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世子从小就自强。
自强到,连名字都被他自己给改了。
有人说,世子自四岁起便知道老爹靠不住,他每天按时起床,自己洗漱,自己早早到书房等着先生来。
六岁开始习武,七岁启明境六芒,九岁的时候,在歌陵外的围场与上阳宫掌教真人偶遇,真人见他后就赞不绝口。
他也是掌教真人收的倒数第二个弟子,得独宠数年。
十七岁的时候他匿名参加武试,进三甲,位榜眼。
二十一岁,他已在歌陵城不庸书院为客座教习,本资历浅薄,但他的课,次次座无虚席,连歌陵城中不少知名的大儒,都去听他的妙论。
二十三岁,为上阳宫司座神官,协助掌教真人处理歌陵上阳宫日常事务。
二十四岁,他到了云州,为大玉五座大城之一的城主。
歌陵城里的人都知道,世子温雅如玉,也都知道,世子果决勇武。
在这个时候谢夜阑到了云州,似乎对那位镇守北疆十几年的大将军有些不友善。
可世子的友善,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见拓跋烈,行晚辈大礼,和拓跋烈说话的时候,也不并肩而行,而是稍稍落后了小半步。
他逢问必答,知无不言,连原本不喜的北野王,在短短半个时辰后都对他喜欢了三分。
谢夜阑在北野王府停留了一个多时辰,与北野王一同吃了饭,然后告辞出门。
他还是没有去城主府,也没有去府衙,而是去了天水崖。
天水崖的前院有一个妙处,按照山石凸起修了一座瞭望台。
见过这里的人大概也见过城主府的那座瞭望台,所以也就明白,是城主府学天水崖,而且学的不漂亮。
司座神官艾悠悠指了指城下:“我在这里看了十年,都没有看全这座城。”
谢夜澜说:“师兄站在高处看,我去低处看,高低都看,便能看得清楚了。”
艾悠悠看了看这位与自己同辈,但身份显赫,血统尊荣的世子殿下。
他说:“你怎么能在低处呢?我可去得,你去不得。”
谢夜澜笑。
他回答:“师兄是不是以为,身上有皇族血统,便应高高在上?”
艾悠悠道:“这是不该变的道理。”
谢夜阑走到艾悠悠身边,但他没有如艾悠悠那样扶着栏杆俯瞰云州城。
他说:“许多许多年前,我祖上与太祖皇帝是亲兄弟,一同打下了这大玉江山。”
“许多许多年后,到我祖父那一辈,身上连个爵位都没了,在歌陵城治下的桥安县偷偷种田。”
“三十三年前。”
他看向艾悠悠:“突然就变了天,余隆皇帝身染暴疾,归于大行,又膝下无子,皇位传承一下子就乱了。”
艾悠悠点了点头,这些事他当然知道。
谢夜阑继续说道:“师兄说,皇家的人本该高高在上,可我那在桥安县偷偷种田的祖父,被朝廷里涌来的一群大人们换上皇袍的时候,吓尿了,是真的。”
他问:“师兄,你可知道,我祖父为何要偷偷种田?”
艾悠悠回答:“知道。”
因为皇族的人怎么能种田呢?种田是对皇族身份的亵渎,但是可以饿死。
谢夜阑继续说道:“我祖父继承大统,可他连书都没怎么读过,大字不识得一箩筐,朝政皆在权臣之手。”
“他在皇位上坐了十三年便病死了,他的长子,也就是我的伯父,当今陛下即位。”
谢夜阑道:“我父亲是陛下的亲弟弟,获封郡王……”
他说到这停了下来,因为有些话,哪怕艾悠悠是他师兄,他也不能说的那么明白。
玉天子的亲弟弟,连亲王身份都没有,这意味着什么?
谢夜阑道:“再百年后,我的子孙后代,也不知是会在何处偷偷种田,所以,师兄,我不敢高高在上,得为我子孙后代积点福报。”
艾悠悠听到这,也忍不住轻轻的叹息一声。
谢夜阑笑了笑道:“我来云州,是我去和陛下求的,求了三次才得陛下准许,这是我第一次厚着脸皮办事,只是因为有这城主身份,我以后的孩子,大概日子会好过些。”
皇族身份不会带给他的子孙后代多少荣华富贵,就算有,也不过两三代人。
做个城主多好。
谢夜阑道:“为民多办些事,是积福,做个地方官,还能积财。”
他话,竟然能说的如此直白。
艾悠悠又叹了口气。
世子殿下才来,就对他这样推心置腹,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连老百姓都知道礼尚往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人家才到就对你推心置腹,你却遮遮掩掩虚情假意,那么自然是你不对。
“师兄。”
谢夜阑后撤两步,抱拳俯身:“我不住那城主府,我去城中寻个院子住下即可,但我对云州还不熟悉,这事有劳师兄了。”
艾悠悠推无可推,回礼道:“此事你三思,毕竟你代表皇家尊严,但若你执意,我帮你就是了。”
谢夜阑笑着说道:“那就多谢师兄了,我来之前去见过北野王,所走之处,唯城南甚好,所以就选在城南吧。”
城南,荒废之地。
艾悠悠点头:“听你的。”
谢夜阑随即告辞,这次他去了云州府府衙,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从到云州开始,他一刻都没有歇过。
府衙的人大部分都睡了,他们得知新来的城主大人去了天水崖,料定城主今夜就住在那了,所以便也放松了几分。
哪想到,子时都已经过了,城主居然到了衙门,一群睡眼惺忪的人又紧张万分的跑出来迎接。
可他们跑到门外的时候却不见人,因为城主大人直接去了府衙大牢。
大牢里的灯火昏暗,也潮湿,那股子难闻的气味,让随行而来的书童和侍女都皱紧了眉头。
他们两个下意识的想用手帕捂住口鼻,可是世子没有,他们便也不敢。
踩着竟已长了青苔的台阶下去,大牢里的结合了暗与霉的气味就扑鼻而来。
“布孤心在何处?”
世子问。
吓坏了的牢头儿紧张的回答,声音都在发颤。
“在最里边的那间,卑职给世子带路。”
走至尽头,最里边的那个牢房看起来也最小,是个四方形,不过五尺。
所以在这牢房里的人,想睡都躺不开,只能蜷缩。
布孤心看起来可真脏,还散发着一股恶臭,毕竟吃喝拉撒,都在这五尺之地。
这次,连世子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布孤心。”
世子叫了一声。
布孤心抬起手扒拉了一下头发,露出那双浑浊的眼睛,这张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曾经的荣耀。
“世子殿下?”
布孤心一怔,十年未见,分开时候世子还曾为他送行,如今那少年已经长大,玉树临风。
“罪臣布孤心,叩见世子殿下。”
布孤心跪下来,磕头,不停的磕头。
世子问:“你可有话说?”
布孤心一边叩首一边回答:“罪臣其实是冤枉的,罪臣一心为陛下效力,罪臣……”
世子打断他:“我不是问你这个。”
布孤心怔住。
良久后,布孤心懂了,他僵直的身子又弯了下去,再次叩首。
“罪臣,想求个体面。”
世子点头:“准了。”
他说:“十几年前你赴任离京,我跑去送你,都说我是疯了,一个郡王家的世子,竟是主动跑来给封疆大吏送行,是贴上去的,一点脸面都不要,毕竟在那之前,我不识你,你不识我。”
“可你当着众人之面向我行礼,给了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体面,我能还给你的,也只是一个体面。”
世子吩咐:“给他洗澡,更衣,给他换到个干净房间去,在府衙里随便选一间都行。”
“给他找个清白的姑娘来,明日清早送走……这事,就当做谁都不知情。”
“是!”
他手下人立刻应了一声。
布孤心跪在那,那似乎已经干枯了的眼睛里,又有了湿润。
“罪臣,谢世子恩德。”
世子转身离开,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多看布孤心一眼。
走了几步他问:“金胜往何在?”
那牢头儿连忙指了指另外一边:“在那边,最大最宽敞的牢房里,干净着呢……”
世子点了点头。
金胜往住的地方,确实干净,而且干燥,和这潮湿的地牢好像是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