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道:“太子与皇孙,亦迥异于常人。”
殿中的都是人精,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陛下的意思,显然已经昭然若揭了。
朱棣继续道:“可人力终究有其限,天子想要处理天下的事务,而不出过失,朕为天子,岂会不知,实是难如登天。”
他又踱了几步,接着道:“朝中非得有似杨士奇这般的大臣,可以协助天子,代天子治理天下,才可尽力减少疏失,令百姓安居乐业。若是我大明庙堂上,都是杨卿这样的人,那么天下就可以无忧了。”
其实朱棣的意思很明白。
他和太祖高皇帝,甚至包括了太子,都可以勤政的。
尤其是太祖高皇帝,那简直就是劳模。人家可以一天只休息几个时辰,每日从早到晚地处理国家大事。
可朱棣也明白,自己的后代,肯定做不到这一点,他们需要大量的贤臣来辅佐。
而这些有能力的人,又不免令人担心。
毕竟树大根深,又难免与人沆瀣一气。
事实也是如此,终明一朝,多少大学士,他们出身士绅,一步步走向高位,实际上……却永远摆不脱与人利益相关的牵连。
就好像一个人出身于士绅之家,从读书开始,就有诸多的所谓恩师、同窗、同学,科举之后,又有大量的同僚和同年和故吏,等终于执掌天下大权的时候,你能够忽视这些人的利益吗?
可一旦你选择处处保护他们的利益,那么势必又与皇权产生了冲突。于是,到了明末,这样的情况达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
身居高位的大臣,因为不能忽视自身或者是门生故吏、亲朋好友的利益,依旧还顽固的保护士绅,将更多的税赋,强加于百姓。百姓纷纷揭竿而起,为了平叛,就又需更多的饷银,而这些饷银,照旧没有加于士绅,而是继续强加于那些尚未反叛的百姓身上。
最终的结局,其实已经注定了。
这一次,张安世可谓是对百官给予了沉重一击。
若说此前,只是通过新政,去破坏他们的土壤,而现在,算是直接的伤害了。
却听朱棣沉吟道:“杨卿能独当一面,此等封疆大吏,不可多得,敕其入朝,进文渊阁听用。”
不等杨士奇谢恩。
本是得意洋洋的张安世,有点懵了。
慌忙道:“陛下,陛下……错了,错了……臣的意思是……杨公乃是一个活章程,可新洲暂时离不开他啊,臣只是拿他来举一个事例,这杨公……新洲只怕还要再用几年……陛下……”
张安世都想哭了。这么一个人才,宝贝疙瘩一般的人,陛下你看一看就好了,你咋还夺人所好?
朱棣:“……”
张安世连忙继续道:“臣的意思是……臣的意思是……”
显然,跟皇帝抢人并不是明智之举。
倒是此时,杨士奇道:“陛下,臣尚还年轻,尚需在新洲,继续磨砺,能为朝廷效命,实乃臣平生所愿。只是……恳请陛下,切不可拔苗助长,容请臣在新洲,继续磨砺一些时日。”
他这话倒算得体。
总算是将这尴尬打破了。
朱棣瞪了张安世一眼,心里大抵在骂,入你娘,你兴冲冲的跑来献宝,结果只是让朕看一看,过一过眼瘾,是吧?
心里骂归骂,朱棣温和地对杨士奇颔首,道:“杨卿所言,可谓老成,是这么一个道理,既如此,就准奏了。大臣于海外的年资,确实非有十又五六年至二十年不可,如若不然,怕是难以胜任庙堂中的繁重。”
百官:“……”
大臣都是人精,人精的意思就是,无论朝廷制定什么限制,他们总能想方设法地找到捷径。
原本大家还心里哀叹,不得了,以后可能真要下海了。
不过没关系,捷径也未必没有,大不了出海两三年,熬一熬资历,再回朝中总可以吧。
结果,杨士奇居然婉拒了朱棣的征辟。
朱棣直接来了一句,海外的年资非有十数年至二十年不可。这下真是完了,十几二十年,这哪里是熬资历,这儿子出生出海,回来孙子都要有了。
张安世精神为之一振,立即道:“陛下所言极是,正是此理,若是时日过短,只怕难见成效,理应制定章程,非有十五年不可。这样的话,各藩国用起来,也安心一些。不然用不了几年,人就走了,藩国这边,只怕意见也不小,尤其是赵王殿下和汉王殿下,他们性子急……”
朱棣面上如古井无波,拿赵王和汉王来做挡箭牌,却是朱棣没有想到的。
朱棣沉吟道:“只是……现在朝廷确实需一个这样的大臣入朝,开一开风气,也好教朕,再称量一二,这杨士奇,朕也就不夺人所好了,还是在其他的藩国之中择选一员长史入朝吧。”
这是天大的事,即便是朱棣,也无法一拍脑袋就去干。
否则遭致的反对实在太大。
而先选一人入朝,估量一下此人的能力,用一用,一方面可封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朱棣也可借此观察一二,可谓两全其美。
第500章 满门富贵
朱棣看向众臣,随后道:“诸卿以为如何呢?”
百官沉默。
朱棣却是一笑:“诸卿不言,看来对此也不擅长,不妨就让太子与张卿来拟定人选吧。”
朱高炽和张安世道:“遵旨。”
退朝之后。
朱高炽眉头紧锁,张安世也是郁闷无比。
二人大眼瞪小眼,唯有那杨士奇,尾随其后,亦步亦趋,面色从容。
朱高炽叹口气道:“父皇真是强人所难啊!方才百官的脸色,安世你是瞧见了的,真是如丧考妣。这一次对他们的伤害实在不小,现在父皇又让我们推选大臣,若是选的不好,即便入朝,只怕此人也要被百官所针对,到时……只怕要使绊子。”
朱高炽即便再温和,也是有防人之心的。
若是朱棣直接答应了这个章程,造成既定事实也就罢了。
偏偏要试一试,而且还让朱高炽和张安世来选人入朝,可以想象,此人一旦入朝,要面对的是何等的局面。
而且这么一个人选,还真不好确定。
张安世也叹了口气,道:“怪我,若不是我舍不得杨士奇……”
朱高炽压压手,本想说不必自责之类的话。
此时,一直在后沉默的杨士奇道:“太子殿下,芜湖郡王殿下,其实……人选早已有了。”
朱高炽和张安世都看向了杨士奇,异口同声道:“何人?”
“前文渊阁大学士,现在的赵王府长史解缙!”杨士奇斩钉截铁地道。
朱高炽若有所思。
张安世却是脸色一变:“这个烂人?”
杨士奇不疾不徐,却是慢吞吞地道:“解公有入阁的经验,又有在爪哇磨砺的资历,且解公有大才,是绵里藏针之人,请他入朝,或可抵挡朝中的明枪暗箭。同时……想来……也可应付繁杂的政务。”
“太子殿下,芜湖郡王殿下,此番举荐,关系到了太子与芜湖郡王殿下对未来的国策。关系重大,个人成见,又有什么关系呢?最紧要的是……应付当前的局面,大丈夫不拘小节,区区私怨,不足挂齿!”
杨士奇说罢。
朱高炽和张安世却又都沉默起来了。
过了一会,张安世才道:“就怕此人心术不正,人品败坏……”
杨士奇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一眼张安世,而后迅速将目光错开。
张安世被这一眼看得古怪,不由道:“杨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士奇忙道:“臣……没有什么意思……”
张安世倒也不是打破沙窝问到底之人,便叹息道:“眼下,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哎……罢罢罢,就他了。”
朱高炽便道:“那么本宫明日就上书……”
杨士奇却是摇摇头道:“殿下,不可,明日上书……就显得太子殿下过于笃定,会让人认为,这是太子殿下和芜湖郡王殿下权衡之后的结果。朝中百官,无不擅长揣测人心,依臣之见,不妨迟一些,显出犹豫不定之色,这才可麻痹百官,使百官认为,这解公,并非是真正实心合意的人选,不过是……万不得已的选择罢了。”
朱高炽道:“……”
“除此之外……”杨士奇慢悠悠地继续道:“到时上书,恳请殿下切记,万万不可让解缙举族迁回京城,而是只容许解缙一人入朝。至于他的子弟,殿下要想办法,让他们在爪哇继续供赵王差遣。”
朱高炽:“……”
张安世已是眼眸一亮,笑容可掬地道:“杨公类我,也是这般深谋远虑!不错,不错,留他全家在爪哇。”
朱高炽叹口气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这样罢,本宫稍待半月,半月之后,再上书奏报,你看如何?”
“足以。”杨士奇笑了笑。
大事议定,虽然三人还是颇有几分不确定性,不过眼下,似乎这杨士奇的提议,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于是,朱高炽和张安世都松了口气。
既然这事有了结论,张安世便有了心思想其他的事情了,于是道:“咱们的船,造出了嘛?”
杨士奇道:“回禀殿下,已经造出了。殿下大可放心,此船已经过几次的海试,此番,也是臣亲自乘坐此舰至松江口,各项的指标,都远超福船。”
“这便好。”张安世满意地笑道:“杨公真是我的张良啊。”
话说出口,顿觉失言,便又道:“不不不,该是本王的范增才是,张良本王当不起。”
朱高炽和杨士奇,俱都用一种极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这才意识到,这类比似乎也很不妥当,于是只好摊手,耸耸肩道:“直说了罢,本王没什么文化,只好信口雌黄,瞎作类比。你们总不会怀疑我想做刘邦或者楚霸王吧?”
杨士奇勉强挤出了笑容,道:“殿下有刘禅之资。”
张安世:“……”
他一时分不清杨士奇是在给他解围,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要以臣噬主。
领着杨士奇回到了郡王府,自然少不得要和杨士奇促膝长谈,关于新洲的事,张安世当然希望尽力了解。
毕竟这新洲,未来可是张家子孙的基业呢!
而杨士奇,自也明白张安世的心思,用着最大的耐心,一五一十地将新洲的情况相告。
杨士奇在向朱棣的奏报之中,其实关于新洲的情况比较笼统,可和张安世所谈的,又是另一个情况。
现在的新洲,已初具规模。而到了这个时候,却恰恰是一个瓶颈,说白了,还是需要人力。
想要人力,只能将主意打到了大明这儿。
杨士奇此番来此,就是为了这个,他打算针对大明,展开一次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