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边的回廊下,漆黑的夜色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朕没吃着啥?”
李钦载一家子脸色全变了,崔婕和金乡慌张地望向李钦载,荞儿则闷不出声将地上的番薯皮往花园里踢。
关键时刻还是儿子靠谱,这熟练的毁尸灭迹手法,想必也是经历过许多次血与火的考验吧。
“愣啥!快把烤架收起来!”李钦载也有点紧张了。
金乡急忙将炭火上的烤架收起,崔婕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一脚将炭火炉踹了,砰的一声,通红的炭火散落一地,犹如漫天星光。
黑暗里,传来李治幽幽的声音:“莫遮掩了,朕都看见了……”
一家子动作一僵,然后看到李治从黑暗里走出来。
李钦载面不改色上前行礼:“陛下还没歇息呢?臣与家人在院子里赏月,共叙天伦……”
李治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阴沉,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佛在无声地嘲讽李钦载的鬼话。
李治叹了口气:“你现在连编瞎话都不愿多动动脑子了么?朕就这么不值得你用点心思糊弄么?”
李钦载愧疚地道:“陛下来得突然,臣来不及编太完美的鬼话,陛下恕罪。”
荞儿打扫战场显然没扫得太干净,李治走近便发现了地上的烤番薯皮,空气里还残留着番薯香甜的味道。
李治脸颊抽搐了几下,道:“李景初,你是真该死啊……”
“刚才堂内饮酒,朕见你鬼鬼祟祟离开,便知你必然没干好事,一路跟过来,果然没让朕失望,”李治咬牙道:“拢共那么几十斤番薯,你说你糟蹋了多少?整个大唐只有这么几十斤,明年还要不要留种了?”
“陛下,臣知罪,”李钦载忍不住道:“不过,此物易生长,待到明年再种一季,漫山遍野都是,那时陛下就会烦不胜烦了,陛下勿忧。”
李治哼道:“如果大唐的粮食有一天如野草一般漫山遍野都是,朕还不乐疯了?”
看了看地上没收拾干净的番薯皮,李治幽幽地叹了口气:“……一点也没给朕留,你是真该死啊。”
李钦载眨眼,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生番薯,道:“陛下,臣给您留了一个……”
李治顿时又惊又喜:“你,你到底偷了多少?”
李钦载无辜地道:“没了,真没了。这是最后一个了。”
李治悲愤地一挥手:“给朕烤上!你们吃得不亦乐乎,朕还巴巴地节省过日子,凭啥?朕不过了!”
崔婕和金乡轻笑,行礼过后,识趣地领着荞儿告退,将院子的空间留给君臣二人。
重新生起炭火,支上烤架,李钦载将最后一个番薯放在烤架上。
没多久,番薯熟了,李治迫不及待地剥皮就吃,烫得哇哇乱叫也不停口。
“好,好吃!”李治两眼放光:“果如景初所言,此物入口甘甜粉糯,味道极佳,比稻谷和麦子的味道好多了。”
三下五除二,李治吭哧吭哧很快吃完了整个番薯,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李钦载不怀好意地撺掇道:“陛下若没吃够,不如给臣下一道旨意,臣再去拿几个来?”
李治一激灵,立马清醒了,指着他严肃地道:“你给朕记住了,明年番薯收成以前,你一个都不准再拿,否则军法处置。朕会给看管番薯的禁卫下一道严旨,剩下的番薯全部编号,少一个必问罪。”
李钦载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年怕是吃不了番薯了。
吃完了烤番薯,李治心愿已了,呆坐在院子里开启了贤者模式。
“景初,你说再过若干年,大唐真的种满了番薯,天下百姓再无饥荒之忧,大唐社稷是否能延续万年?”李治平静地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粮食是维持皇朝统治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因素。陛下,延续一代王朝国运的因素有很多,粮食,仁政,军事,吏治,天灾等等,它们都能影响一国气运。”
“臣只能说,有了充足的粮食,大唐的国祚会稳固很多,但绝不敢说万年不变。若是外敌入侵,或是吏治腐败,民怨四起,社稷仍然有累卵之危。”
李治点头:“是这个道理,光填饱百姓的肚子还不够,想要江山永续,当权者仍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朝懈怠,便是亡国的开始。”
李钦载又笑道:“陛下也不必太劳神,有了番薯一物,臣可以保证,未来百十年内,大唐的人口会以倍数增长,说不定有生之年能看到大唐人口破亿呢。”
李治喜道:“真的吗?”
李钦载含笑点头,这话可不是吹牛皮,真实历史上,番薯是在明朝万历年间被传入中国的,真正天下普及种植却已是辫子朝乾隆时期,从那时起,天下人多了一种粮源,人口便呈爆炸式增长。
在那个汉人被野猪皮蛮夷统治的黑暗年代,各种苛捐杂税压得百姓生存艰难,可饶是如此,辫子朝的人口却远超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朝代。
这与粮食的逐渐多样性脱不开关系,尤其是番薯这种容易种植且产量巨大的新粮源,更是造成人口增长的直接原因。
未来的李唐皇朝,只要当权者不犯什么脑残式大错误的话,人口的剧烈增长必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819章 新差事
如今的大唐不缺地,缺的是人。
李治登基后的永徽三年,户部尚书高履行奏,时有户三百八十余万,人口约一千四百万左右。
偌大的疆域,仅仅只有一千多万人,后世差不多的疆域上却有着十几亿,两者比较,可见如今的大唐是何等的地广人稀。
所以自从大唐立国后,困扰三代帝王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鼓励生育,为了让民间百姓多生,朝廷官府出台了不少奖励政策。
与生育有关的民间男女婚配问题,也被提到了政治高度。
“官媒”这个字眼,便是贞观年所创,官媒不是唐朝的媒体,是有官方背景的媒人,一般由县衙的司户兼任,他的任务就是上山下乡,走村窜巷。
谁家孩子到了婚配的年纪便上门催婚,没有对象不要紧,官媒负责介绍,负责拉媒,甚至连婚礼都负责,总之,凑合成功一对入了洞房,便是官媒的政绩。
官府给发对象,这年头也没人敢提什么天价彩礼,实在无法感受古代劳动人民过得多悲惨……
李治是有抱负的帝王,绝对不像史书中形容的那么不堪。
史书所载,不过是史官的个人宣泄,将武周篡取江山的怒火全怪罪到李治身上,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武周篡谋江山是李治去世之后。
李治的抱负很远大,他想做的不是安享前人余荫的太平天子,而是比先帝李世民更雄才伟略的一代英君圣主。
谁都不愿活在前人功绩的阴影下,李治尤如是。
超过李世民的难度太大,不但要扩充更大的国土,也要比贞观年间的国库更充盈,人口也要更多,方方面面的数据都超过,李治才能实至名归。
幸好,他认识了李钦载。
上天见他选择了地狱级游戏难度,实在看不过眼,于是偷偷塞给他一个外挂。
外挂就是李钦载,从他这几年各个方面的表现来看,确实像个没天理的外挂,被官方封一百年都不冤枉的那种。
“若我大唐的人口真能破亿,天下何事不可为?”李治脸上散发着湛然的光彩。
所谓的“大国”,是必须有前提条件的。
首先是辽阔的国土纵深面积,其次是丰富的各种资源,最后是无比庞大的人口基数,三者缺一不可。
前两者,大唐可以发动战争去掠夺,但后者,却只能老老实实鼓励百姓多生育。
若大唐有了充足的粮食,人口将不再是困扰帝王的问题,时机成熟了,民间的生育自然水到渠成地增加。
强盛帝国的外部条件,在这几年里不知不觉已具雏形。
仔细一想,好像每件事都跟李钦载有关,国土,粮食,以及军事,各个方面都有李钦载至关重要的贡献。
接下来呢?李唐皇朝要面对的问题很多,不仅有外部的,也有内部的。
“景初,一个月后,朝廷要开科考了。”李治严肃地道:“每一次的科考,朕都非常看重。”
“你知道的,朕要摆脱世家门阀的影子,朕不希望朝堂里到处都是世家门阀的人,由他们来参与或掣肘大唐的兴衰。”
“天下的权力必须归于天家,归于皇帝,如秦皇汉武,号令天下如臂指使,那才是皇帝该有的样子,而不是现在,任何一项国策的推行,朕都不得不左右平衡各方势力的利益,那样太累了,皇权也无时无刻受到威胁。”
“科考取寒门之士,才是朝堂摆脱世家门阀的根源办法,打压世家的同时,也给天下寒门士子一线出头的希望,更令天下归心。”
李治深深地道:“景初,明算科本由太史局李淳风出题,但李淳风本是修道之人,而且年事已高,近年早已深居简出,潜心求长生之道,甚少过问凡俗事,明算科出题朕只好交给你了。”
李钦载露出犹豫之色,这桩差事他是真不想应,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很容易结仇,招惹麻烦。
背靠李治也不一定是百无禁忌,若与人真正结下大仇,人家一刀捅来,他总不好意思让李治帮他挡刀吧?
“陛下,天下精于明算的人才多矣,据臣所知,国子监明算科就有不少当时博士大家,陛下何不让他们出题?臣无书无籍立世,又是年纪轻轻,声望资历皆不够,实在担心士子们不服,最后闹出事来。”
李钦载试图拒绝,他很清楚李治对科考多重视,李钦载实在负担不起搞砸的责任。
李治摆了摆手,道:“若论明算一道之精通,天下何人能与你比?怕是李淳风先生都不如你,这是长安城所有权贵公认的事实,否则你以为为何大家都把族中子弟送来你处求学?”
“大唐每次科考,报明经科者多如过江之鲫,而报明算科者寥寥无几,一来明经是主流,朝廷取士名额甚多,二来,世上实在没有太多精于明算的人才。”
“这一次朕已颁下旨意,今年科考,明算科比以往多取士五十人,要从万众考子之中选出合适的人才,朕只能请景初出题,审卷,取士。”
李治拍了拍他的肩,道:“景初不要拒绝朕,朕需要你的辅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钦载实在无法拒绝。
“臣……愿为陛下分忧。”李钦载叹了口气,又道:“若臣因此而与人结仇,还请陛下果断下旨剁了他。”
“景初放心,科考里的种种阴暗事朕多少也明白几分的,有朕在,谁也不敢为难你。”
……
李治每次交给李钦载的差事都不简单,李钦载每次都想拒绝,每次最后还是被迫答应下来,搞得很矫揉造作的样子,特别绿茶。
第二天一早,李治武后便带着朝臣们离开了甘井庄。
昨日大喜,君臣皆醉,据说后来朝臣们在李家的前堂载歌载舞,差点把前堂拆了。
幸好李勣昨晚也在,最后实在忍不了众人放浪形骸的样子,亲自下场踹了上官仪一脚,众人才老实了许多。
番薯丰收,接下来便是留种继续种植,这件事也是李钦载负责,还有一位辅佐他的,刚封为司农的滕王,据说在赶来甘井庄的路上。
第820章 丈人登门
老丈人自长安来,李钦载必须隆重接待。
中午时分,滕王的车驾还没到,李钦载带着金乡已站在村口恭迎。
县侯的仪仗也在村口摆开,虽然跟藩王的排场没法比,但态度比什么都重要。
两百余李家部曲身着崭新的皮甲,手执刀戟,在村口雁形排开,威风凛凛凶神恶煞,来往的庄户都好奇地看着他们,也不知今日五少郎迎接哪位贵客。
对当今天子怕是都没如此隆重迎接过吧?
金乡被庄户们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拽了拽李钦载的衣袖,轻声道:“夫君,这排场……是不是有点过了?”
“不过,一点也不过。”李钦载严肃地道:“夫人的父王亲临,说不定还窝着一肚子火气,我若稍微怠慢一点,便是一场翁婿互殴,那就太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