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县侯今日请客,自然是要上二楼贵宾休闲区的。
知客给三人安排了一间颇为宽敞的阁子,然后懂事地退出去叫姑娘进来侍候。
孙从东幽怨地看着他:“李县侯,说好的包下整座青楼呢?”
李钦载叹了口气,拎着他的后脖领推开阁子的门,指着楼上楼下道:“你看仔细,这座青楼至少有一百多位姑娘,说好了,我若包下整座青楼,你一个都不能浪费。”
“今晚给我死姑娘肚皮上都要全部睡一遍,行不行?只要你答应,我不差钱,立马给你全包了。”
孙从东果断怂了。
面对千军万马没怂过,但面对一百多个姑娘,他实在没这个自信。
身后的宋金图端杯自饮了一杯,悠悠地道:“末将没那么贪,一两个足矣,若是三四个,末将大约要战死在此了……”
李钦载拍了孙从东一巴掌:“看看人家,多么清醒!”
孙从东急忙道:“末将也只要一两个足矣。”
“不要我包下整座青楼了?”
“有心杀贼,恨自己不争气……”
知客带着姑娘进来,面前七八名姑娘一齐朝三人行礼。
李钦载眼眶顿时湿润了。
前世的乡愁啊,就差一句“欢迎各位老板光临XXX”,然后分别自我介绍“我来自XX”……
相隔千年,味道一点都没变,李钦载怀疑后世的KTV其实不是娱乐业,而是在弘扬传统文化。
姑娘们站成一排,李钦载随意一瞥。
好吧,没那么好的运气发现某个沦落风尘的绝色女子,然后与主角来一段刻骨铭心的虐恋。
事实上这些女子的容貌只能算中等,按分数来算的话,大约六十到七十分左右。
这年头沦落风尘的女子,成分都有些复杂,有的是犯官妻女,有的是逃奴,甚至还有异国的战俘。
成分太复杂,容貌自然就更是参差不齐,指望从青楼里发现一位绝色女子,概率太小了。
就算真有绝色女子,恩客们也都不是瞎子,早就被有权有势的重金赎身,养在自己宅邸里独占了,哪里轮得到恩客们上她的钟。
李钦载对这些苦命女子没啥兴趣,地位决定了自身的高度,与他有过情感纠葛的女子不止一个,不是公主就是县主,家里伺候他的丫鬟都是公主,怎能看得上面前这些容貌中等的女子。
李钦载一挥手,七八名女子全都安排给了孙从东和宋金图,他自己一个不留。
孙从东和宋金图受宠若惊,李县侯纵是晋爵,也没忘了袍泽情谊,试问哪个男人在这等关头竟能无私到这种地步?
好人!
在一群姑娘的侍候下,孙从东和宋金图乐不思蜀,李钦载独酌独饮,还有一位姑娘在阁子里弹着古琴。
三人饮了几杯后,开始缅怀往事。
往事不远,犹如昨日。李钦载领着将士们在吐谷浑千里荒原上转战游击,身陷重围与将士们同生共死。
战争的惨烈,在如今和平繁盛的环境里说起来,三人仍然伤怀感慨。
天色不早,李钦载见俩货的模样,今晚似乎便打算留宿青楼了,于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刚从蒲团上站起来,却听得楼下一阵喧嚣吵闹。
李钦载推开门走出去,见楼下一名穿着绸缎的中年男子,正双手捧着一只黑色的钱袋,他的面前,站在几名看不出身份的年轻人。
几名年轻人神情倨傲,眼神不满地盯着他,中年男子手中的钱袋他们却看也不看。
“吴掌柜是见过大世面的,做人做事的道理不需要我来教你,这点银钱你怎么好意思拿得出手?当我们是街头的泼皮无赖不成?”
中年男子苦笑道:“以往的规矩,不都是两贯钱吗?”
“那是以往,今时不同往日,规矩改了,每月五贯钱,一文都不能少。”
吴掌柜显然是这座青楼的掌柜,闻言不满地皱起了眉:“谁改的规矩?”
年轻男子嘿嘿一笑:“我们新任的掌教,杨掌教。”
李钦载站在楼上静静地看着,眉头越皱越深。
“掌教”这个字眼不寻常,显然跟宗教有关,可他却怎么也没想通究竟是哪个宗教。
道家和佛家没这叫法儿,大唐除了这两大教,还有什么?
孙从东听到动静后也走了出来,随意朝楼下一瞥便露出恍然之色。
李钦载看着他:“你知道他们是何人?”
孙从东笑了笑:“末将常年在长安右卫,当然知道。他们是景教中人。”
第649章 景教的前世今生
唐朝是个开放又包容的朝代,它能容纳天下万物。
只要存在,便是合理,就会接受它。
异国的头饰,妆容,服色,都成为大唐女子争相模仿的对象。
那些在异国本来无甚出奇的服装头饰妆容,漂洋过海来到大唐后,却成为举国竞逐的时尚。
穿衣打扮,风俗人情这方面,大唐从来不拒绝新来的事物,甚至抱有欢迎的态度。新的东西意味着稀少,意味着自己能成为焦点。
这便是大国的自信。
自信的源头,在于大唐有着天下无敌的军队,这些异国的新事物,它们不是大唐求来的,而是战俘们串着绳儿排着队来到大唐,被贵妇们一眼看到,觉得头饰不错,衣裳不错,拿来借鉴一下。
宗教也是一样。
在大唐的开明和包容之下,大唐人并不排斥外来宗教。
比如佛教,其实也是外来宗教,不过人家特别懂事,来到大唐后从来不端架子,主动改变教规,来迎合大唐的百姓,又创造出向善轮回等宗旨,来迎合统治者。
于是佛教这个外来宗教,在大唐活得风生水起,能与国教道教分庭抗礼。
景教也是外来宗教,而且势力不小。
事实上,在唐初时期,大唐的国土上活跃着的不是两大宗教,而是三大宗教,景教便是其中之一。
景教是基督教的前身,它诞生于亚述帝国,也就是后世的叙利亚。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后来被罗马教会所不容,于是逃到了波斯帝国,在波斯王的袒护下,景教,摩尼教,袄教并称为中亚三大教。
由于在西域的声名极大,教徒甚广,在贞观九年,景教信使横穿西域,来到大唐。
不得不说,景教来到大唐时,起手是抓了一副绝世好牌的,俩王加四个二。
景教刚到长安时,李世民和当时的宰相房玄龄以及文武百官一齐出城迎接使者,李世民龙颜大悦之下,给景教的使者取了个汉名,叫“阿罗本”,意思是“神差遣来的使者”。
后来李世民更是批准使者在长安城的义宁坊建大秦寺,寺中可允置教徒二十一人,在大唐发展信徒,开枝散叶,朝廷每年还有拨款,帮助景教的发展。
当今天子和宰相亲自出城迎接,拨地拨款,宽容地允许他们发展自身,甚至不介意他们分润道教和佛教的蛋糕。
这手牌抓得足够好了,但凡稍微争点气,或许如今便是佛教和道教最大的竞争对手。
可惜的是,一手好牌偏偏叫他们自己打烂了,奇烂无比。
佛教导人向善,驱邪消灾,道教教人养生长生,磕个药运气好说不定能当神仙。
两教各有各的宗旨和风格,无论哪一种,听在百姓耳中,是不是多少有点意动?这菩萨能处,这老君值得交,屁颠屁颠送上钱财许愿。
而景教,从出现在大唐国土上开始,他们的第一步就走错了。
他们将发展信徒市场的眼光放在商人身上。
因为景教从创立开始,包括后来在中亚地区的发展,他们的教徒多半是当地的商人。
商人有钱,景教收了教徒商人们的钱,拿来笼络百姓。
佛教道教的宗旨是为百姓谋福,景教的宗旨却是发展经济,简称“搞钱”。
从宗旨上说,景教便落了下乘,而景教在大唐的发展过程,更有许多见不得光的龌龊手段,比如收买低级官员,用江湖骗术吸引百姓等等。
到如今的麟德年,景教在大唐已有数十载,教派的发展却一年不如一年。
佛教和道教的排挤自是原因之一,很多官员看清了景教的本质,对其产生了厌恶,也是原因之一,更大的原因是,景教搞钱的手段越来越不光彩,底层的百姓也开始讨厌它了。
此刻楼下的年轻人和吴掌柜,显然便是教派和信徒之间一次不愉快的对峙。
加入教派是要向教派交钱的,吴掌柜便是景教的信徒,但是景教这个月涨价了。
西方诸神世界里,大约也是存在通货膨胀的。
听孙从东说完景教的前世今生后,李钦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但前提是,你念经不要吵到别人。
楼下,吴掌柜已经有些愤怒了:“这个教我不入了,退出!”
年轻人轻蔑地笑了:“当初入教誓言可还记得?既然入了我景教,想退出可不容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们景教是你的青楼恩客么?”
吴掌柜也笑了:“莫忘了,这里是大唐,有王法的地方!”
“你信不信,我不犯王法也能让你的青楼开不下去?”年轻人笑得很猖狂。
吴掌柜涨红了脸,却不说话了。
他知道年轻人不是威胁他,长安市井泼皮下三滥的手段,确实能让他的青楼开不下去。
泼粪,放蛇,堵门,造谣,他们什么都敢干,而且很多时候官府拿他们没办法,因为抓不到证据。
楼上的李钦载扶着栏杆,脸色愈冷。
“这帮杂碎,没人治得了他们么?”李钦载问道。
孙从东苦笑道:“还真没人能治,除非天子发话,将景教彻底赶出大唐。”
“谁给他们的底气?”
“李县侯约莫不大听说过景教,事实上景教也是很聪明的,他们不仅笼络商人和百姓,朝堂上也有他们的信徒。”
李钦载微微动容:“朝堂上?什么品阶的官员?”
“小到主事,大到侍郎,也有一些闲散的县男,县伯之类的功勋之后,皆入了景教。”
李钦载没吱声,冷冷地看着楼下的对峙越来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