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李钦载叫宋管事送来酒,摆在前院的石桌上。
崔升刚要给李钦载满上,李钦载却拦住了他:“崔舍人自酌自饮便是,我平日不饮酒。”
崔升皱眉:“为何?”
“不悲不喜的,饮酒作甚?”李钦载笑了笑,道:“再说,我有个儿子,我与他每晚一起睡的,被他闻到我一身酒味,对他不好。”
崔升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坦荡,不过你的儿子是私生,将来若娶了正妻……”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笑:“私生这个字眼,不要再被我听到,娶不娶正妻,正妻是不是你妹妹,都无所谓。”
“但我儿子却实实在在是我儿子,当着爹的面数落别人儿子的出身,崔舍人莫非未饮已醉?”
崔升脸一红,起身朝他长揖赔礼:“是崔某失言了,向李少监赔罪。”
李钦载又笑道:“我儿李荞早些日被陛下钦封轻车都尉,我对朝廷官制不是很了解,找人打听后才知道,轻车都尉是从四品勋官,虽说没实权,可比中书舍人大那么一点点……”
“这次就算了,下次若再提我儿的出身,可就是谤辱上官,要进大理寺打屁股的。”
崔升面红耳赤,又道歉了几句。
坐下来后,崔升端起酒盏独自饮了几盏,心头压抑整日的烦闷才松缓了许多。
“李少监,舍妹想在贵庄多住些日子,若李少监不急着回长安的话,以后这段日子便拜托李少监对舍妹多多照拂了。”
李钦载好奇道:“你既已找到了妹妹,为何不带她回青州崔家?”
崔升郁闷地道:“带她回崔家,家中长辈会立马筹备婚事,将她嫁给你,从此陷她于水深火热,我怎能做如此不仁不义之事?”
李钦载:???
你礼貌吗?
好气啊,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李钦载终于看出来了,崔升这货看似表情冷酷,沉默寡言,搞得一副世外高人不屑与世俗凡人废话的样子,其实他根本就是个不会说话的炮仗,张嘴就得罪人。
不会说话可以考虑把舌头割掉呀,割掉后整天“阿巴阿巴阿巴”的,既萌又憨且可爱,重要的是,永远不会得罪人。
仰头望天,李钦载喃喃道:“天色不早了,要不你独自回房饮酒吧?去后院也行。”
崔升也看了一眼天色,道:“这才上午,天色还早得很,李少监眼睛有毛病?”
李钦载一滞,继续微笑。
不生气,毕竟是人家的风格,谁年轻时还没遇过几个二百五呢。
“李少监,不管舍妹与你的婚事能不能成,你我两家终究是世交,看在两家长辈的面上,还请李少监对舍妹多加照拂,舍妹性子倔,若有言语冲撞之处,也请李少监宽宥体谅。”
李钦载惊了。
你特么有脸说你妹妹有言语冲撞之处?
刚才那一会儿,你都冲撞我好多次了,相比之下,你妹妹说话可有礼貌多了。
越看越觉得这货冷酷的外表下,有一颗奇葩的心。
看着崔升饮了几盏酒,不知不觉有些醉意了。
突然起身朝李钦载长揖一拜,崔升深深地道:“总之,李少监,舍妹便拜托你了。”
“好说好说,”李钦载话锋一转,道:“既然令妹留在我庄子里,伙食费住宿费什么的,你多少给点吧?”
崔升痛快地掏怀,然后动作一僵。
身上的钱全给了崔婕,崔升此时已是身无分文。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世家子弟,中书舍人,出门都不带钱的吗?不会吧,不会吧?”
崔升尴尬地道:“待崔某回长安后,定将钱送来,绝不拖欠。只求李少监善待婕儿。”
……
李治终于决定离开了。
算算日子,他在甘井庄留了四五天,武皇后又派了宦官催促,天子该回京理政了,李治这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这次没有所谓的君臣奏对,因为君臣都玩嗨了,根本没想过奏对的事。
李钦载将李治送到村口,再看了看身后的随性队伍,李钦载的表情很复杂。
临走也没放过庄户,这几日李治特别钟爱庄户家自己做的肉干肉脯,还有野猪腿,风干的兔肉,临走前李治吩咐王常福将各家庄户的野味肉干全洗劫了一遍,打包带走。
当然,必须给钱的,而且高于市价,毕竟是天家出手,自然要阔绰。
庄户们又忧又喜,眼看入冬了,再过俩月便是过年,钱有了,肉没了……
骑上马,李治没急着走,看着李钦载怪异地一笑。
“景初啊,朕这次多有叨扰,莫怪。”
李钦载急忙道:“是臣的荣幸,岂敢当陛下‘叨扰’二字。”
“过几日有几位客人来拜访你,还望景初多费心。”
李钦载一愣:“客人?啥客人?”
李治却不答,哈哈一笑,挥了挥手,便下令启行。
第111章 诈骗勒索
李治走后,甘井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几日庄户们确实不自在,李治微服出巡的排场已尽量缩减到最小,可最小的排场仍有数百人,这些人平日散布在庄子里,明岗暗哨什么的。
庄户们出门便遇到陌生人,一脸冷酷地用审视的目光来回打量,每天活在这种目光下,庄户们的心理压力莫名大了许多。
自以为亲和友善不扰民的李治浑然不觉,这几日他其实已经祸祸庄户不轻了。
临走还把庄户们过年的肉干洗劫一空,啧!
天清气朗,李钦载蹲在田埂边,跟老庄户闲聊。
“原来那位就是天子啊,啊呀,了不得!难怪那么大的排场,买我家肉干也大方,呵呵。”老庄户一脸满意,显然他家今年卖肉干挣了不少。
“可你家过年没肉吃了,咋办么?”李钦载笑道。
老庄户摇头:“有钱呀!有钱咋莫肉吃,给了五十文呢,够额家吃半年咧,回头给额婆姨买三尺布,给额娃买几个城里的馍馍,额再买两斤浑酒,比吃肉强,美滴很!”
说完老庄户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大黄牙。
李钦载也笑,如今大唐的物价很低,老庄户买这一大堆估计还剩余许多,加上秋天的收成,这一家子至少今年不愁吃穿了,填饱了肚子,还可以展望一下明年。
真好,家给人足,时和岁丰。
老庄户心情很不错,说得高兴了,从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块果干递给李钦载,果干看起来黑乎乎的。
老庄户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拿着果干在身上的衣裳上擦了擦,再递给李钦载,咧嘴憨笑,有些忸怩。
“少郎君莫嫌弃,昨日娃儿要吃,被我拦下一块,其实不脏……”
李钦载笑了笑,完全没嫌弃,接过果干便往嘴里一塞,边吃边点头:“有点嚼劲,但保存不够好,下次晾果干找个干燥通风的地方,你这有点潮了。”
见李钦载并不嫌弃,而且认真点评,老庄户愈发高兴,情不自禁道:“少郎君不错,咱庄子几位主家都不错,别人都说老公爷的五孙儿如何如何,呸!外面的人胡说八道,少郎君这风范,哪有半分混账模样?”
李钦载咧了咧嘴:“我以前确实是个混账,这个瞒不了人,也不打算瞒人。”
“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老朽年轻时也是个混账,差点跟村里的寡妇那啥……”
李钦载来了兴趣:“跟寡妇那啥是个啥么?说说。”
“陈年往事,哈哈,不提了。被婆姨知道,今年都别想过好日子……”
男人的话题,既猥琐又开心,在这方面,权贵子弟和寻常老农没啥区别。
两人聊兴正酣,田埂尽头盈盈行来一位佳人。
李钦载隔着老远便看见她了,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老庄户也看见了她,朝李钦载挤挤眼:“这闺女,可比寡妇白净,看面相是个好生养的,五少郎莫错过。”
“您老认识她?”李钦载问道。
“不认识,数月前带着个小姑娘来咱庄子,寄居在宋寡妇家,说是北方逃难来的,老朽看着不像,逃难的流民老朽见过,不是这般模样,她和那小姑娘太周正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李钦载笑了,崔婕的演技看来很不过关呀,任何人一眼就看出她的与众不同,能从青州完完整整逃到甘井庄,真要多亏了如今大唐朴实的民风,和她堪比天选之子般的好命。
崔婕已走到李钦载面前,老庄户呵呵笑了两声,借故离开了,很有眼力的老头儿。
双掌平举触额,崔婕仍然保持端正的世家礼仪。
“崔婕拜见李世兄。”
李钦载苦笑道:“都在一个庄子里,平均每天都会有一次偶遇,没必要每次都如此端正行礼吧?”
“礼不可废。”崔婕认真地道:“崔婕虽落难之身,举止亦不可轻佻,若连最基本的教养都丢了,则与禽兽何异?”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
总感觉她在指桑骂槐,但又没有证据……
见李钦载无言以对,崔婕抬眼飞快一瞥,然后垂下头,轻声道:“我并无指摘李世兄之意,世兄莫多想。”
李钦载呼出一口气,好了,有证据了。
“骂我也无所谓,‘礼’在心里,而非表面,有的人表面上执礼如仪,却一肚子男盗女娼,剖开表皮一看,里面全是阴暗和杀戮,这样的人,反倒不如表里如一的无礼之辈。”
崔婕微微一笑:“李世兄觉得你自己是有礼还是无礼?”
“当然是外表不羁狂放,内心儒雅君子。”
“何以见得?”
“呵,我若心中无礼,早在庄子里遇见你的那一天起,你要么被崔家抓回青州关进笼子里,要么已不是黄花闺女。”
李钦载表情恶劣地朝她笑了笑:“反正是我的未婚妻,我若对你做点什么,崔家想必不会见怪,对吧?”
崔婕惊愕抬头,俏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是怒。
“你你,你这个……”
李钦载接口道:“混账?恶棍?禽兽?还是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