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的字据,你看得懂吗?你认得几个字?”
荞儿两眼睁大,然后一副倍受打击的模样,颓然地垮下瘦弱的小肩膀:“荞儿看不懂……”
李钦载冷笑:“所以,你还是安心去学写字吧,小文盲。”
荞儿垮着小肩膀练字去了。
李钦载悠然地躺了回来,得意地哼起了小调儿。
小样儿,翅膀还没硬,想翻天吗?
……
李钦载不介意在庄子里多留些时日,反正回了长安城也是躺着,在哪儿躺都一样。
对了,好像还当了个少监的官儿,没关系,天子都允许他不管事了,李钦载当然更无所谓,混日子这方面,他有两辈子的经验。
秋收过了好几天,李钦载和荞儿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父子二人每天上山下水,玩得很开心。
荞儿也慢慢跟庄子里的孩子们混熟了。
不得不佩服小孩的交际能力,李钦载都没看出究竟,荞儿已跟庄子上的孩子们玩到一块儿了。
意外的是,随着荞儿融入庄子里的孩子圈,李钦载修改的《百家姓》也慢慢被推广开了。
起因是荞儿学习勤奋,与孩童们玩耍的时候都不自觉地背诵百家姓。
背得多了,庄子上的孩子们也渐渐学了几句,不过学得参差不齐,荞儿看不过去,索性手把手全部教给了他们。
几天过后,庄子上的孩子几乎都会背百家姓了。
约莫是哪个孩子回家后,当着父母的面也背了几句,庄户们顿时大惊,然后大喜。
这年头穷人家的孩子是不读书的,不是不想读,而是根本读不起。
寻常庄户养家糊口都勉强,要供养出一个读书人更是难上加难,从启蒙时算起,每年的纸笔费用,书本费用,请先生的费用等等,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开支过后,家里多了个读书人,却少了一个成年劳力,寻常庄户人家根本负担不起。
但荞儿教给孩子们百家姓后,庄户们顿时又惊又喜。
庄户们没什么见识,他们哪里知道这不过是启蒙读物,自家孩子抑扬顿挫地念诵百家姓时,庄户们只知道这是学问,读书人才配拥有的学问。
如今自己的孩子也学会了这门学问,这是大恩德!
仔细打听后,得知这门学问是李家五少郎的儿子教的,庄户们对李钦载父子愈发感恩戴德。
不讳言的说,这年头的学问其实跟秘方一样,轻易不会授人。
连孔子教弟子都要束脩,可见学问都是有价格的,荞儿却平白教给了庄子里的孩子们,庄户们都是朴实懂礼的人,自然不会毫无表示。
于是莫名其妙的,李家别院门外,一大早站满了人。
宋管事打着呵欠开门时,被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接着脸色苍白地窜了回去,大门砰地一关。
很快大门又开了一线,宋管事只露出了一个脑袋,色厉内荏地喝道:“咋!你们想咋!来闹事的么?”
第79章 敬畏学问
李钦载被满头大汗的宋管事请出门时也吓了一跳。
门外无端端地聚集了百十口人,李钦载当时心头一沉。
“农民……终于起义了么?”
李钦载一脸忐忑地看着门外的庄户们,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要拿地主家的某位聪明儿子的脑袋祭天。
见李钦载出来,庄户们却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动作整齐划一地朝他长揖为礼。
李钦载又被吓到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你们想咋?……甘井庄不是法外之地!”
一名中年庄户走出来,又朝他行了一礼,憨厚笑道:“少郎君莫惊,咱们只是来感谢少郎君,听我儿说,少郎君的贵子教了他一些学问,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李钦载愕然不解地扭头看了看门后的荞儿。
自己这个文盲犬子居然能教别人学问?
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道:“你们……认错人了吧?我家犬子除了尿得一手好床,应该不懂别的学问了……”
庄户咂了一声,道:“咋能认错人咧!”
说着扭头四顾,大喝道:“额家那瓜皮娃儿呢?滚出来!”
人群里一名六七岁的孩子流着鼻涕走出来,使劲一吸,鼻涕缩回了鼻腔内,看得李钦载又皱眉又揪心。
“瓜皮!少郎君的贵公子教了你啥,背一遍!”庄户喝令道。
瓜皮娃儿也不怯场,当即张嘴就背:“李孙赵钱,周吴韩杨……”
背了十来句后,便背不下去了,显然是个学渣,“瓜皮娃儿”的名号实至名归。
庄户却听得眉开眼笑,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道:“小人虽不知他背的是啥,但一定是高深的学问,祖上八代没读过书,今日倒是积了大德,得遇少郎君和贵公子,学了大学问,小人代祖上感谢少郎君和贵公子。”
说完再次躬身长揖。
身后的庄户们也纷纷跟着行礼道谢。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赧然道:“你家瓜皮娃儿背的是《百家姓》,不是什么高深学问,顶多算是启蒙之学,你们不必感谢我。”
庄户连连摇头:“启蒙也是学问,而且是大学问,我家娃儿会读书了,家里的风水也转运了,说不准下一代能考出个状元郎呢,一切都拜少郎君启蒙所赐。”
李钦载顿时默然。
从庄户们诚心感激的表情上,李钦载才渐渐发觉,原来这个年代的人对学问的态度竟如此敬畏,如此谦卑。
哪怕只是教给幼童的启蒙学,也被庄户们奉若神明,尊敬万分。
在前世,对知识如此敬畏的态度是不可想象的。
因为前世信息太快,知识的普及更广,最贫穷最偏远的地方的人也基本都认字,已经很难看到人们对知识如此敬畏了。
而如今这个年代,读书人是真的很少很少。
因为稀少,所以学问和知识在朴实的人们心里,已经蒙上了神圣的色彩。
他们像敬畏神明一样敬畏知识。
明白了庄户们的心思后,李钦载叹了口气。
扭头望向宋管事,李钦载道:“咱们主家出钱,村里寻摸一块地,庄户们都帮帮忙,盖一间大房子,再从城里请几位先生,让庄子里的幼龄孩子都来读书上学。”
宋管事躬身应了。
庄户们先是惊喜,接着神情却浮上迟疑。
李钦载看出大家的心思,于是笑道:“读书不求结果,也不为考取功名,只是让孩子们多认几个字,懂得一些基本的圣贤道理,占用孩子们的时间不多,更不会耽误地里活计,大家不必担心。”
庄户们这才千恩万谢,扎扎实实给李钦载行了好几次礼,每个人对李钦载都是感激涕零,不仅如此,还把自家孩子拽过来,让孩子给李钦载行跪拜礼。
李钦载急忙拦住,教授一些启蒙的学问而已,没必要搞得如此隆重。
庄户们又是一番感激。
若论庄户们让自家孩子读书的初衷,并不是要求孩子考功名,难度太高了,基本不可能实现。
他们要的是孩子学一些基本的学问,能明事理,知廉耻,学会做人,这才是庄户们让孩子读书的真正原因。
李钦载这才望向荞儿,笑道:“你倒成了庄子里的风云人物。我就奇怪了,你一个半文盲怎么敢教别人学问的?”
荞儿天真地眨着眼:“父亲大人,荞儿没教过他们,是荞儿自己默念百家姓时,他们在旁边学到了……父亲大人,荞儿不该教他们吗?”
李钦载笑道:“当然应该教,传播知识永远没错的,不过你这半吊子水平还不够。”
“荞儿也很用功在学呢。”
“如果还想继续教他们,你要比他们更努力才是,每天都要学新的东西,然后第二天拿来教别人,你能做到吗?”
荞儿使劲点头:“能做到,荞儿教了他们后,他们更愿意跟我玩了呢。”
……
从霜蹦蹦跳跳跑进简陋的院子里。
“姑娘,又有大事了!”从霜大叫道。
正在刺绣的崔婕右手一抖,手指又被针刺破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绣布上。
“从!霜!”崔婕怒目瞪着她,咬牙道。
不得不说,绝色美人一颦一怒,都充满了诱人的风情,生气的崔婕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令人怦然心动。
“姑娘,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从霜怯怯地道歉。
崔婕看着手中被废掉的绣布,叹道:“这幅绣图都快完工了,被你一咋呼,全废了,咱们何时才能攒够钱离开。”
从霜愧疚地道:“奴婢下次轻手轻脚,绝不吓姑娘了。”
崔婕将绣布搁到一边,叹道:“说吧,又出了什么大事?”
从霜又活泼起来,道:“姑娘,那个纨绔子好像赖在庄子里不打算走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出钱办村学,给庄子里的幼童启蒙呢。”
崔婕一怔,惊讶道:“他居然如此好心?”
“嗯嗯,奴婢听庄户们说的,如今庄户们对那个纨绔子可是赞不绝口,简直要将他捧成活菩萨了。”
崔婕愣神过后,咬牙道:“这些年我请人打听到的消息不会错,那个纨绔子根本就是个坏种,干过太多缺德事了,他必然不会如此好心办村学,定是憋了什么坏主意。”
从霜连连附和道:“嗯嗯!他是个坏人!”
随即从霜迟疑了一下,又道:“姑娘,奴婢还听说,那个纨绔子亲自编撰了一门启蒙的学问,叫什么《百家姓》,如今庄子里的孩子都会背呢,奴婢也会背了。”
“编撰启蒙?他竟有这文采?”崔婕满脸不信,道:“你且背来听听。”
从霜记忆力不错,当即便背了出来,背得磕磕绊绊,但还是勉强背完了。
崔婕却越听越震惊。
不同于目不识丁的庄户,崔婕是世家小姐,从小就读过书的。
所以她更清楚这个启蒙读物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