齐露出懊悔的表情。
今日不该来的,误入龙潭虎穴了。
凄怆的人群里,契苾贞突然问道:“先生,若弟子不做作业,会挨多少鞭子?”
“一百记。”
契苾贞掰手指估算了一下,突然笑了:“打不死我,哈哈,先生恕罪,弟子就不做作业了,开学时先生抽我一百记鞭子便是,弟子认罚。”
这下整得李钦载都不会了。
如此头铁的吗?宁愿少半条命都不愿做作业?
其余的弟子欲言又止,他们也很想学契苾贞,可惜他们不够皮糙肉厚,一百记鞭子终究要赌一回生死,还不如捏着鼻子把作业做了。
于是弟子们英雄气短,沉痛叹了口气。
师生众人又聊了一阵,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按说你们来拜访,我随便应付你们几句就该让你们滚蛋……”
众弟子:“……”
李钦载随即又笑了:“但是,看在你们带了礼物的份上,为师我允许你们留下蹭一顿饭,毕竟伸手不打送礼人嘛,让你们蹭顿饭比较符合礼尚往来的原则。”
李素节哭笑不得地道:“多谢先生赐饭。”
众人等待时,李钦载便不管他们,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李素节等人凑了上来,见李钦载用锉刀,凿子在一堆名贵木材上敲敲打打,不由好奇问道:“先生在作甚?又是什么了不得的新奇物件么?”
李钦载头也不抬地道:“做点小玩意儿,给家人用的。”
李素节分辨半晌,轻声道:“这是……木珠子?”
李钦载没理他,将十余个紫檀珠子凿好打磨光滑后,再用一根红绳串了起来,最后将它握在手心里,一边转一边摩挲。
众弟子愈发惊愕。
“先生,您究竟在做什么?它……有何意义?”李素节愕然问道。
李钦载笑道:“世上的每一件事物的出现,不一定都是有意义的,只能说是合理的存在,就像你们一样,你们活着没为大唐立过寸功,没为国库增过赋税,没给子民谋过福祉……”
“若世上人和物的存在都必须有意义,你们这群仆街岂不是都该跳井?但你们仍然厚颜无耻活得好好的,为什么?”
李钦载一边摩挲着手里的珠子,一边认真地道:“因为老天爷是宽容的,他允许某些物种毫无意义地存在,你们再没用,至少能造粪啊。”
李素节等弟子不由热泪盈眶。
来了,来了。这该死的熟悉的压迫感……
仿佛被人冷不丁灌了一口砒霜,刀锋般的言辞让人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