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载坐在轮椅上,黯然地垂头叹息。
庄子外的一座不知名的青山上,建起了一座衣冠冢,石碑上刻着郑三郎的名字,落款的不仅有他的父母兄长,还有一行小字。
“承恩苟活之人,唐,渭南县公李钦载敬立。”
白色的旗幡林立在坟头,部曲们分立各个方位,摇着手里的招魂幡,李钦载和崔婕跪在正中,他的身后,正是郑三郎死也不肯放手的那面染血的帅旗。
帅旗猎猎,迎风招摇。
部曲们摇旗高喝。
“英灵不远,魂兮归来!”
李钦载阖眼,脑海里仿佛又看到了郑三郎那张憨厚的脸。
郑三郎说,李帅你管饭吗?
郑三郎说,李帅,冯头儿说了,帅旗不能倒。
郑三郎还说,李帅,我好冷啊……
不知不觉,李钦载的泪水蜿蜒而下,嘴里却含笑喃喃:“这憨货……”
……
告别了郑三郎的父母兄长,李钦载和崔婕也给他家留下了充足的银钱。
从回到大唐的那一刻起,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债要还。
战死的袍泽,他们的身后事,他们无法承担起来的责任,李钦载都有义务帮他们接过来,让他们的家人继续生活下去。
朝廷的抚恤是另一回事,李钦载只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
回登州城的马车上,李钦载问道:“咱家的钱大约积蓄了多少?”
崔婕默默算了一下,道:“国公府的账妾身不插手,单只说甘井庄别院的账目,这几年下来大约积蓄了四万多贯,都是驻颜膏的买卖咱家与国公府各自分润,与许家的冰块买卖也是。”
李钦载点头沉思。
崔婕又道:“对了,夫君出征时,薛家来人,送来几批钱财,数目不小,半年来前后共有四次,每次至少都是上万贯,薛家说是夫君和薛讷在倭国做了买卖分账。”
“夫君在外征战,妾身通信不便,不知究竟,薛家送来的钱妾身收下了,但没敢动,便命部曲送到甘井庄别院的库房里封存起来。”
李钦载满意地笑了,这婆娘是真会持家的,非常精明。
“婕儿,回长安后,家里需要支出一笔钱,这笔钱不小。”
崔婕似乎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微笑道:“夫君是想补贴战死袍泽们的家眷么?”
李钦载点头:“别的不说,高句丽战场上战死那么多袍泽,我不可能一一补贴,那是朝廷的事,我干了会犯忌讳。”
“但乌骨城外一战,五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活着的只剩一百多人,那是东征里最惨烈的一战,也是我亲自参与的一战,战死的近五千袍泽,我有责任照顾他们的家人。”
崔婕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这是为人应有之义,妾身不会反对,妾身更庆幸嫁了夫君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男人。”
“夫君可吩咐部曲,将战死袍泽的姓名和家乡统筹起来,回到长安后,妾身拨出甘井庄库房里的所有银钱,再平均分给战死袍泽的家人们,总归不能让英灵的亲人再受苦难。”
李钦载笑道:“夫人深明大义,娶了你是我的福气。”
崔婕似嗔似喜地瞥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夫君的福气可真不少呢,妾身听鸬野赞良说,夫君在高句丽又认识了一位女神医?还嘱她战后与爷爷同回长安,被咱李家聘为供奉?”
李钦载失笑:“确实认识了一位女神医,但没那些庸俗的男女之事,她救了爷爷的性命,也救了我的命,等她来到长安,夫人可要以礼相待。”
“李家祖孙俩的命都是她救的,夫人不可失礼,更别吃什么飞醋,我又不是牲口,总不能见个女人就想把她祸祸了吧。”
崔婕俏脸一红,随即叹道:“那位女神医救了爷爷和夫君,妾身当然要以大礼相待,爷爷和夫君也真是注定命不该绝,若非这位女神医,如今国公府里怕是……”
崔婕不忍说下去,李钦载却哂然一笑:“怕是要起白幡,搭灵堂了,算算日子,我和爷爷的头七早过了,你们只能明年清明去咱们祖孙俩的坟头跪拜……当然,要蹦迪我也拦不住。”
崔婕气得狠狠掐了他一把,怒道:“好好的莫说这些晦气话,什么生啊死的,以后咱家平平安安过日子,爷爷能活到一百岁,夫君最少也要活到九十。”
“我努努力,争取九十岁前保持呼吸不断气……”李钦载笑道。
目光望向车外倒退的景色,天已秋凉,万物渐萧瑟。
李钦载喃喃道:“此间事了,该回长安了。”
崔婕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该回家了。”
第1138章 归宁青州
车马簇簇,归乡路远。
回到登州城后,李钦载又休整了两日,第三天,队伍启程,缓缓向长安城行去。
队伍浩浩荡荡,不但有李家的部曲,还有李素节等弟子各家的随从和宫里的禁卫,加起来约莫一千多人。
行程很慢,李钦载重伤未愈,马车不敢走得太快,更不能颠簸,一切以稳为主,一天大约只能赶数十里路,沿途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野外扎营。
有崔婕在身边,李钦载这一路上的心情倒是非常安逸,结发夫妻的彼此陪伴,比良药更能治愈伤势。
路程几日下来,李钦载感觉伤势又好了几分。
微微摇晃的马车上,李钦载保持躺着的姿势,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车厢里还生了一盆炭火,另一边则摆满了李钦载需要的东西,各种果干肉脯麦糖等等,伸手就能取到。
可惜的是没有酒,崔婕严令禁止,以李钦载如今的身体也确实不能饮酒。
“夫君的气色似乎比在登州城时又好了几分,待回到长安,说不定夫君便痊愈了呢。”崔婕喜滋滋地跪坐在他身旁,双手揉捏着他的双腿。
看得出来,李钦载身体慢慢恢复的状况,让崔婕的心情很愉悦。
李钦载笑道:“高句丽那位女神医说,若要完全养好,约莫需要半年,这才过去一个多月,还得再等等。”
“无妨,夫君在就好,妾身好好侍候夫君,不惹您生气,说不定恢复得更快一些。”崔婕笑靥如花道。
养好内伤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当初李钦载被狂奔的战马撞到了后背,据金达妍说,李钦载五脏六腑都受到了冲击,人都快断气了,想要把内伤养好,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家里怎样?荞儿和弘壁还好吗?”
崔婕笑道:“荞儿很乖,夫君出征后,荞儿的课业没荒废,每日都有做题和读书练字,偶尔出去玩也都是被师弟们带出去,逛一逛长安的东西市,或是去师弟家做客……”
“这半年来,素节也带他进了太极宫几次,天子和皇后见了荞儿都非常欢喜呢,大大小小赏赐了一堆东西……”
“天子还说,等荞儿再大一点,便在皇室宗亲中选一个模样品行都上佳的适龄郡主或县主,许给荞儿为妻。”
李钦载眨眼,自己这个儿子好像很紧俏的样子,上官家的闺女还没定下呢,大唐的郡主和县主这就预定上了?
荞儿以后长大了咋办?许谁不许谁?
要不干脆搞一场拍卖会吧,谁家给的嫁妆多,荞儿就归谁,童叟无欺,公平公正。
老父亲抽七成手续费。
李钦载脸上露出了迷之微笑,真是甜蜜的烦恼呀。
接着崔婕黛眉微蹙,又道:“也不知夫君哪个弟子太混账,好像偷偷教荞儿饮酒,有几次荞儿被部曲送回府,妾身都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夫君回长安后可得好好整治一下那些弟子们。”
“荞儿才多大,十来岁的孩子就开始喝酒,长大后岂不是又一个纨绔混账……”
李钦载点头,随即嗯了一声:“为啥说‘又’?你在指桑骂槐?”
崔婕瞪了他一眼:“妾身说得如此清楚,这叫指桑骂槐吗?夫君敢说你年轻时不是混账?”
李钦载一怔,随即黯然叹道:“是混账……但你可以委婉一点,结发夫妻相敬如宾之道你不懂吗?”
崔婕揉了揉李钦载的脸,笑道:“好好,妾身尽量委婉一点,不戳夫君的心窝。”
然后崔婕又道:“弘壁已经会走路会叫人了,越来越白胖,吃得也多,不过脾气不小,稍不如他的意就大哭,还摔东西,谁都哄不住……”
李钦载皱眉,这毛病可要改,李家的子孙绝不惯臭毛病,自己教育总比让外人教育强得多,脾气养坏了,将来长大后进入朝堂官场,社会扇过来的巴掌可是要命的。
但崔婕又笑道:“奇怪的是,弘壁在荞儿面前特别乖巧,无论闹多大的脾气,只要荞儿一出现,弘壁立马就偃旗息鼓,还对荞儿露出讨好的笑,那小模样贱嗖嗖的,跟夫君特别像……”
李钦载:“……”
算了,重伤之人不宜动手揍婆娘。
至于荞儿能够降服弘壁,李钦载颇为欣慰,乐见其成。
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血脉压制吧,一个家族的老大必须要树立威严,荞儿或许是无意的,但,做得很不错。
沉默一会儿后,崔婕低声道:“夫君为国立了大功,回到长安后,天子应该有封赏吧?”
李钦载摇头:“这话不必再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崔婕嘟嘴:“夫君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天子若不表示一下,未免……反正,妾身想让天子和朝堂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夫君是大英雄,英雄该有的体面,夫君一样也不能少。”
李钦载有点困了,缓缓阖上眼,喃喃道:“我不是英雄。”
……
从登州去长安,路途遥远,而且还会经过青州。
青州崔氏,是崔婕的娘家,队伍进入青州地界后,崔婕几番欲言又止。
夫妻多年,李钦载当然看出了崔婕的心思,于是问她是不是想回娘家看看。
崔婕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李钦载当然不会反对。
大唐风气比别的王朝要开放得多,但终归还是男尊女卑的社会,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女子嫁人之后回娘家,都要得到丈夫的同意,而且回娘家的次数不能太频繁,否则丈夫有充足的理由休妻。
李钦载没那么多大男子主义毛病,婆娘回娘家这不天经地义么,顺便他也想见见老丈人崔林谦,翁婿俩也有年余未见,挺想他的。
得到李钦载的同意后,崔婕的心情愈发欢悦,当即便让队伍转道直奔崔氏祖宅。
青州崔氏是世家门阀,从西汉开始便存在,崔氏鼎盛之时是在曹魏年间,后来北魏时期,清河崔氏分出了几支旁系,青州崔氏就是其中一支,至今也有数百年的底蕴了。
当年李钦载与崔婕的婚姻,便是新兴权贵与老牌门阀的联姻,对双方的家族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结合。
大唐如今的政治形态,很大部分都是这种风气,新兴权贵与老牌门阀之间联姻甚多,两者的利益渐渐捆绑在一起,所以李治打压老牌门阀才会推进得如此艰难。
李钦载是老牌门阀的半子贤婿,他对门阀其实没什么好感但也不会太反感。
当然,前提是,别影响自己的利益,大家可以合作,可以联盟,或许也有敌对。
只要不提利益,李钦载与老丈人的相处还是颇为愉快的。
第1139章 门阀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