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师雄心里禁不住一阵失望,没想到他费尽心机如此部署,但在别人眼里仅是一步可有可无的闲棋冷子而已。
“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待,岳兄为何又出现在这里?”曹师雄意兴阑珊的问道。
“曹兄是怨我将事情说得太直接了?”岳海楼微敛起阴戾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当然可以编一套更叫曹兄动心的言语相欺,但这终究只能欺瞒曹兄一时,过不了多久,必然会被曹兄识破。而我这时候说了假话,即便日后事态发展对曹兄绝对有利,我料定曹兄心里一定也会有不痛快,我何必给自己留这个坑,不一开始就将话往敞亮处说?”
曹师雄盯着石桌上的一片金黄银枯树叶出神,问道:“实情是什么?”
“实情就是赤扈人夺得大鲜卑山往东的广袤土地后,实际上控制的地域,已经超过契丹全盛之时,内部难免会滋生一些懈怠、骄满的情绪。下一步是消化、巩固既有的领地,还是继续往外扩张,以及扩张的重点是放在南面、还是西面,而扩张重点即便放在南面,党项与南朝谁先谁后,宗王们之间都有很大的分歧。”岳海楼说道。
“赤扈人的宗王们对下一步要怎么做都没有争出一二三来,岳兄何必登这管涔山?”曹师雄愠色问道。
虽说南附以来,曹师雄并不觉得他就得到全心全意的信任,但大把的银子撒出去,还是与朝中一些王公大臣结为“知己”,能知道庙堂之上一些微妙的动向。
虽然王禀在诸多宰执里是一个另类的存在,但不意味着除了王禀之外,其他宰执真就以为赤扈人是纯良无害的。
然而其他宰执以及朝中绝大多数王公大臣都支持再次与赤扈人联兵伐燕,除了官家在蔡铤、王戚庸等人劝诱下,执意要收复燕云故郡,告慰祖宗外,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朝中很多王公大臣都以为赤扈人在占领大鲜卑山以东的广袤地域,需要时间消化、巩固。
在很多王公大臣的眼里,赤扈人在消化大鲜卑山以东新占的领土之后即便要南下,占据阴山南麓及西南地域、可谓是赤扈人卧榻之患的党项人,也必然是赤扈人优先要消灭的目标。
诸多王公大臣也因此认为大越还是有时间的,受赤扈人的威胁并非最迫切的。
甚至岳海楼他以往的观点,也是想赶在赤扈人下决心南下之前,先取得燕云,以便能借阴山、燕山之险,真正的完善北面的防御形势。
岳海楼这时候提及赤扈诸宗王间的争论、分歧,无疑直接证实了朝中诸多王公大臣之前的判断。
倘若赤扈人连南下的决心都没有下,曹师雄又何必冒险去做什么?
他这时候就觉得没有必要再跟岳海楼谈下去,甚至后悔这次在管涔山与岳海楼见面,都不敢想象这事倘若走漏风声传出去,对他会有多么不利。
“宗王们虽然有所犹豫,对接下来兵锋要扫往何方有些分歧,但拿句草原上的话说,谁会嫌弃自家棚圈里羊多?”
岳海楼说道,
“赤扈人过去二三十年都致力于大鲜卑山两翼扩张,即便是智勇双全的诸宗王,对中原了解都很有限,心里有所犹豫实属正常。不过,羔羊终究是羔羊,等到诸宗王看清楚南朝乃是羔羊之国的本质,而且这头羔羊比赤扈人以往所有得到手的猎物都要肥美百倍、千倍,曹兄以为诸宗王还会再有犹豫吗,会放过这头羔羊吗?又或者曹兄以为南朝并不是一头软弱可欺的羔羊,那曹兄又为何要在管涔山之巅捐资修这马营海寺、招揽四方游僧驻锡于此,又对从草原、从西域来的蕃僧那么感兴趣?”
在明眼人面前说瞎话没有意义,但曹师雄还不清楚岳海楼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就只能闭住嘴,听他继续说下去。
“是的,对此时控制地域、人口已经超过契丹全盛之年的赤扈人,拖上三五年、乃至十年八年再南下,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但问题是拖上十年八年,对你我能一样吗?”
“……”见曹师雄默然不语,岳海楼咬牙说道,
“我这些年不顾个人的功名利禄,四处奔波,为牛为马,最后却落得连妻女都无法保全的下场,曹兄怎可不鉴?不要以为越廷此时真就对曹兄信任有加了,在这狗屎一样的泥坑里,像曹兄,像我这样的人,从来都不可能真正的被信任。赤扈铁骑早十年八年南下或晚十年八年南下,对赤扈人他们自己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而等到赤扈人对南朝色厉内荏的本质取得共识之后,一定不会放过这头肥羊不猎。问题是,哪怕是赤扈人拖上三五年再南下,曹兄的下场却未必还能比得上我了。我妻女虽然卖入勾栏院为奴,但我好歹还有这条狗命苟活于世上,还有机会将那些负我者捉住剥皮揎草!”
曹师雄沉吟良久,最终沉声问道:“却不知要如何才能叫赤扈骑兵不拖延三五年再南下?”
“赤扈攻下临潢、大定、辽阳,就将大鲜卑山以东的地域分封诸王,兀鲁烈作为赤扈东征都元帅,受封东道诸王之首,但兀鲁烈与麾下大将巴鲁剌思、木赤等人,都不以为赤扈的无敌兵锋应该止于阴山前——我等逃到漠北,也是侥幸托庇于兀鲁烈宗王翼下,”岳海楼说道,“兀鲁烈宗王此时只是缺一个能说服其他诸王的借口罢了……”
“什么借口?”曹师雄蹙着眉头问道。
“找借口总是很容易的,”岳海楼脸容阴悒的笑道,“大同守军投降是迟早的事情,依照秘约,不管大同守军向哪方投降,最终都应该由刘世中、蔡元攸率部接管大同城,这时候随便发生点意外,都足以成为撕毁秘约的借口。不过,通常说,即便意外能使两军发生些摩擦,也很难猝然间诱发大规模的战争……”
曹师雄明白过来了。
赤扈即便相当多的王公大臣都主张出兵南下,但他们的汗王这时候却还没有最终下定决心。
兀鲁烈这些主战派在云朔等地制造借口甚至摩擦容易,但从种种借口乃至两军发生摩擦,到最终促成他们的汗王下定决心出兵南下,却需要有一个过程。
而这个过程哪怕仅有三五个月,都有可能让他们错过在恢河河谷全歼骁胜、宣武两军的良机。
兀鲁烈不单单需要借口,还需要由这边先挑起兵衅,使得他们已经集结于大同的兵马,能绕过王帐直接发动南侵战争。
曹师雄忍不住要笑起来,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明白归明白,但问题是,我顺势而为应该也不缺一场富贵,却为何要赶在一切都还没有什么眉目之前,冒险去做这把挑起兵衅的刀?”
“我刚才已经说过,赤扈铁骑兵锋所向,无人能挡,但赤扈人的王帐之中,对中原知之极深者极为有限,这也是汗王迟疑、犹豫的关键,”岳海楼说道,“但赤扈一旦下定决心南下,必然会大规模扈用汉军汉将,曹兄难道真就满足于一州刺史的富贵吗,不想着有朝一日封王封侯吗?”
第一百四十八章 恢河
大越与赤扈约定联兵伐燕,依照秘约云朔地区以武周山、晋公山及浑河为界,以北地域归赤扈所有,以南地域原本就是汉土,应归南朝;而燕蓟地区以燕山为界,以北地域归赤扈所有,以南地域亦归南朝。
至少在天宣七年九月中旬之前,赤扈人并没有做出撕毁密约的决定,其集结于阴山以东的兵马,以扫荡契丹及附属蕃族在武周山、晋公山附近的残余抵抗势力为主,掳掠人口及畜产。
因此在应州守军不战而逃,刘世中、蔡元攸率骁胜军、宣武军占领应州城之后,赤扈骑兵依旧在武周山以北踟蹰,遵照约定,并没有第一时间推进到大同城下,也没有分兵进袭朔州北部苍头河谷(杀胡口)的迹象。
九月中旬之后的恢河两岸的草地一片黄绿,稀疏的林木,树叶飘落。
北方特有的白桦树,一棵棵虬劲的树身上像是附了一层白霜。
曾经牛羊遍野的恢河南岸,此时已随着蕃虏部族的北逃、西逃,变得空旷起来。
百余骑兵正在恢河南岸的旷野从西往东驰骋,沿途是还有不少汉民村寨,但这时候都紧闭门户。
第一次北征伐燕时,恢河两岸的汉民村寨是极其热烈欢迎的,甚至有数以千计的丁壮附从天雄军作战,但谁能想到天雄军那么轻易的就溃灭于大同城?
天雄军残部狼狈逃往朔州,除了朔州的汉民得以南迁,恢河两岸其他地区的汉民村寨都不同程度的遭受报复、清算。
时隔不到一年,大越兵马再次抵临恢河沿岸,当地的汉民却变得谨慎起来,一家家都闭寨自守。
百余骑从西往东驰骋到怀仁县南部的饮鹤滩附近,这时候有大股骑兵,大约三百骑不到样子,大越禁军装束,正从北岸涉水渡河到南岸来,看样子颇为狼狈。
两部骑兵猝然间在饮鹤滩南岸相遇,双方都颇为谨慎的收拢阵列。
徐怀勒住马,朝饮鹤滩北岸眺望过去,在三四里开外,有数股胡骑往饮鹤滩前追赶过来,想必这七八百骑兵是胡骑追击驱赶,在饮鹤滩前仓促渡河的。
对方很快驰出数骑上前询问根脚:
“骁胜军第一将都指挥使刘衍率部在此渡河,来者何人?”
“朔州巡检使、天雄军第十将都虞候徐怀奉命前往应州参加军议。”徐怀也使人策马驰出,喊出名号。
“徐怀,是我!”朱芝从那队骑兵里纵马驰出,他作为兵部司吏随刘衍渡河,此时的样子非常狼狈,长幞官帽早不知所踪,官袍也是扯破多处,跨下战马多处中箭,血迹斑斑,但好在人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朱芝遣人将其父朱沆的信函送到朔州,徐怀当然有看到,但他实在不知道就当前的形势如何回复朱沆,却不是他对朱沆、朱芝父子有什么成见。
桐柏山卒最初能留在朔州,还全赖朱沆的成全。
朱沆在率解忠等部从朔州离开时,还尽可能将不多的兵甲、马匹以及粮食都留在朔州。
而朱芝在离开岚州时,也一改以往对他傲慢轻狂的态度——兵溃大同城、艰难逃归,对朱芝这样的世家子,触动还是极大的。
至于王番对他心存芥蒂,不告而荐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大权,那是王番的事,徐怀不会怪到朱沆的头上。
徐怀相信朱沆当时应该也是一肚子意见,而连王禀都强拗不过王番,徐怀又怎么可能怪罪到朱沆的头上?
徐怀后来连卢雄都不理会,也是不想他们夹在王番与朔州之间两头难做人。
徐怀没想到朱芝随刘衍渡河北上,会遭遇到敌骑的拦截仓促逃回来。
徐怀下马朝朱芝迎去,震惊问道:“你怎么会与刘衍渡河北上,怎么会遭遇胡骑拦截?那些胡骑是大同守军吗?”
“经略使欲不战而屈人之兵,我随兵部郎中刘俊刘郎君前往大同投书,却不想到大同城下,守军非但不开启城门相迎,还乱箭射杀过来。刘郎君身中数箭,我与随行军士拼命护送刘郎君西逃,幸得与刘衍将军他们遇上,才没有丧命恢河北岸!”朱芝惊惶说道。
“大同守军吃了豹子胆啦?”随徐怀一起前往应州参加军议的郑屠震惊问道。
虽说徐怀很早判断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很可能会率大同守军向赤扈投降,但也没有想到萧辛瀚他们会射杀大越派去劝降的使者。
赤扈人都还没有最终决定南侵,萧辛瀚这些人有必要做得这么绝?
徐怀蹙着眉头朝东北方向望去,萧辛瀚等人如此决绝,一方面表明他们投赤扈人的决心,另一方面他没想到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竟然还抱有不战而胜的幼稚想法。
萧辛瀚、萧干、李处林到最后将嫡系兵马都收拢回大同,连怀仁、金城等地都弃之不顾,就是打着“良禽择木而居”的主意,有天雄军溃灭的先例,刘世中、蔡元攸不趁着赤扈人还有犹豫,果断出兵恢河北岸,以刀锋相逼,却妄想以一纸书信劝降守军,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这也难怪萧林石都走投无路了,最终只是想着举族西迁,也没有投附大越的心思,他当真是将大越朝堂都看透了。
徐怀对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早就看不上眼,却没想到刘世中之子刘衍会亲自率部渡河侦察敌情,还将为大同守军追击的朱芝等人救回南岸来。
“刘郎君怎么样,伤势要不要紧?”徐怀问朱芝。
“恐怕是不行了!”朱芝又惊惶又沮丧的说道。
刘世中、蔡元攸想要劝降大同守军,他们作为正副帅,不会亲自出马,但又要表现出对萧辛瀚等人的足够重视,在应州的将吏之中,仅有刘俊、郭仲熊等屈指可数的人有着相应的地位。
刘俊身为兵部郎中,从军北征却最为清闲,还以为劝降之功可期,主动请缨,带着朱芝等兵部属吏在一干军士的护送下抵达大同城下投书,却没想到会遭到杀身之祸。
徐怀与朱芝去见刘衍。
徐怀在骁胜、宣武两军诸将眼里,没有什么根基可言,朔州兵马也是不足恃的游兵散勇,徐怀却好歹是一任都虞侯,将职仅比刘衍低上一阶。
刘衍神色虽然冷淡,却也没有阻止徐怀去见就差最后一口还没有咽过气去的兵部郎中刘俊。
刘俊身中数箭,此时箭杆已经绞去,但从留在体内的箭簇看,都是从上往下射入胸肩。
刘俊作为士臣,前往大同劝降又不可能穿铠甲护身,站在大同城前猝不及防间遭受射杀,左右扈随军士根本就来不及上前遮挡,这几支箭又准又狠,刘俊还能剩一口气回到恢河南岸,可以说已经是偷活许久了。
刘衍没有再急着赶路,主要还是看到刘俊在马背上颠簸,肯定没办法熬到应州就会断气,只能在南岸暂歇,先派人赶往应州报信。
这时候数百大同骑兵往饮鹤滩北岸逼近过来,他们对恢河的水情更为熟悉,当下就有十数骑兵直接驰入浅水中,显然是不想放弃对南岸的袭扰。
徐怀刚要招手喊牛崖山拿弓箭过来,却见刘衍已先一步取下长弓,率领十数骑人马往水边驰去,朝着涉水过来的大同骑兵且驰且射。
刘衍眨眼间的功夫就射出十数箭去,当即就将三名在水中无法灵活闪避的敌兵射下马来,溅起一蓬蓬水花,令余下的十名敌骑仓促退回北岸与大部队会合,不敢再轻易往南岸进袭过来。
刘氏在延州也是世代将门,刘世中及其兄刘世昆皆是经略使一级的人物,刘世中长子刘道早年死于与党项人作战的战场,刘衍是其次子,此时才三十六岁,乃是西军少壮派将领的代表人物。
“刘军侯好箭术。”徐怀见刘衍携弓驰归,赞道。
“雕虫小技而已,为将者不应以武自耀。”刘衍将长弓交给随扈收着,淡然回道。
徐怀身世可疑不说,在刘衍看来,徐怀更始终是小辈人物,他怎么可能会多高看徐怀?只是刘俊伤势太重,不便再强行上路,他才不得不与徐怀敷衍。
“刘军侯此时还觉得取大同易如囊中探物吗?”徐怀丝毫浑然不觉刘衍的冷淡,问道。
刘衍瞥了徐怀一眼,便转头看向北岸,似乎徐怀并无资格跟他探讨这个问题。
徐怀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大越在西北方向与党项人战事频繁,对西北也长期保持扩张势态,西军确实要比武备驰废的河东军、河北军要精锐许多。
徐怀相信西军也必然有一批武将,要比葛怀聪、葛愧、文横岳之流英勇善战,但很显然除开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除开派系党争,他这么年轻就居都虞侯之位,也必然叫刘衍这些西军将领看不顺眼……
第一百四十九章 局外
徐怀起初是想着由论资排辈看上去更有资格、明面上军功也斐然的潘成虎担任天雄军第十厢都虞侯。
这并不会丝毫影响他对桐柏山卒的掌控,但天雄军最终定编时,他硬生生被抬到都虞侯、朔州巡检使的位置上。
徐怀当然清楚天雄军定编时,曹师雄并无意直接去捅桐柏山卒的马蜂窝,这些是出自刘世中、蔡元攸等人的安排。
而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此举也绝非好意。
刘世中等人除了想看到他木秀于林,成为众矢之的外,更主要的还是不想看到王禀、王番父子成功与他脱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