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笑吟吟地摆手:“无妨,谁家还没几个不争气的亲戚呢,朕的亲戚里面,不争气的更多,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武后咬着下唇,迟疑许久,终于忍不住道:“陛下,封禅之事究竟……”
李治嗯了一声,神情淡然地望着殿外的蓝天白云。
良久,李治突然道:“皇后,你说李景初如此冒犯触怒朕,他究竟为了什么?”
“匹夫之勇也好,君子之勇也好,终归是有缘由,他才会不顾生死不顾前程站出来,与天子抗辩,皇后,你说李景初究竟为了什么?”
武后垂头沉默,她知道答案,但她不愿正视答案。
李治悠悠地道:“世人蝇营狗苟,熙熙攘攘,不是为名,就是为利。李景初本是个懒散毫无野心之辈,他如此激烈地反对封禅,难道也是为了名利?”
“他为社稷立过那么多的功劳,若要名利,只需开口,朕自然会给他,何必与朕闹到几乎决裂?”
李治看了沉默的武后一眼,笑道:“因封禅之议,他把你也得罪得不轻吧?”
武后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是。”
“敢同时得罪天子和皇后,这事儿也就李景初敢干,哈哈。”
武后小心端详李治的脸色,见他的脸上无悲无喜,看不出端倪。
李治悠悠地道:“皇后,你说咱们是做一对宽容大度的英君贤后,还是做一对睚眦必报,将来史书徒留骂名的昏聩夫妻?”
第750章 封禅即止
人这一辈子难免会有头脑发热的时候。
就像中了邪一般,执拗得近乎病态的非要去做一件事,身边的人嘴皮子磨破了都劝不住,执着地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理,把自己想象成孤身逆行的勇士……
李治封禅泰山的念头,除了虚荣心和需要的政治意义外,大约也存在这种自以为是的孤勇者心理。
如今被刘仁轨,李钦载和李勣的当头棒喝之后,李治发现自己清醒了。
不得不说,前阵子坚持封禅的念头,连瞎子都看得出多么虚荣,不仅虚荣,而且中二。
徒费那么多民脂民膏,就为了穿着华丽的衣裳在泰山之巅跟老天爷得瑟一下自己的功绩。
自从登基以来,李治自我感觉不错,觉得自己怎么也算不上昏聩,多少还是比较勤勉的,但这一次的封禅之议,自己表现得像个纨绔败家子,偏偏下面一群朝臣还满口赞同附和。
真正站出来劝谏的人,只有刘仁轨和李钦载。
李勣寥寥数语点醒李治后,李治这两天都在反省。
如今他终于发现,自己确实错了,李钦载和刘仁轨是对的。
尽管两人惹恼了自己,可站在社稷的立场上,有这样直言劝谏的忠心臣子,是大唐之幸,天子之幸。
“能臣固可贵,忠臣尤难得……”李治喃喃道。
武后心头一沉,她知道李治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长安城最近风传李钦载已失了圣眷,天子不再宠信他,然而谁能想象,其实天子对他的圣眷未改,或许,比以往更甚。
李钦载以前立过那么多功劳,有灭国之功,也有发明一些新奇玩意儿改变大唐之功。
可是帝王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是忠诚,本事大固然能得帝王欣赏,但忠诚才能得到帝王彻底的信任。
旁人眼里的李钦载,因为封禅之议而失去了天子的宠信,可武后此刻却看清楚了,李钦载因此事反而愈发得到李治的器重。
就是李治刚才那句话,“能臣固可贵,忠臣尤难得”。
封禅?
武后暗暗苦笑,还是绝了这份心思吧,李治分明已做出了决定。
果然,李治沉吟许久后,无奈地摇摇头,随即扬声道:“王常福。”
王常福快步出现在李治的身前。
“传话给许敬宗,李义府,许圉师等省台朝臣,以朕的名义颁旨下发六部及各地州县官衙。”
李治顿了顿,缓缓道:“暂缓封禅泰山之行,各地正在修建的行宫,猎场,马场,车驿等马上停工,着工部核算成本,暂停支出一应开销,各地所征调的青壮民夫着即马上归乡务农。”
“着各地州县官衙核算各村乡春播损失情况,上报户部后,国库酌情开支补偿,西台御史下放各地州县,务必督查补偿落实到农户,官员不得贪墨,违者重惩。”
“关中征调青壮之各州县,免三年徭役,农户赋税半之。”
王常福认真地将李治的每一句话都记了下来,行礼后正要转身离去,李治突然叫住了他。
沉吟片刻,李治又道:“刘仁轨官复原职,着晋大司宪,参知政事,督查百官。”
“李钦载,赐黄金百两,赐万金,丝帛五十匹,赐太平坊府邸一座……”
顿了顿,李治扭头望向目瞪口呆的武后,道:“朕前日听说,李钦载的正室夫人有身孕了?皇后可知此事确否?”
武后回过神,颔首道:“确有其事,长安许多权贵都携礼道贺了。”
李治笑了:“景初这般英才,正应子嗣兴旺,开枝散叶,他这官爵和满腹学问才不怕后继无人。”
“正室夫人有身孕是大喜事,天家当然要表示一下,王常福,你亲自跑一趟甘井庄,从内库里挑一些贵重的东西赐予他……”
王常福刚要领旨,李治犹豫了一下,又改口道:“罢了,朕明日亲自去一趟甘井庄,这货脾气犟得很,也不知跟朕服个软儿,君臣闹点小别扭,真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
武后和王常福震惊地看着李治。
李治有点尴尬,揉了揉脸道:“看啥?朕与景初既是君臣,也是知交,朕可不想与他因谏而生隙……”
沉默半晌,李治脸色赧然道:“再说……景初没做错什么,错的是朕,他把朕从错误的边缘拉回来,朕便服个软跟他化解一番又如何?”
王常福站在殿内等了半晌,见李治没有补充的旨意后,这才告退出殿。
武后神情复杂,封禅泰山之事算是彻底没指望了,她的那点小心思自然也打了水漂。
不甘心,却不得不认命。
沉默良久,武后低声道:“陛下,说起李景初,臣妾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何事?”
武后迟疑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了:“臣妾听说,李景初与滕王之女金乡县主有些……”
李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有些啥?”
武后掩嘴轻笑:“陛下还听不明白吗?男男女女之间,还能有啥。”
李治睁大了眼睛:“金乡县主跟李景初……这,李景初怎敢……”
脸色渐渐有了变化,李治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武后悄悄端详半晌,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态度。
李治脸色时红时青,似愤怒又似无奈。
一个有妇之夫,跟宗亲之女不清不白,对天家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是,这个有妇之夫偏偏是李景初……
李治的心情很复杂,大唐在男女关系这方面,其实算是比较开放的,从李世民到李治,他们干过的不合礼制的苟且之事多了,此刻坐在李治身旁的武后,严格说来,两人的夫妻关系更不合礼制。
更别说李治跟韩国夫人,魏国夫人那一摊子乱事了,说出来都脸红。
所以李钦载与金乡县主之间那点事,对李治的心理承受方面来说,不算太震惊,只是事关宗亲声誉,李治有点挂不住脸。
许久之后,李治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朕就当没听到。”
武后心头一沉。
李钦载的圣眷,竟已到这个地步了么?
李治扯了扯嘴角,道:“若李景初跟金乡县主真有什么,呵,他家后院可就热闹了,朕就静静看他如何处置。”
第751章 夫妻夜话
李钦载和部曲们回到甘井庄时已是傍晚时分。
众人骑马刚到村口,便见村口的槐树下有一道袅娜的人影,正在痴痴地张望路的尽头。
李钦载一愣,急忙翻身下马,快步迎了上去,搀住了她的胳膊。
“有身孕了还到处乱跑啥,当心肚子里的孩子……”李钦载皱眉责备道:“啥毛病,以前我回庄子也没见你亲自站在村口迎接,今日怎么了?”
崔婕仰脸朝他温柔地一笑:“妾身恭贺夫君安然归来,夫君上朝后,妾身一直不安,今日听到长安城传来的消息,妾身才安了心。”
李钦载笑道:“我运气好,倒也安然无恙回来了,以后就陪你和孩子们好好过日子,朝堂那些破事我都不管了,为民请命啥的,一辈子干一次就够了,以后再有事,找个子高的顶着,我不干了。”
崔婕深深注视着他,轻声道:“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以后若有事,夫君肯定还是会站出来的。”
“我肯定不会站出来,有多远躲多远。”李钦载断然道:“干一次就够糟心了,我活这辈子是享受生活的,不是为了玩命的。”
崔婕轻笑:“夫君就嘴硬吧,反正妾身不信。”
李钦载眨眨眼:“夫君能硬的可不止是嘴哦……”
崔婕茫然半晌,这才回过味来,不由大羞狠狠捶他:“说两句话就没个正经了,哪有顶天立地的样子,分明是个猥琐的登徒子!”
搀着崔婕的胳膊,夫妻缓缓朝别院走去。
夕阳西下,将二人的身影拖曳得老长,地上二人的影子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金色的残阳中透着一股岁月静好的诗意。
“大夫说,夫人刚怀上,头两个月不宜过多活动,恐有滑胎的风险,夫人这俩月还是多躺着,待两月之后,每日适当散散步,让盆骨多锻炼,生产的时候才不会有危险……”李钦载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
崔婕笑道:“夫君为何懂得如此多?”
“这话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怀孕吗?”
崔婕气得又是一记重捶:“妾身若是猪,怀的是谁的种?”
李钦载一愣,哎呀,不小心误伤自己了……
生气过后,崔婕又开朗起来,高兴地挽住李钦载的胳膊,笑道:“不管如何,夫君总算安然回来了,天子没有为难你,对咱家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家国社稷,什么黎民苍生,妾身都不管,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夫君心里装着天下,妾身没那么伟大,心里只装着夫君。”
李钦载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夫君心里也装着你,踏实过日子的人,心里哪有那么多家国社稷,只容下妻儿老小足矣。”
夜晚,李钦载伸着懒腰躺到崔婕的身旁,手便习惯性地勇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