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将士相隔遥遥对视,沉默中一股杀气冲天而起,夏风拂过,扬起平原上的烟尘,朦胧的黄雾里,杀气渐渐凝聚成形,如刀诛心。
契苾何力骑马立于中军,眯眼打量远处高句丽军的阵型,嘴角不觉扬起一丝冷笑。
“传令,擂鼓!”契苾何力下令。
隆隆鼓声响起,双方将士都仿佛听到了信号,两军竟同时举步推进,互相迎面而来,像一场双向奔赴的爱情。
双方距离一里左右时,鼓声突然停下,唐军将士的脚步也随之停下。
然后在将领的厉声呵斥下,唐军将士纷纷平举三眼铳,瞄准了前方仍在继续推进的高句丽军。
“准备!”前锋营黑齿常之高高抬起了胳膊,眼睛死死地盯着距离射程越来越近的高句丽军。
数千杆三眼铳平举直对正前方。
与此同时,高句丽军前阵的盾牌也拼在一起,盾牌之间连一条缝隙都没有,而他们推进的速度却不知不觉变得缓慢。
立于中军的契苾何力见状,顿时露出了然的微笑。
李钦载在书信里没说错,当对方的防御力增强后,势必要牺牲推进的速度,此处增一分,别处便要减一分,这是天道。
当黑齿常之看到高句丽军推进到前阵两百步的距离时,黑齿常之狠狠挥落手臂,喝道:“放!”
巨响与硝烟同时升腾,也同时消失在天地间。
不出高句丽守将所料,唐军的第一轮火器齐射,全部打在高句丽军前阵的盾牌上,而高句丽军却毫发无伤。
名震天下的大唐火器,今日在这里却吃了大亏。
高句丽守将欣喜若狂,很快,高句丽的后军中也开始擂鼓。
这是催促将士快速推进的信号。
只要高句丽将士推进到唐军前阵五十步内,双方短兵相接,守将有充足的信心,认定唐军战不胜高句丽。
战事刚开始便陷入胶着。
契苾何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双方的阵列越来越近,而他骑在马上却不动声色,看着高句丽军前排举着盾牌推进,契苾何力不但没感受到压力,反而有点想笑。
“真以为我大唐就三眼铳这一种火器么?”契苾何力喃喃道。
当高句丽军推进到距离唐军阵势还有一百多步时,变故陡生。
前排举着盾牌的某个战士在推进的途中,右脚踩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到脚下的土地里传来“喀嚓”的机括响动。
地里难道有机关?
战士甩甩头,很快抛去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右腿抬起,左腿正要落下,突然脚下发出一声比三眼铳更巨大的响声,最后……这名战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便被炸上了天,然后永远失去了意识。
闭眼之前,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胳膊,腿脚和内脏,如同漫天的血色花雨一般缤纷落下。
血如残阳,很美。
第1090章 无形之敌
地雷第一次在真正的战场上亮相。
出道即巅峰。
高句丽人都快疯了,明明前方的唐军并未放枪,为何高句丽军前阵莫名其妙便炸了?
不仅如此,爆炸的范围还很广,周围两丈内的高句丽将士全都被波及,他们捂着身体各个不同的受伤部位,倒在地上凄厉惨叫。
徐徐推进的方阵随之一滞,但是身后的鼓声隆隆,短暂的呆滞后,高句丽军的方阵继续向前推进。
队伍刚向前迈进了两步,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伴随着血肉残肢和惨叫,高句丽前排盾阵又缺了一块。
紧接着,爆炸声此起彼伏,而且范围都很广,两丈方圆内的人基本无人幸免。
泊汋城守将引以为傲的盾阵,顷刻间已是七零八落,根本无法保护后方的将士。
一股恐慌的情绪在高句丽军中蔓延。
恐慌来源于未知的事物。
现在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前方列阵的唐军根本无人放枪,可自己的方阵却莫名其妙炸了,这到底是一种怎样未知的恐怖武器?
恐慌之后,军心顿时跌入谷底。
而对面的唐军当然也不会傻傻站着,任由战机即逝。
契苾何力再次下令射击。
高句丽军前排的盾阵基本已破坏殆尽,后面的将士如同待宰的羔羊,在唐军一轮轮齐射下,如同被狂风肆虐过的麦浪,一片一片地倒下。
接下来的战事,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像以往唐军对高句丽军的碾压一样,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当高句丽军的方阵已乱,出城的一万将士只剩下两三千人时,军心终于彻底崩溃。
他们不怕有形的敌人,大不了以命相拼,只要看得见,就一定能击败。
可是无形的敌人呢?
那一声声莫名其妙的爆炸,那种每走一步都仿佛踏进鬼门关的恐惧,仿佛身边有无数透明如空气的敌人在冷冷地盯着他,随时让他原地爆炸。
这样的恐惧,是没人能承受得住的。
于是,第一个人开始转身逃跑,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就连高句丽将领也不得不逃了,丢下一地的尸首,活着的全部逃回了泊汋城。
唐军打扫战场,契苾何力骑在马上,看着丰硕的战果,不由满意地笑了。
“来人,军报速速传到大营,我军大胜,歼敌八千,李钦载的法子很有用,以后遭遇敌军可照此而行。”
……
对唐军来说,这次不过是一场普通寻常的大捷,歼敌人数也不算多。
可它的意义非凡,继高句丽军的加厚盾牌出现后,唐军的地雷应运而生,战场优势再次回到唐军这一边。
唐军大营。
军报来得很快,乌骨城和泊汋城本就相距不远,数个时辰后,热腾腾的捷报便已在李钦载手中。
军报上详细写下了这次作战的全过程。
从半夜埋设地雷,到第二天两军相峙,再到高句丽军前阵踩中地雷,盾阵破坏殆尽等等,事无巨细,皆在军报中。
契苾何力顺便高度赞扬的李钦载的地雷阵,只要事先埋设得够多,在战场上便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论威力比三眼铳更广,杀伤力更大。
收起军报,李钦载嘴角一勾,歪嘴龙王似的邪魅狂狷地笑了。
是个好消息,回头招呼薛讷,两人偷偷喝顿酒庆祝一下。
接下来唐军攻破泊汋城基本没有太大的悬念了,泊汋城破后,唐军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辱夷城,只要拿下辱夷城,都城平壤便已在唐军的兵锋所指之下。
一切都在按预定的计划进行着,这场战争差不多已走到了中期,目前收获的战果,是以前历代征伐高句丽都没有达到的高度。
不知高句丽国主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窜进后军,李钦载问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薛讷的营帐。
不客气地掀开营帐走进去,里面光线一暗,随即李钦载发现薛讷正躺在床榻上哀哀呻吟。
李钦载一愣,急忙上前。
薛讷好像受伤了,半边脸肿得老高,上面敷着一块热巾,一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线,再看看他身上其他的地方,似乎没别的伤处。
“慎言贤弟,咋了?”李钦载惊愕问道。
实在不敢置信,在这座大营里,居然有人敢对薛讷动手,不说与李钦载的关系,薛讷他爹也在呢,谁胆子这么大?
除非是他爹亲手揍的。
那就没啥好说的,唯“活该”二字送贤弟。
透过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薛讷看到李钦载进来,鼻子一酸,顿时悲从中来。
“景初兄……嘤嘤嘤。”
李钦载脸色顿时一变,开始考虑要不要扇他另外半张脸,不然不对称,破坏美感。
“你好好说话,正常一点。”李钦载缓缓道:“不然你会挨打。”
薛讷吸了吸鼻子,泣道:“景初兄,愚弟这次可是栽了。”
李钦载皱眉:“你被谁揍了?说个名字,我去会会他。”
薛讷吭哧半晌,才道:“郑三郎。”
李钦载一怔:“谁?”
“你麾下部曲,郑三郎。”
李钦载惊愕地站起身,随即又坐下。
好神奇,这俩货怎会有交集的?
李钦载和薛讷都在大营,一个是存心摆烂的咸鱼,另一个是无所吊事混日子的弼马温,两人在大营里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李钦载身边的部曲早就认识薛讷,包括新来的郑三郎,来往之后也与薛讷熟识了。
可是,郑三郎怎么敢揍薛讷的?
“详细说说,他为何揍你,你若有理,我现在就帮你报仇。”李钦载严肃地道。
薛讷沉默片刻,小心地道:“我若无理呢?你还帮我报仇吗?”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无理,让郑三郎再抽你另外半张脸,给你一个完美对称的脸蛋。”
薛讷一怔,随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那没事了,景初兄饮酒否?愚弟这里还藏有两坛当地的米酒,难喝了一点,但聊胜于无。”
李钦载打量他一番,然后确认了。
显然,薛讷挨揍应该是理亏的,换句话说,就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