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虚荣心令他失了智罢了。
刘仁轨和李钦载的劝谏,李治可以发怒,可以责廷杖罢免官职,但在李勣这位三朝功勋面前,理亏的李治怎敢发怒?
“景初可直言不讳,无论对错,朕不罪也。”李治微笑道。
李钦载当然不会跟他客气,于是从怀里掏出几页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双手捧起高举过顶。
“臣近日在关中诸州县借调了一些数据,请陛下御览。”
宫人快步走来,接过李钦载手里的几页纸,然后匆匆送到李治手中。
李治不想看,他知道里面肯定没啥好消息。
但李勣就在不远处打瞌睡,李治不能不看。
心里叹了口气,李治仍然面带微笑展开纸,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李钦载站在殿内,仿佛为了让殿内群臣都广而知之,于是扬声道:“陛下封禅泰山,此举本是敬崇天道,告慰神明的好事,但不合时宜。”
“最近一个月内,关中诸州县共计征调青壮民夫三十余万,许多地方官员为了不影响仕途,早在朝廷公文下发之际便已开始征调各村各庄青壮,以至许多地方连春播都耽误了。”
“去年北方大旱,国库告罄,无数百姓被官府赈济,天下农户都指望今年这个好年景里能多些收成,让妻儿家小能够糊口,能够翻身,然而朝廷征调令一下,许多青壮不得不只身离家,为天子修路,建造行宫。”
“据查,仅是关中一带,今年各州县耽误春播的土地便不下数十万亩,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本来年景不错的,但关中土地的收成却仍然不容乐观。”
“而据臣所知,去年国库因赈济北方大旱和收吐谷浑之故,已在江南产粮诸地积欠了不少地主富户的存粮,今年陛下本应下文颁诏,督促各地春播耕种。”
“而陛下却因封禅之故,各地州县农户不仅耽误了春播,反而雪上加霜,将关中青壮尽数抽调,而致关中十室九空,村田乡土仅剩老弱妇孺。”
“陛下封禅泰山,是为敬崇天地神明,为百姓祈福,为何因封禅而苦百姓耶?”
“陛下,国库钱粮去年透支几何,积欠民间几何,还需几年才能充盈,此外,陛下为封禅而修路,建造行宫,而致国库正常开支之外,尚需额外支出几何,这一笔笔的国库债务,殿内诸位公卿可曾想过多少年才能翻身?”
李钦载越说越激动,转身环顾四周,愤然道:“臣还听说,有朝臣上奏天子,议民间加赋之事……”
“权贵公卿之奢靡所耗,竟加诸于无辜劳苦百姓,先帝曾言,‘水亦载舟,水亦覆舟’,大唐贞观之治是何等的清明贤达之世,时隔不过十余年,尔等竟全都忘了当初先帝的警世铮言了吗?”
殿内群臣垂头不语,能站在这个殿里的都是精明干练之士,谁能看不出封禅之举的弊处?
只不过贞观之后,功臣凋零,贤臣渐去,剩下的人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明明能看到的弊处,却还是选择了忽视,只知一味阿谀附和而已。
李钦载说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在抒泄最近以来胸中积蓄的郁懑之气。
然后李钦载站直了身子,直视李治道:“陛下,臣言尽于此,封禅泰山是举是废,臣不再多言。臣只想请陛下在徒耗民脂之时,多想想民间百姓的疾苦心酸。”
“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才是撑起社稷的基石,子民之福,来自天子的仁义,来自朝廷的善政,来自满朝公卿的悲悯之心。”
说完后,李钦载后退两步,面无表情地站回了朝班中。
李治呆坐良久,脸色时青时红,倒也不像是愤怒,反而多了几分说不出复杂意味。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群臣不知是否心中有亏,或是被李钦载凌厉的气势所慑,许久没人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治仿佛回过神来,垂头又看了一眼李钦载送来的几页纸。
纸上列满了关中各地州县征调青壮的人数,官仓所耗的粮食,各地修路建造行宫所支出的钱粮工料等诸多数据。
一行行触目惊心,数据会让一件事的利弊更具体化。
李治此刻才发现,这个封禅的仪式居然耗费如此巨大。
半晌,李治收起了纸,环视群臣缓缓道:“今日朝会罢了,封禅之事,……容后再议。”
说完李治深深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李钦载。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喧哗声,群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又在开始解读李治的这句“容后再议”,究竟是今日以后继续再议,还是自己下个台阶,言外之意其实是废止了。
李勣此时却仿佛被殿内的动静惊醒了美梦似的,浑身激灵了一下,然后茫然四顾,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朝会散了?这就散了么……唉,陛下恕罪,老臣果真是老了,一不小心睡得深了,御前失仪,老臣之罪也。”
第742章 诉衷肠
今日李勣的演技……看似演了个寂寞,除了开场白,别的一句话都没说,然而细思起来,今日朝会上,李勣的作用可谓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自从李勣出现在太极殿后,今日朝会的气氛也好,走向也好,都在朝着不可测的方向发展。
李勣的出现,让满腹怒火的李治瞬间心平气和,让原本打算附和李治封禅的群臣哑口无言,也让李钦载有了开口的机会,在金殿上畅所欲言,细剖时弊。
如果李勣没来,李钦载的下场如何,还真不好说。
也许会跟刘仁轨一样,不但没有开口的机会,反而会被暴怒的李治拖出去责廷杖,面子里子都丢了的同时,事情也没法解决。
事实证明,个人能力再强大,背后也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牛逼爷爷撑腰。
散朝了,李治当先起身,朝殿后走去。
群臣恭送李治后,才直起身朝李钦载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可是大家都没动弹,直到李勣缓缓起身,朝殿门走去,群臣纷纷朝李勣躬身。
李勣笑吟吟的,像个和蔼的邻家老头儿,不停朝群臣致意。
走到殿门外,王常福站在回廊下等他,恭敬地告诉李勣,天子有请,劳驾英国公赴安仁殿。
为了表示尊敬,李治还派出禁卫抬上了软轿。
李勣客气地谢过王常福,然后坐上软轿,四名禁卫抬着李勣,朝深宫内走去。
李钦载站在殿内眨眼。
叫了爷爷不叫我,啥意思?友谊的小船真的翻了么?
屁股后被人踹了一脚,李钦载扭头,赫然见李思文正眼神不善地盯着。
“孽畜,今日可让你出风头了,还不快滚回府去,等着天子请你吃饭呢?”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说出来爹莫生气,孩儿真以为天子会请我吃饭……”
……
安仁殿。
李治站在殿门外,直到李勣的软轿来到殿门前,李治亲自迎上,搀住李勣的胳膊。
李勣笑着摆手:“不不,天子不可失仪,老臣还没老到要人搀扶的地步,被御史看见了,老夫说不得又要挨上几本参劾。”
李治笑道:“老将军三朝功勋,德高望重,朝中哪个不长眼的敢参劾您呢。”
恭敬地将李勣请进殿内坐下,李治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未多时,宫人端来酒菜,李治又起身双手捧杯,向李勣敬酒,李勣连道不敢。
君臣满饮之后,太常寺的歌舞伎们翩然入殿,丝竹笙箫乐声四起,舞伎们踏歌而舞,殿内一片欢愉。
一舞之后,舞伎们行礼退下,李治又敬了李勣一盏酒,搁下酒盏后,才苦笑道:“老将军今日可把朕吓坏了……”
李勣呵呵一笑,道:“老臣这不是怕陛下怒极,做出冲动的决定,事后若后悔更损天子威严,故而今日来给陛下消消火。”
李治点头。
这句不完全是实话,但也算是半真半假了,刚才在太极殿说什么追忆先帝,功臣凋零什么的,那就完全是骗人的鬼话了。
李治当然不蠢,他看出李勣今日突然参加朝会的意图。
给李治和李钦载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降温是其一,当然,也有私心的,为他孙儿李钦载撑腰是其二。
但李治却看到了最深层的本质。
李勣今日又是降温又是撑腰的,大把年纪跑金殿上飙演技,又是洒泪又是打瞌睡,老人家吃饱了撑的玩这个?
最本质的原因是,李勣也不赞同李治封禅泰山的决定。
这才是李治在散朝后把李勣单独请来安仁殿的原因。
李勣年迈,固然不会随便干预朝政,但他终究是大唐军方的砥柱,别看李勣完全没有表过态,可李治却还是非常重视李勣的意见。
以李勣在大唐朝堂的分量,李治根本无法忽视李勣的意见。
说到底,李治还是有些不甘心,他仍不想放弃封禅。
他知道这辈子可能只有这么一次风光的机会了,错过眼前的机会,将来不知多少年才能实现泰山之巅耀武扬威的梦想。
李治又向李勣敬了一盏酒,苦笑道:“老将军,朕与令孙多年来颇为投契,令孙也非常争气,这几年为朕前后立过不少功劳,景初对社稷的付出,朕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朕与景初,在公为君臣,在私,实为兄弟。朕对他向来宠信,向来不疑,景初也没让朕失望过,他为朕为社稷做的桩桩件件,都是足以载入青史,正因为他做出的这些功绩,朕才有了封禅泰山的底气。”
李勣笑吟吟地听着,眼皮却一耷一耷的,渐渐变得沉重。
李治暗道不妙,这老狐狸又要装睡了!
砰!
李治狠狠一拍桌案,提高了声量怒道:“可是这一次,景初伤了朕的心呐!”
眼皮沉重的李勣终于被吓得一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刚要露出茫然四顾的样子,但又觉得有些不敬,于是继续保持礼貌的微笑,捋须颔首不语。
“哦哦,钦载那孽畜伤了陛下的心,嗯,请陛下从严处置,老臣绝无二话。”李勣收起笑脸严肃地道。
李治叹了口气,仿佛在向长辈告状的语气,但实则又是在为自己解释。
“老将军,朕欲封禅泰山,不全是为了虚荣,朕登基以来,自问不是昏聩之君,国中大小事无不明察明辨,这两年国力渐衰,朕身为天子,又怎会不知?”
“可是,老将军,朕急着封禅,也是被情势所逼,自从朕废了王皇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被罢,无论关陇还是山东士族,对我李唐的皇权都颇有怨恚。”
“而朕,也不甘皇权旁落,朝堂皆被世家门阀所把持,故而必须推广科举,让天下寒门来分世家之权,朕才好左右平衡朝局。”
“故而,在科举逐渐推广之前,朕需要封禅泰山这个仪式,来巩固我李家的皇权,让天下士子归心,让百姓崇信拥戴。”
“不是朕漠视黎民生死,而是朕也焦灼为难之极,朕岂不知明年封禅多么仓促,岂不知是给黎民雪上加霜?可是,情势逼人,朕两权相害取其轻,不得已之举矣!”
第743章 隋鉴不远
李治与其说是在向李勣解释,还不如说是在寻求李勣的支持。
理由,当然也算是正当,世家敌视,科举难行,皇权不稳,搞个封禅仪式昭告天下李唐的皇权正统,站在帝王的立场上,谁敢说不应该?
在李勣面前,李治可算是掏心窝子了,连平衡朝局这种帝王心术的话都坦然相告,显然没把李勣当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