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李勣眨眼,望向李钦载的目光愈发慈爱感动。
“英公好生养歇,人没死就好,这些年老伙计一个个死得差不多了,不能再少一个了,”契苾何力狠狠擦了把眼眶,又豪迈大笑道:“行军总管之职老夫暂时代你领了,等你伤好再还给你。”
“磨蹭了多日,将士们也该活动活动了,传令下去,全军准备,两日后攻乌骨城!”
说完契苾何力领着诸将离去。
相隔只有数个时辰,大营内外的气氛却已截然不同。
李勣未醒时,大营内处处剑拔弩张,将士们心情沉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暴戾又悲怆的气息。
李勣醒来的消息传遍大营后,明显感觉到大营内外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欢悦祥和,将士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军中第一人的生死,牵动着每一个将士的心,左右每个人的情绪。
众人散去后,李钦载仍留在帅帐里,用洁巾浸了热水,细心地给李勣擦拭身体。
李勣浑身仍然无力动弹,连话都说不了,交流全靠眼神。
看着李钦载为他忙前忙后,李勣眼中的笑意愈深。
李钦载却浑然不觉,一边擦拭一边絮叨:“爷爷啊,您也太调皮了,这把年纪了还骑马作甚,让人抬着您走呀,都国公了,讲究的是个排面。”
“您看,好端端的当世名将,帅帐中运筹帷幄的大人物,负伤不是因为杀敌,不是因为呕心沥血,而是脑袋被驴……嗯,被马踢了,说出去多丢人。”
“将来凯旋回了长安,您的光辉事迹会被当成笑柄,被您那些老友一笑就笑好多年的那种,说不定他们进了棺材,棺材里都能听到他们的笑声,多瘆人……”
李勣充满笑意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恼怒,羞愤。
李钦载擦拭完他的身子,扭头见李勣眼神不对,好奇地凑了上来。
“爷爷哪里不舒服么?”李钦载的眼神充满孝意。
李勣恶狠狠地瞪着他。
“真不会说话了?”李钦载喃喃地道:“应该会恢复吧?不然以后咋办?交流难道要靠‘阿巴阿巴阿巴’……”
李勣奋力地抬起一根手指。
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帅帐的门外。
李钦载将他的手指摁了下去:“爷爷莫调皮了,既然没力气就别乱动……哎,我话还没说完,您怎么又把手指伸出来了。”
刚摁下去的手指,李勣再次不屈不挠地抬了起来,手指的方向坚定地指向帅帐门口。
李钦载忍不住好奇地朝门外看了一眼,思考门外到底有啥值钱的宝贝,让他如此惦记。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金达妍终于忍不住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令祖的意思是让你滚出去?”
李钦载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勣。
李勣疯狂眨眼,并朝金达妍投去赞许的一瞥。
良久,李钦载自信地笑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是爷爷最宝贝的孙儿,他怎么可能会让我滚出去,尽情享受天伦之乐它不香吗?”
……
沉寂已久的唐军大营终于有了动静。
由于李勣的受伤,原本计划攻打乌骨城的唐军不得不暂停行动,全军后撤二十里,采取被动防御战术。
直到李勣昨夜醒来后,将士们的身体里仿佛被重新注入了一股活力,低迷已久的军心士气也高昂起来。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唐军大营的兵马便已开始调动。
在此之前,高侃奉李勣之命率三万将士东进击敌,大营里仍余八万余兵马。
契苾何力用兵的特点与李勣不同,他本是突厥人,领军作战向来以勇猛著称,没有太多计谋迂回,总之干就完事了。
清早点将,契苾何力下令斥候尽出,探明敌军城池虚实,并下令全军将士清点军械火器弹药,明日一早大军攻城。
李勣原来的计划是分兵三路,对高句丽三座城池同时发起进攻,如此便可令高句丽无法互相支援。
契苾何力的思路却是一座座城池按顺序进攻,先破乌骨,再攻泊汋,最后兵指辱夷。
截然不同的进攻方式,不存在对错,每个主帅的性格不同,用兵的思路也不同,无可厚非,总之最后的目的都是为了胜利。
大营内外纷扰喧嚣,李钦载并未参与。
他在帅帐内照顾李勣。
金达妍也被留在大营,李钦载没放她走。
在李勣未痊愈以前,金达妍必须留在唐军大营,若李勣的病情再发生变化,有一位神医坐镇,能够将他从鬼门关再次拽回来。
李勣还是不能说话,李钦载一直担心他的脑子是不是留下了不可恢复的伤,醒来以后,金达妍又调整了两次药方。
小八嘎也没闲着,按照李钦载教她的手法,每日熬制鸡汤,李勣只能进流食,李钦载便用鸡汤和白粥拌在一起,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两日后,当唐军将士准备开拔出营时,李勣的气色已红润了许多,只看外貌的话,基本跟没受伤以前没区别了。
第1084章 福兮祸伏
战争往往是残酷且惨烈的,无论敌我双方,都在耗费资源物力和人命的过程中,努力赢得胜利。
但大唐对高句丽这一战,说实话,基本属于一面倒的形势,残酷惨烈也有,都是高句丽的。
自开战以来,唐军的损失确实不大。
不得不说,这是文明碾压的结果,火器对冷兵器的战争,本就是极不公平的。
原来的历史上,辫子朝弓马骑射,万人冲锋,付出无数人命的代价,却仍然冲不破一两千火枪队的阵列,最终造成了中华历史上的至暗时刻,百年屈辱,那也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碾压。
在这个年代,李钦载来了,他带来了先进文明。
于是,唐军成了碾压者,屈辱的一方成了高句丽。
李勣醒后的第三天,契苾何力点将出征,唐军大营里留下了五千兵马保护李勣,其余的将士直奔乌骨城。
李勣的伤势又恢复了少许,不过还是说不了话,与人交流全靠眼神。
李钦载怀疑李勣将来退休后,就算改行去演戏也必然是影帝。
仅靠一双眼睛,里面全是戏。
李勣醒来后,侍候李勣的工作就由李钦载接手了,还包括小八嘎和金达妍。
小八嘎负责熬药做流食,金达妍负责后续治疗,李钦载……负责翻译。
李家都是聪明人,祖孙俩磨合了两日后,李钦载基本已能从李勣的眼神里读懂他的意思了。
主要是李勣不能说话,李钦载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李勣也没办法跳起来打他膝盖。
契苾何力率领大军攻城,李钦载没兴趣参与,他在大营帅帐组建了三人服务小组,专门负责李勣的医疗和饮食。
至于服务的质量,小八嘎和金达妍倒是可圈可点,但李钦载……大约是没有干服务行业的天赋,李勣每次看到他,眼神都不怎么和善,要活吞了他似的。
一碗药汤端在手里,李钦载吹了几口凉气,小木勺舀起递到李勣嘴边。
“大郎……”
李勣怒目圆睁,李钦载急忙改口:“爷爷,喝药药了……”
李勣张嘴喝药,浅啜了一小口,便苦得老脸皱成一团,像一朵被人踩踏过的菊花。
李钦载再喂第二口,李勣便死活不肯张嘴了。
老头儿醒来后性格好像也变了,变得矫情多了,像个孩子,越活越回去。
李钦载只好柔声劝慰道:“药难喝,屎难吃,但爷爷还是勉为其难,不然病难痊愈,听话,乖,张嘴……”
李勣大怒,死死抿住唇,愈发不肯张嘴了。
李钦载搁下药碗,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要不是血脉亲人的话,现在李钦载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五少郎亲自喂药你还敢矫情。
可眼前这位是爷爷,李钦载只好像孙子一样哄着他,还不敢对他发火。
祖孙俩相峙不下,金达妍掀帘而入。
见床榻边几乎没动过的药碗,以及祖孙俩互相不肯妥协的对峙状态,金达妍立马明白了。
走到床榻边,金达妍对李钦载道:“我来吧。”
说着端起药碗,一勺药汤递到李勣嘴边,令李钦载吃惊的是,李勣居然乖乖张嘴喝下去了。
李钦载震惊地道:“啥意思?我好像被侮辱了……”
两人都没搭理他。
许久后,一碗药汤全入了李勣的肚子,金达妍收起药碗,朝李勣行了一礼,然后便离开。
李钦载坐在床榻边,皱眉道:“爷爷,您这双标可不对,我可是您亲孙子。”
李勣艰难地抬起手,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李钦载立马看懂了,急忙取来纸笔。
“爷爷,您要写遗……咳咳,要练书法吗?”李钦载擦了擦额头的汗。
李勣将毛笔握在手里,艰难地在纸上涂涂写写。
重伤未愈,字也写得歪七扭八,比李钦载的字还难看。
许久之后,李勣写完了一行字,李钦载辨认了片刻才看明白。
“那个女医,你莫糟蹋她,不然遭报应的是老夫……”
李钦载惊愕地看着他,祖孙俩这么久没沟通了,写下的第一句话居然就这?
“爷爷,孙儿糟不糟蹋她,报应都在我身上,与您何干?”李钦载愕然问道。
李勣只好继续艰难地写字:“老夫伤重,唯她可治,算是落在她手里了,你若糟蹋她,老夫休矣。”
李钦载仔细一想,好像有点道理。
于是李钦载急忙道:“爷爷放心,孙儿怎会是欺凌妇孺的恶人。”
李勣懒得写字了,只是用笃定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透露出清晰的含义。
“你特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