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李游道不仅是朝臣,还是大理寺少卿,是朝廷的执法者。
执法犯法,罪加一等。
李钦载说完后,就连李治都呆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臣子朝争之时,李治充当的是裁判的角色,他负责给敌我双方打分,而且帝王表面上反感朝臣同僚之间内讧内斗,但实际上心里是暗暗欣喜,甚至暗中主动挑起臣子争斗的。
这就属于帝王心术了。
朝臣之间太团结,形成一块铁板,皇帝还怎么玩?等着臣子们众口一词跟皇帝对着干吗?
所以朝堂上必须要有争斗,要在皇帝可控的范围内形成互相对立的派系,方便皇帝施展平衡术,打一拉一的过程里,达到他的政治目的。
李治才三十多岁,他的帝王术运用得其实不太成熟,很多时候感情用事,否则也不会私下里跟李钦载有交情。
但李治绝对没料到,今日朝会李钦载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不仅震惊了群臣,也震惊了他。
接下来怎么玩?
李治不想玩了,思忖良久,索性装聋作哑,坐在金殿内不言不动,把自己当成小透明。
小透明或许不够,李治还得学会当一个合格的捧哏。
“李卿,金殿之上,话不可乱说,凡事要有证据,你所参李游道四宗罪,可有实证?”李治果然负责任地担当起捧哏的角色。
李钦载挺起胸,道:“陛下,臣有实证。”
李游道心头一沉,脸色愈发苍白。整个金殿上唯有他自己最清楚,李钦载参他的所谓四大罪状,其实基本是真实的。
如果李钦载真拿住了证据,今日便是李游道一脚跨进鬼门关的日子。
殿内群臣又是一阵窃窃议论,好几名打算出班参劾李钦载的御史也临时改变了主意,站在朝班中静观事态发展。
李治盯着李钦载,语气缓慢地道:“李卿果真有证据?”
李钦载点头:“有。”
李治嘴角一勾:“呈来!”
李钦载道:“臣先说第一宗罪,李游道暗中遣人在长安城散播流言,污蔑诋毁臣的清誉,挑起民间舆论,刻意制造朝野臣民对我不满的理由……”
“此罪,家祖私下遣人暗查,昨日拿获贼人两名,贼人供述,他们正是李游道府上管事,他们用钱财收买长安市井无赖闲汉,教他们散播流言,贼人已在宫门外等候,随时待陛下召见垂问。”
“第二宗罪,李游道以权势威逼,向臣索要功名,第三宗罪,李游道杀马相挟,逼臣就范,此二罪也,臣已暗中策反李游道府上心腹部曲一名,也在宫门外等候,他可为臣做证。”
“至于第四宗罪,李游道暗植势力,广结党羽,左右朝政,要佐证此罪很简单,今日朝会,是群狼伺虎之局,陛下且看今日参劾臣的人有多少。”
“为何那些与臣素无瓜葛之人突然冒出来,打着所谓的‘道德’旗号,目的就是为了罢免臣的科举主考之职,好方便他们祸乱科举,从中取利。”
话音落,李钦载向李治行了一礼,一声不吭地退回了朝班。
群臣却早已鸦雀无声,许多人脸色难看地站在朝班中,本来打算一哄而上,对李钦载群起而攻之。
然而李钦载对第四宗罪的指控,意思分明在说,现在谁站出来参劾他,谁便是李游道的党羽,坐实了李游道结党的罪证。
不但桌子被掀了,话也被堵死了,李钦载这口才真是……
李游道气得跳脚,指着李钦载怒道:“这是什么鬼证据?我不信!纯粹是污蔑!陛下,臣请将宫门外等候的所谓人证传召入宫,与臣当面对质!”
李治抬眼,迅速向朝班中的李钦载望去。
君臣二人的眼神隔着老远对视,片刻之后,李治又望向李游道,淡淡地道:“李少卿息怒,黑白善恶,朕自有评断,朝堂上发怒,不仅失仪,而且显得心虚,你说对不对?”
李游道一惊,瞬间冷静下来,躬身道:“是,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这时一名宦官从大殿后方匆匆走入,走到李治身侧,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掏出一张纸双手奉上。
李治接过纸,眼睛匆匆一扫,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情不自禁地望向李游道。
李游道见李治这般模样,心头不由一沉。
不知道李治为何突然看向自己,但显然刚才那名宦官入殿跟李治的几句低语,分明与他有关。
李游道额头渐渐渗出了冷汗。
自打朝会开始后,随着李钦载的先发制人,今日本来针对李钦载布下的围杀之局,竟全数被破坏。
此刻不知不觉已被李钦载掌握了主动,李游道不由自主地跟着李钦载的节奏疲于应对。
本来是进攻的一方,结果莫名其妙变成了防守的一方。
殿内群臣正在窃窃议论之时,李治却突然笑了笑,道:“李少卿,渭南县侯参你之罪,证据什么的不忙拿出来,朕这里倒是有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李游道顾不得擦拭冷汗,强自镇定道:“请陛下示下。”
李治将手中那张纸一挥,旁边的宦官接过,走到殿中,将纸递给了李游道。
李治悠悠地道:“李钦载参你杀马示威,强行索要功名之事,似乎……嗯,不需要李钦载出示什么证据了,这张纸是一份认罪书,上面有你的亲笔签押,还有你按的指印。”
“朕只问你,这份认罪书上的签押和指印,是你本人的吗?”
第859章 剩勇追穷寇
李游道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站在金殿内,身子差点瘫软在地。
前几日被武敏之逼迫签下的那份认罪书,终究还是爆雷了。
他可以否认,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是不是他的亲笔签押和指印,只需召来一名刑部主簿随便鉴定一下便知真假,然后,李游道会被再扣上一顶“欺君”的帽子,罪上加罪。
李钦载站在人群里,他的表情也有点吃惊。
武敏之逼李游道签认罪书的事,李钦载一概不知,这几日他忙着应对世家,根本都空见武敏之。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这份认罪书是武敏之的杰作。
很神奇的一个疯批,特别喜欢用各种匪夷所思的逼迫方式,让对方白纸黑字留下证据,比如滕王和李游道,都在武敏之的手里狠狠栽过跟头。
李钦载现在想的是,这特么是什么缺心眼的反派,居然自己签下认罪书,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奇葩是吧?
认罪书此刻就在李游道手里,李治大大方方地交给他,不怕他撕毁证据。
甚至于,李治并不在乎他承不承认,因为认罪书递到李游道手中的那一刻,李治便从他脸上的表情找到了答案。
于是李治的表情也渐渐古怪起来,此刻他脑海里冒出跟李钦载一样的念头,如今的反派都如此作死的吗?
转念一想,宦官说这份认罪书是武敏之的杰作,想想当初滕王被逼签下婚书的遭遇,李游道签认罪书似乎……也算合情合理了,毕竟任何奇葩的事跟武敏之扯上关系,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见李游道脸色苍白木然不语,群臣愈发疑惑,看李游道的表情,这份认罪书好像有点含金量呀。
然后群臣此刻脑海里也冒出跟李游道一样的想法,这特么不是纯纯作死么?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啊。
良久,李游道突然尖利地大叫起来:“陛下明鉴,此为武敏之逼迫,臣的性命被武敏之胁迫,不得不虚与委蛇,签下认罪书。陛下,奸恶之人不是傻子,岂会不打自招,自认其罪?”
人群里,李钦载突然嗤笑了一声,道:“没拿出证据前,打死不承认,说是污蔑,拿出证据了,又说是被逼迫,道理全站在你这边了,做人做成这副德行,李少卿你要不要反省一下自己?”
李游道气得身躯摇摇欲坠,却辩无可辩。
李治若有深意地看着他,笑道:“也就是说,这份认罪书,李少卿不承认?上面所述之罪状,也是子虚乌有,朕不应采信?”
李游道犹豫了一下,咬牙道:“是,全是假的!”
李治又笑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朕若不严查下去,怕是满朝文武也不答应吧?”
随即李治道:“着刑部,西台御史查缉此案,将事情查到水落石出,再奏报于朕,谁若欺君,朕必严惩!”
李游道身子一抖,汗如雨下。
到了此时此刻,他的党羽是指望不了了,李游道现在这种处处挨打的局面,傻子才会站出来与他公开站在一条战线上。
似乎为了马上转移这个对他不利的话题,李游道立马转身指着李钦载道:“陛下,案情归案情,李钦载任明算科主考德不配位,资历尚浅,还请陛下斟酌,此非臣一人所思,而是天下士子民意如此。”
李钦载叹了口气,只好又站出朝班,道:“陛下,臣有话说。”
李治欣然道:“你说。”
李钦载走到大殿中央,转身环视群臣,扬声道:“说我不配为主考,说我德不配位,说陛下不该将主考之位交给我这个黄口小儿,好,我只有一句话……”
李钦载加大了声音,道:“今日在这朝会上,我们就事论事,单只说明算一科之学问,殿内同僚有人自问能超过我,不妨站出来,我们当着天子的面比试。”
“我若败,自行辞官而去,我若胜,天下人都给我闭嘴,老老实实等我出题,定尔前程!”
殿内再次鸦雀无声。
李钦载在明算一道上的学问,可谓是举世皆知。
那么多权贵将自家子弟送到甘井庄求学,就连皇子和公主都去了四个,难道群臣都是聋子瞎子吗?
这些年来李钦载发明的滑轮组,水压机,水泥,三眼铳等等,诸多物事,皆与明算和格物之学有关。
长安朝野流言纷纷,说他道德低下,说他年龄尚小,说他资历不够,千万种理由里,唯独没人敢说他学问不够。
因为李钦载的学问足够,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敌人都无法污蔑他。
李钦载说完,殿内一片寂静。
没人敢吱声,更没人敢跟他比学问。
许久之后,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明算科考的是实实在在的学问,干干净净的事情,你们非要把道德搬出来恶心人,科考出题跟道德有关系吗?考生能做出题,是因为他们道德高尚吗?”
“明明各自打着利己的主意,偏偏还要拿一块正义凛然的遮羞布挡住丑陋的面孔,恶不恶心?”
殿内群臣面面相觑,不少人脸孔涨红,却哑口无言。
在这金殿上,李钦载毫不客气地扯下了他们的遮羞布,那些广为流传的理由,此刻全成了笑话。
李游道面色时红时青,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李钦载。
李治却突然抚掌大笑,接着咬牙道:“没错,景初说得痛快!朕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凡事把道德拿出来当旗号!”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你特么快闭嘴吧。
你干的那点破事,已经不是道德层面的事了,而是上升到法律层面了,自己心里没逼数吗?
若非你是天子,没人敢动你,你早该浸在猪笼里沉河了,陪着你一起沉河的还有你家的皇后,韩国夫人,魏国夫人……
别人拿道德说事恶心,你提起“道德”二字,道德该恶心了。
似乎感受到李钦载远远投来的眼神,李治老脸一红,接着表情镇定地道:“明算科主考一事,今日便议定,渭南县侯李钦载任主考官,此议,不易!”
群臣半晌没出声,朝班里,契苾何力,薛仁贵,梁建方等人却突然异口同声道:“陛下英明,臣无异议!”
有人带了头,而今日的局面确实注定了无法翻盘,群臣只好跟着行礼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