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高兴地痛饮了一盏,大笑道:“这还得多亏了景初啊,朕很庆幸国朝有景初这等忠臣良将,为朕解忧,为社稷建功。”
然而李钦载刚才短暂一瞬的皱眉表情,却被一旁安静的武后看在眼里。
武后突然笑道:“景初是否有谏?”
李钦载急忙道:“臣无谏。”
武后又道:“今日殿中无外人,陛下向来视景初为兄弟,兄弟之间怎可饰过掩非,有言而不言,非兄友之道也。”
李钦载咂咂嘴,暗自分析武后这句话的意图是善是恶。
啧,介娘们儿不像好人呐。
武后说了这句话后,李治的酒意也醒了几分,认真打量了李钦载一眼,道:“景初有话直说,你与朕之间还用遮掩么?还是说,怕说错了话,朕会责罚你?哈哈,大可放心,朕岂是气量狭小之辈。”
李钦载叹了口气,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并不喜欢多嘴,更不喜欢对国事指指点点,这样做既容易惹祸,又会把自己搞得里外不是人。
很多时候,他的实话都是被人逼出来的,比如此刻。
想了想,既然李治晋他为县公,这份人情终归还是不小,该说实话的时候不妨说几句。
如果说到一半,发现李治有翻脸的迹象,就立马停止,然后对他大唱赞歌。
人情世故嘛,懂!
于是李钦载沉吟半晌,道:“既然陛下和皇后非要臣说,那么,臣有谏。”
李治含笑道:“景初尽管道来。”
李钦载缓缓道:“臣今日之谏,关乎大唐百年方略……”
话没说完,李治和武后一惊,互相对视一眼后,李治摆手打断了他,对殿外扬声道:“来人,召中书舍人入殿书记奏对。”
李钦载急忙道:“不必如此正式,臣随口说说,陛下随便听听,若不入耳,就当臣是酒后乱语,切莫当真……”
李治和武后却同时调整了坐姿,变得严肃且端正,李治摇头,肃然道:“景初的谏言,朕向来重视,今日景初谏大唐百年方略,此为国朝大事,君臣奏对,必有仪态和规矩。”
这时武后自觉地坐到李治身侧后方,离李治一肩之距,并自己整理了衣冠仪容,神情严肃,眼神平静。
未多时,舍人崔升匆匆入殿,对李治和武后行臣礼后,宫人搬来矮桌和纸笔,崔升一声不吭地坐在不远处,执笔蘸墨,静等奏对。
仪式感太强,李钦载都整不会了,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总觉得浑身刺挠。
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就不能像前世烧烤摊一样,一边撸串儿一边喝冰啤酒,然后各种牛皮,各种指点江山,各种国际局势娓娓道来,那样的场景才放松。
见李钦载表情不自在,李治笑了:“景初,你我奏对不止一次了,不必如此紧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李钦载咧了咧嘴,强笑几声,扭头望向崔升。
“大舅哥……你妹妹生娃,你咋没来看看?对了,你送礼了吗?”
崔升翻了个白眼,淡淡地道:“送礼了,人没空,过几日再去看。”
“我又晋县公了,莫忘了再补一次礼……”李钦载语气干巴地叮嘱道。
这次崔升都懒得理他了。
李治和武后噗嗤一笑,殿内凝重的气氛终于缓和了几分。
李钦载也渐渐不紧张了,于是深吸了口气,道:“陛下,臣以为,大唐百年方略,可从粮食而始,其次东征高句丽,再次西伐吐蕃,两场战争,我大唐有犀利火器,胜率颇高。”
“解决了大唐的两大强敌以后呢?陛下可还有进取之心?”
李治想了想,迟疑地道:“若解决了高句丽和吐蕃,朕觉得……继续西征?西域三十六国,还有更远的大食帝国,都可纳入大唐的版图。”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陛下的心思还是落于疆土与版图,臣以为不妥。”
李治直起身道:“愿闻景初高见。”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陛下觉得,番薯此物如何?”
李治点头:“简直可称天赐神物也,有了它,朕才有东征西伐的底气。”
李钦载又道:“陛下觉得,天下之大,难道仅仅只有这一种天赐神物?”
李治一愣,道:“景初的意思是……”
“陛下,臣以为帝王在位,开疆拓土固为功绩,但若能使子民千秋万代不愁吃喝,天下永无饥荒,才是一代英君圣主最大的功绩。”
“这份功绩若能成,天下世代百姓都将对陛下感恩戴德,陛下之英名万年不衰,‘千古一帝’实至名归。”
李治不解地道:“景初的意思是,朕应该暂缓开疆拓土,而应将国力放在寻找高产的新粮种上?”
李钦载摇头,道:“臣的意思是,帝王的目光不能仅仅放在陆地上,大唐的西边是无尽的大陆,东边是浩荡无垠的大海。”
“大海的尽头,才是大唐百年方略的目标。”
第924章 我们已醒来
天家夫妻这辈子尝尽了爱情的甜,或许也尝过大海的咸,但他们真的了解大海吗?
在这个闭塞的年代,人们连天地是方是圆都不知道,总觉得陆地的尽头是大海,大海的尽头是天地的边缘,于是才有了南海边那块“天涯海角”的石碑。
倒也不能说人们愚昧,因为他们无从知晓。
但是,既然李钦载来到这个年代,就必须让所有的人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免得历朝历代的皇帝一旦有了雄心壮志,总是先拿西域开刀。
大殿内一片沉寂,李治和武后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崔升执笔奋书,将李钦载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
“大海的尽头……是什么?”李治问道。
李钦载笑了:“大海的尽头是番薯,但不全是番薯,还有很多跟番薯一样奇妙的物种,以及……比大唐大无数倍的广袤土地,如今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不过是一些还未开化,穿着兽皮打猎为生的土著。”
李治的眼睛亮了,呼吸都粗重起来。
“土地”这两个字深深地吸引了他。没办法,帝王的职业病犯了,只要听说有土地,就觉得生意上门了。
秦始皇说,“额滴,额滴,哈是额滴。”
李治说,“朕要!朕要!朕还要!”
李钦载说完后,李治腰身挺得更直了,不自觉地向李钦载倾斜过来。
“景初仔细说说。”李治两眼放光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陛下,臣还是那句话,其实土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引进新物种,各种高产的粮食,香料,矿产,植物等等,至于大海尽头的土地,不过是顺手取之。”
“百年方略,首除近敌,再致远忧,大唐如今的敌人是高句丽和吐蕃,征服高句丽和吐蕃之后,臣以为,对西域当以怀柔拉拢之策,不急着征服他们。”
“我们应该造船,造大海船,招揽船工和航海人才,设立舶司,绘制海图……”
“陛下,臣觉得,陛下的眼光应该从西域挪开,放到东面,东面大海的尽头,有着一片神奇的大陆,那里物产丰富,说是遍地黄金也不为过。”
“如果能引进新大陆的粮种,让大唐的粮食多样化,莫说养活如今几千万口人,就算是再多几倍也毫无压力。”
“征服再多的土地,都不如将自己治下百姓的肚子填饱,只要填饱了您的子民,大唐社稷千秋万代都无人能撼动,而大海尽头的新大陆,那片广袤的土地,便是陛下超越太宗先帝的明证。”
李治听得愈发心动,再望向武后,武后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激动。
深吸一口气,李治苦笑道:“说得朕都恨不得现在便提百万王师,出海御驾亲征……”
“可是,大海的尽头究竟是怎生模样,海船出港后如何航行,何处可补给,何处可登陆,何处有暗礁险滩等等,未知的凶险太多,朕如何下此决心?”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开疆拓土,征服新地,哪有不付出不牺牲的?这是没办法的事,付出伤亡,才有收获。”
“攻打敌国城池是战争,造船出海寻找大陆何尝不是另一场战争,既然是战争,必定有伤亡,这是无法避免的。”
“至于出海后的航道和大陆……”李钦载沉吟片刻,然后望向一旁写得飞起的崔升,笑道:“大舅哥,劳烦借纸笔一用。”
崔升默默地将纸笔递给他。
李钦载将纸笔铺在桌上,李治和武后凑了过来,不远处一直维持高冷的崔升也情不自禁地往前挪了几步,眼睛瞟向李钦载面前的纸笔。
李钦载提笔就画,画功有点粗糙,没关系,看得懂就行。
先把亚洲画个大概,然后太平洋,太平洋的东岸是美洲大陆,对了,顺便把太平洋中间长得像地球蛋蛋的澳洲也画出来……
最后是西面的印度洋,以及西域中亚和欧洲大陆,还有好望角和非洲大陆等等。
许久之后,李钦载画完收工,看着自己的作品,李钦载不由微微皱眉。
这画功真的是……比自己写的字还烂。
李治也皱眉,虽然不明白李钦载画的是个啥,但画功的优劣他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景初真是……你闲散的时光那么多,没事多练练字和画不好吗?你的老丈人滕王虽说是个浪荡子,可他的画也是当今一绝,你多跟丈人请教一下也好呀。”李治摇头,眼里满是嫌弃。
武后掩嘴轻笑。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陛下,练字画就不能叫闲散,而是折磨了,臣想过悠闲的日子,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字写得不好又不犯王法……”
“莫偏题了,陛下请看,臣画的这幅图,才是真正的天下。”李钦载指着地图道。
李治和武后俯身端详许久,半晌之后,李治指着美洲大陆的边沿,道:“这个天下,到此处便是尽头了?”
李钦载摇头:“不,到此处继续走,它便到了这里……”
说着指向地图另一端的欧洲大陆。
李治不解地摸着下巴,终究是聪明人,片刻之后,李治终于想明白了,惊骇地道:“景初的意思是,整个天下是圆的?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能回到原点?”
李钦载点头:“古人说‘天圆地方’,其实是谬误,事实上,应该说是天圆地圆。”
说着将地图卷起来,让它的两端相连,形成一个卷筒状,李钦载道:“陛下,这便是天下真正的模样,它其实是一个球。”
李治和武后吃惊地睁大了眼,神情骇然地互视一眼。
李钦载不管二人惊骇的模样,犹自道:“大唐不过是其中的几十分之一,而我们迫切需要的新物种,新粮食,在另一端的大陆上都有。”
说着指了指美洲大陆和非洲大陆。
盯着李治和武后震惊的脸庞,李钦载一字一字缓缓道:“造海船,征船工,集王师,大唐有犀利的火器,臣有理工的知识,再加上这幅地图,以及我泱泱上国一往无前的坚毅和勇气……”
“趁着这个世界仍在沉睡,我们已经醒来数千年的人,理所应该成为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第925章 一代人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