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舍的新旧程度,空地上堆积的麦秆,屋檐下挂晒的肉干,还有院子里养的鸡鸭等等。
李治饶有兴致看得很仔细,甚至还会拦下路过的庄户,详细询问今年的收成,主家收了多少租子,粮食够不够养活家小等等。
磨磨蹭蹭来到别院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别院内的院子里,李钦载正在教荞儿数学。
一块铺满了沙子的空地上,李钦载和荞儿手里各拿着一根短木枝写写画画。
“五加十,等于多少?”李钦载问道。
荞儿掰手指开始算,算得有点辛苦,因为手指不够多,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李钦载,把他的手指也借过来,一个一个数。
“等于十五。”荞儿高兴地给出答案。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那么,十加五呢?”
荞儿为难地挠头,继续借李钦载的手指,重新数了一次。
“还是等于十五!”
李钦载微笑道:“十加五,与五加十,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荞儿被难住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深奥,抓耳挠腮半天也没想出答案。
“爹,荞儿不知道它们有何不同……”荞儿倍受挫折地道。
李钦载缓缓道:“实际上,它们没什么不同。”
荞儿愕然,小脸儿顿时垮了下来。
“爹,荞儿学这个……‘数学’究竟有啥用呀?”荞儿不解地道。
李钦载认真地道:“数学当然有用,长大后总要识数吧?比如你将来有权又有钱,一不小心娶了十几个婆娘,这十几个婆娘站在你面前,你至少能数清楚她们有多少人吧?”
荞儿愕然道:“我为何要娶这么多婆娘?”
李钦载叹道:“你还是太年轻,等你长大后就不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了……”
“可是爹却连一个婆娘都没有,是因为不识数所以不敢娶吗?”荞儿一脸天真地问道。
仿佛胸口中了一箭,好痛……
李钦载冷冷地发出一记眼镖。
要不是看在亲生的份上,这会儿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加减法只是基础,以后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包括乘除法,方程式,几何与微积分等等……”李钦载抚摩着荞儿的头顶,柔声道:“知道学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吗?”
荞儿懵懂地摇头,李钦载说的这些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
“目的就是上炕认识娘们儿下炕认识鞋,长大后独自闯荡这个世界时,不至于被人卖了,智商够用的话,你可以把别人卖了。”
荞儿苦着小脸道:“爹,这些学问好难啊……”
李钦载冷笑道:“你就庆幸吧,要是一千多年后,不光要学这些,还要报无数的兴趣班,提高班,各种班,累到你生无可恋。”
荞儿没精打采地应了。
父子相处的温馨时刻,宋管家突然脚步匆忙地走过来,走到李钦载面前,一脸震惊惶恐又紧张。
李钦载奇怪道:“你这表情啥意思?我爹终于争气了,封爵了?我能继承爵位了?”
“呃,不是,五少郎,外面有贵客驾临。”
“穷乡僻壤的,啥贵客吃撑了跑到这里来?就说我不在。”李钦载不在意地道,教儿子的时候他讨厌被打扰。
宋管事浑身一震,神情愈发惶恐:“五少郎,您不能不在……”
“谁这么大面子?”
宋管事压低了声音:“天子御驾亲至,微服而来,正在别院外等候……”
李钦载惊呆了,脱口道:“陛下来这里了?他疯……咳,他风疾好了吗?”
见宋管事一脸紧张兴奋,李钦载想了想,此刻别院内唯一的长辈是他那位祖姑母,可惜祖姑母潜心修佛不问世事,如今府里唯一的主人只剩下他了。
“吩咐下去,马上打开中门迎驾。”李钦载沉声道。
天子亲至,任何府邸都必须打开中门,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也是朝堂礼仪。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又给荞儿整理了一番,父子二人匆匆走向大门。
大门打开,身着便袍的李治站在门外,正微笑地看着他。
李钦载快步上前,长揖到地:“臣迎驾来迟,陛下恕罪。”
李治笑道:“朕微服而来,不曾相告,倒是做了一回恶客,景初莫见怪才是。”
“臣不敢,陛下亲临,寒舍蓬荜生辉。”
李钦载说着便侧身相让,将李治请进府内。
李治负手而入,闲庭信步,看着别院内精致幽雅的装潢,李治缓缓点头,表情颇为悠然。
李钦载小心地跟在李治身后,脑子里有许多问号。
当皇帝的不好好在宫里处理国事朝政,跑到外面穷乡僻壤搞什么微服私访,啥情况?
一肚子疑问不方便说出口,李钦载小心地道:“不知陛下……可用过晚膳?要不要臣吩咐准备一下?”
李治倒是真不客气,闻言点头道:“朕确实饿了,叫人准备吧,多弄点肉。”
李钦载连忙答应,走了几步又停下,欲言又止。
“景初有话说?”李治含笑道。
李钦载低声道:“臣冒昧,陛下风疾未愈,实不应食肉,日常以清淡寡素为主。”
这话是有科学道理的,高血压患者大多是饮酒和吃肉造成的,而且常常并有高血脂,吃肉越多,心血管堵得越严重,像下班高峰期的二环,稍有情绪波动,心脏供血不及时,便是一命呜呼的下场。
李治咂了咂嘴,笑道:“便依景初所说,今日吃点素的也罢。”
李钦载认真地道:“不仅是今日,往后最好都吃素。而且臣建议陛下从此最好戒酒。”
“朕的命是你救的,你说什么都依你,酒么……嗯,偶尔浅酌也不妨事的。”
李钦载也不敢劝太多,帝王都是喜怒无常的,劝谏太频繁了,谁知道李治会不会突然翻脸。
扭头看了宋管事一眼,宋管事立马领会,急忙下去准备膳食。
李治的目光却望向李钦载身旁的荞儿,欢喜笑道:“这位小郎君是……”
李钦载热情介绍:“陛下,这是犬子荞儿,李荞。”
荞儿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在李钦载的示意下,荞儿笨拙地向李治行了一礼。
然后荞儿飞快躲到李钦载身后,探出头好奇地打量李治,轻声道:“爹,他便是天子吗?为何与咱们普通人长得差不多,还没有爹英俊呢。”
李钦载眼皮直跳,好想给他一个完整的童年……
李治却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朝荞儿眨了眨眼,道:“朕年轻时可比你爹英俊呢。”
荞儿认真地打量李治的五官,然后撇了撇嘴,似乎不太认同李治的说法。
仰头望着李钦载,荞儿又道:“爹,天子也要学数学吗?他娶了十几个婆娘吗?”
第99章 明算之道
天子不一定要学数学,但他娶再多婆娘也一定数得清,他数不清还有他婆娘帮他数,婆娘也数不清的话,杀掉几个数起来就简单了。
孩童天真懵懂的问题,李钦载却想到了很多,包括那位武皇后的上位历程。
别看如今天子与皇后关系好得蜜里调油,武皇后也是从后宫的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面前这位笑吟吟人畜无害的李治,仿佛对当年残酷的后宫争斗浑然不觉。
后宫像个蛊窝,佳丽三千将他当成了战利品而奋力厮杀,胜者皇后败者死。
显然这场残酷的争斗中,武皇后成了最终的胜利者,于是独自享用她的战利品。
看着哈哈大笑的李治,李钦载思绪却飘散很远。
荞儿似乎很得李治欢心,李治蹲在他面前,露出罕见的调皮之色。
“天子只是个名号,长得与常人并无二样,你看看朕,可有多长一双眼睛,多长一张嘴?”
荞儿倒也不认生,与李钦载在一起后,不得不说他的性格改变了许多。
此刻他竟伸出手,摸了摸李治的鼻子,然后开心地扭头望向李钦载。
“爹,真与咱们长得一样哟,”荞儿摸过后又迅速躲到李钦载身后,道:“不过还是不如爹英朗俊秀,爹比天子长得迎人,他还长了胡子……”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赔罪:“陛下恕罪,童言无忌,犬子无心之言……”
李治摆了摆手,道:“好了,朕难道那么暴虐,连孩子的话都要放在心中计较么?”
眼含笑意看着荞儿,李治叹道:“朕的第六子李贤,与荞儿年龄相仿,他是永徽五年出生的,今年六岁改封沛王,若得闲暇,景初回长安后不妨让两个小子一同玩耍读书。”
然后李治又笑道:“你编撰的《百家姓》对蒙学颇有助益,如今宫中尚未开蒙的皇子公主们,都改学你的《百家姓》了,过不了几年,想必民间亦都以百家姓为启蒙之首,景初你又为大唐立了一功呀。”
“臣不敢居功,百家姓不过是臣为了方便教荞儿,无意中编撰而成,臣惭愧,当时可没有为大唐立功的念头,只想着如何让荞儿多认些字。”
李治大笑道:“有心或是无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确实实立了功,朕不是还下旨封了荞儿一个‘轻车都尉’的衔么?算不上赏赐,随便表个心意罢了。”
“臣多谢陛下。”
聊了两句,李治瞥见地上铺满的沙子,沙子上写满了数字。
李治咦了一声,道:“这是何物?扭扭曲曲的很是怪异,用来做学问的?”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勉强算学问吧,臣在教荞儿学数学。”
“何谓‘数学’?”
“数字之学,呃,咱们大唐也称‘明算科’,臣以为孩童启蒙不仅要认字背书,也要学好明算。”
李治恍然:“原来是明算,呵,大唐的明算以《九章算经》为本,朝廷科考也会从明算科中取士若干,不过孩童们大多从十三四岁才开始学算经,荞儿这般年纪有些早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其实大唐挺好的,但弊端也不少,君臣百姓虽说胸怀宽广,但古人的见识终究差了些前瞻性。
除了重文尚武以及重视农耕外,别的方面真的一点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