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许多亲王还在,当初太祖高皇帝养育他们,他们倒是还有几分本领,譬如宁王,即便是那代王朱桂,也是弓马娴熟。他们之所以有异心,无非就是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罢了,可一旦让他们施展自己的本领,朝廷又难免不放心。只是臣还是认为,宗亲的国策,是无法长久的,迟早要给朝廷带来沉重的负担。”
朱棣耐心地听完张安世这么长的一番话后,幽幽地点头道:“朕岂会不明白?只是朕决不能负宗亲。”
他的态度很明确,别人可以这样干,他朱棣不能这样干。
张安世了解朱棣,所以并不意外他的答案,便道:“那陛下为何不让他们施展自己的才能呢?”
朱棣不解地挑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道:“陛下还记得汉王吗?他现在在安南,每日只想着为咱们商行开疆拓土,觉得每天都很充实!你看,现在他不但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且还能为陛下挣来源源不断的钱粮。不只如此……还可为我大明开拓疆土。”
“他人在域外,对陛下和太子殿下,甚为想念,从前太子殿下在汉王的心目中,就是绊脚石一般的存在,总觉得若没有太子,他便可克继大统。可如今,他却依赖太子殿下,因为在那遥远的地方,必须依靠陛下,依靠太子,还有商户对他的资助,才能完成他的夙愿。这……其实和周朝时的分封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初,周朝将大量的宗亲分封天下各处,现今我大明,岂不也是如此?这关内,便是当初的关中,当今的域外天下,便是当初的九州之地,分派诸侯,给予他们兵权,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国主,总督一方,如此一来……对我大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朱棣皱眉道:“可这周朝,毕竟也亡了。”
张安世道:“周有天下八百年,历朝历代,谁可匹敌?”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何况若天下诸侯,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尤其是将来,陛下的儿子、孙儿、曾孙,也将一个个分封出去,即便将来天下有变,当真出现了大乱,那么……八百年之后,得天下者,十之八九,怕还是太祖高皇帝或者陛下的子孙。”
朱棣为之动容。
其实这些话,张安世说给任何一个明朝的皇帝,只怕对方也觉得他是白痴。
唯独朱棣这个开创了下西洋,征伐安南,横扫漠北,开创过无数前人和后人都没有做到的皇帝,似乎对此有了几分兴趣。
朱棣犹豫地道:“朕总不能强迫他们往那蛮荒之地去吧。”
“这个容易,先立一个榜样。比如宁王殿下,归还宁王殿下所有的护卫,让他重掌兵权,带人出镇域外,让其他的藩王看看,与其在这苟且,不如出去自己打一片天下。”
朱棣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得让大家看到甜头,到时,陛下不需开口,那些藩王怕也要起心动念了。太祖高皇帝的诸子们,没几个怂货。可若是拖延下去……”
这话在此打住,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拖延下去,这些人的子孙们,可能就真的要被养成猪了。
朱棣若有所思,口里道:“既是样板,怎么给他甜头?”
张安世侃侃而谈道:“和汉王一样,军政、民政,都交给他们,照旧还是商行的模式。以藩王总督一方,令他们开疆拓土,给予他们商行分红!不只如此,愿为他们效命的亲信和心腹,也都准他们带去,在大明的地界,他们是藩王,出了大明,他们就与朝鲜王、安南王无异。”
朱棣道:“朕又如何制住他们?”
“两手准备,一手是宗法,当然,宗法只是亲情血脉,虽说有用,却又没有用。这其二,便是商行,就如汉王一样,他们在域外,四面多是土人,可以依靠的,多是身边的护卫和迁徙而去的家眷。一方面,可将东宫宫女下嫁的事扩展到所有域外的武官。而另一方面,他们对土人,最大的优势就是火器和军械,必须得经过商行来供给,否则……土人乃他们十倍,如何制胜?这最后,则是船队……”
“船队?”朱棣凝视着张安世。
“宝船的船队,将来所过之处,带回的乃是天下各处的特产,带过去的,则都是各地的必需品,让他们对船队形成依赖,如此一来……他们但凡有野心,可他们的敌人……便从自己的宗亲兄弟,变成了无数当地的土人,这叫转移矛盾,矛盾转移了,兄弟之间的关系,就紧密了。”
“说到底,就是他们留在大明,陛下就成了他们一展抱负的绊脚石。可一旦出海,陛下就成了他们开疆拓土的最大依仗了,若是没有陛下的支持,数万卫队和十数万眷属,那便是孤军,根本无法支持。”
朱棣听罢,眸光在无形中亮了几分,颔首道:“宁王……那就从宁王开始,若是拿汉王来,汉王乃朕的儿子,其他人未必信服。只是……就怕宁王不肯,朕总不能把他在南昌的王府拆了。”
张安世一笑道:“陛下放心,我去骗……臣去劝他。”
朱棣慎重地看着他道:“此事……关系甚大,不要出错。”
朱棣这个人,一旦起心动念,便很有魄力,那就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张安世道:“那臣明日就去拜访他,正好多向他学习。”
“态度要恭敬一些。”朱棣不忘叮嘱道:“他现在肚子里还有怨气呢。”
“是。”
张安世心情很是愉快,若是如此,那么宗亲的问题就可能解决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对于张安世而言,一旦开了这个头,那么下西洋的国策,只怕后世就再没有人敢反对了,毕竟后世的皇帝,谁敢管杀不管埋?把自己的宗亲们都丢在了千里之外,然后……片板不得下海。
自己的亲外甥,将来的基业,又可壮大几分了。
除此之外,还有商行……这商行怕也要迎来蓬勃发展了。
当然,那些藩王可都鸡贼得很,没有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的,毕竟谁不想享清福?
所以……得使一些手段才成。
……
“主人。”
一个身穿甲胄之人,匆匆进入一处大帐。
他所穿戴的,乃是山文甲,这种甲胄,一般是边镇上的将军穿戴。
这甲胄之外,罩着一件红衣,大明尚朱红,无论是宫廷还是文臣武将,多以朱红装饰。
而此人的头顶上戴着的,却是一顶飞碟帽,这也是边镇的官兵常用的装饰。
飞碟帽遮挡了此人的面容,他朝大帐内的一人行了个军礼,才道:“刚刚急递铺传来了消息……”
“嗯?”落座在案后的,是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他懒散地抬头,凝视着这武官道:“宁王死了吗?”
“没有死。”
“……”
“说也奇怪,原本……以为宁王必死无疑,可谁晓得……”
“看来……又是那个张安世。”
“主人何以见得?或许是那纪纲……”
文弱书生似乎因此而心浮气躁,他忍不住咳嗽,最后苦笑道:“你不明白纪纲……纪纲只想得功劳,他不在乎谁谋反,只希望事情越大越好,纪纲是极聪明的人,可他的欲望太重了,无欲则刚,而一个人一旦欲求不满,那么……就会失去对事物的判断。能识破此局者,就只有张安世。”
“此人可恨!”
文弱书生道:“这样下去,就麻烦了,他们还会追查下去,这天底下,最怕的就是一件事,那就是追查到底,任何事只要做了,就一定会有痕迹,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数,这张安世,又如何能猜测到……”
“接下来该怎么办?”
“忍耐。”
“可是……”
“忍耐吧。”文弱书生心情越发的浮躁,他显然为自己费尽心机而布置的东西被识破而懊恼。
他又拼命咳嗽,取了丝巾捂着自己的口,良久才道:“把栖霞,盯死了,一举一动,都要奏报……”
“要不,主人就去大漠中避一避吧。”
这人摇头:“事情还没有坏到这样的地步……张安世……还没有这样的本事,若是真到了要去漠南躲避的地步……也就太不堪了,备车吧……备车……”
“主人要去何处?”
“去京城。”
“啊……”
“最危险的地方,最是安全。”这人淡淡道:“何况,京城里,有我们这么多人……这个时候,他们一定已经有人开始焦躁不安了,我若是在那里,他们才会镇定下来,现在最紧要的是,稳住人心。一旦人心动摇,则是满盘皆输。去备车吧……”
武官犹豫了一下,最终道:“是。”
“咳咳咳咳……”
大帐中,又传出一连串的咳嗽……
……
纪纲默默的坐在公房里,足足四十八个时辰。
这四十八个时辰,他都纹丝不动。
只直勾勾的盯着虚空,一言不发。
偶尔,他露出苦笑。
这时,书吏蹑手蹑脚进来,给他带来了一些食物。
纪纲勉强吃了几口,而后,将食物推到了一边,突然对书吏道:“你有没有碰到一种情况,那就是……无论你如何尽心用命,可最终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条随时可以被人抛弃的走狗……”
书吏诚惶诚恐的道:“学生……学生……”
纪纲凝视着他,书吏身子弓的更低:“学生也是都督的狗……”
纪纲闭上了眼睛,一声叹息,而后道:“哎……我不甘心,我终是不甘心啊,这么多年……我怎可将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分明……我已到了今日……早知如此,我该知足,若是知足,必不至今日……”
书吏宽慰道:“都督不必……”
纪纲摇头:“哎……再多说也是无用了。”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来,慢悠悠的将匕首放在了烛台上,任那烛火灼烧。
书吏心中大惊,瑟瑟发抖:“学生若是犯了什么错,还请都督您……”
就在此时,突然……这匕首在纪纲的左手紧紧握住。而后,这匕首朝着他的右手手腕狠狠扎下去。
“啊……”
那匕首洞穿了他的右手手腕。
血箭飙溅在他的脸上。
他狰狞着,双目充血而赤红,却仍然不肯罢休。继续握着匕首,开始慢慢的在自己的手腕处切割。
手腕上的伤口越来越大,或许是碰着了他手骨,以至他左手无论如何用力,也切割不下去,于是,他脸开始扭曲,满脸是鲜血和冷汗。
书吏惊叫。
“都督,都督……您这是……”
“哪一只手犯了规矩,就要割舍掉它。”
“都督……还是请……请其他人来吧,都督……”
纪纲几乎要昏死过去。
他左手继续用力,慢慢的切割着自己的右手手腕,眼看着……那皮肉和筋膜、骨血统统暴露出来,他咬牙……森森道:“这天下,谁敢伤我一根毫毛?只有我纪纲可以……可以……”
咯咯……
匕首的锋刃早已卷了……
可这有过切痕的手骨,竟硬生生的被掰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