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尽可能多歼灭伐燕军,一部分赤扈骑兵快速绕到朔州城、宁武及阳口砦之间,拦截溃卒逃往朔州、岚州;一部分赤扈骑兵在恢河南岸纵横驰骋,阻止溃卒逃往南面的常山(陉岭)之中。
他们在恢河北岸仅投入十数队百余人规模的赤扈骑兵,在溃兵之间穿插,同时也有意避开金城、怀仁两城,防备萧林石其部有所异动。
不过,徐怀不以为他们从晋公山杀出,在引起赤扈骑兵主力的注意后,赤扈人集结上千精锐骑兵过来围剿,还需要顾忌萧林石其部在金城、怀仁两城里的驻兵——萧林石其部在金城、怀仁的守军,这时候正在撤与不撤之间挣扎,他们不会投赤扈人,但显然也不可能主动去挑衅赤扈骑兵主力。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徐怀也不想去招惹赤扈人的骑兵主力,直到未时之前,徐怀率领三百骑兵都还潜伏在山谷深处安静的等待战机的来临。
不过,不管多谨慎的猎手,都会有麻痹大意的时候。
越来越多的溃卒看到南面、西面到处都是驰骋杀戮的敌骑之后,被迫往北面的晋公山逃亡。
这时候北岸的赤扈骑兵,一方面看到怀仁、金城、朔州三地的守军紧闭城门,这么长时间没有什么动静,也认定这三城守军不敢出来,另一方面他们也显然不乐意将这些移动的战功留给后续集结的兵马收割。
他们为提高杀戮效率,不仅更频率穿插,寻找战机,同时也分散成更小规模的骑队,猎杀落单或仅有十数人或护盾铠甲不齐的溃兵。
这便是徐怀他们的战机。
要是赤扈人都是百人规模的骑队,他们贸然出击,短时间内却无力围歼,只会引来更多的赤扈骑兵围歼他们。
“来了!”
趴在被雪覆盖的溪沟里,袁垒兴奋的压着声音叫道。
在百余丈外,十数名溃兵将盔甲以及射尽箭矢的弓弩及箭囊都抛弃掉,手持最后防备的刀矛与盾牌,仓皇朝这边逃来——这里是进入晋公山最短的距离。
二十多名虏骑不急不慢的缀在后面,这里地形还相对平阔,距离晋公山南麓边缘的险峻丘山还有数里距离。
他们并不焦急,还想着进一步将溃兵的体力榨干净,然后在溃兵逃入晋公山之前,随便一个冲锋,将这些溃兵的头颅收入囊中。
这些敌骑完全没有注意到徐怀他们已经从山谷里摸了出来。
由于溃兵很少有骑兵的,徐怀他们也将大部分马匹都留在山谷深处,仅携带少量的马匹分散走出晋山公,利用天然的沟堑、干涸或封冻的溪道、矮坡以及树林进行埋伏。
十数名溃兵先发现埋伏在雪地里的一队桐柏山卒,他们已成惊弓之鸟,猝然间哪里分得清敌我,也不看徐忻他们的手势,就仓皇往东面逃去。
追击的虏骑骤然警惕起来,西翼战场到处都是猎物,他们也不介意放走十数溃兵。
他们当即也不恋战,调转马头就要往南面更为开阔的河谷地撤去。
在内侧负责率领伏兵的徐心庵,看到这一状况,当即吹响木质警哨,率领呈品字形将这队虏骑形成包围之势的三支小队从树林、土堆后杀出,“嗖嗖嗖”二三十支羽箭,便又准又狠的朝马背上后的虏兵射杀过去。
这队虏兵骑跨在马鞍上,反应极其灵活,手持蒙皮小盾差不多都能遮闭要害,而马匹中箭后,只要不是要害,也不会立时仆倒在地;训练有素的马匹也不会惊慌四散奔走,反而会将体内的气力都激发出来,驮着虏兵往空隙间直冲过去。
这队虏兵纵马跃过一道溪沟便能冲出包围圈,但好差不差,恰好是徐怀藏身之处。
徐怀看着三匹快马从头顶跃过,他与王举、王宪窥准时机同时出手,三道刀光如圆月贯空,精准无比的往马蹄割去。
三匹战马顿时被割伤马蹄,在半空中就痛得长嘶,马背上三名虏兵猝不及防,两人直接被狠狠的摔出去,有一名队目模样的虏兵身手却是极强。
觉察到溪沟里也有伏兵,在战马被斩伤往前倾栽的同时,这人身子就猛然往侧后仰倒,然后借助马背巅起的力量,身子从马鞍上腾起,人在半空中,一直握持在手里的长弓,也是瞬息间拉开弓弦,一支利箭朝溪沟里的徐怀面门射来。
赤扈人这名不怎么起眼的骑兵队目,能有如此精湛的御术、身手及箭术,徐怀他们即便知道这是在数十年持续不断的血战淬练出来的,却也足以叫人触目惊心了。
当然,徐怀手里的刀势未老,转折间一道弧斩,精准无比的斩中箭簇,将虏兵自以为必中的一箭斩落,然后也不管其他,就静待这名已经无法借力的虏兵从半空落入溪沟。
牛二对精准武技显得信心不足,在一匹战马收不住势,从他头顶横空跃起时,他将长柄铁斧猛然举起。
飞翘起的斧刃一角,锋利无比,从战马胸骨处划拉到后腿裆处一齐破开,没见多少马血,却见肚肠“哗啦”洒落下来。
大部分虏骑都受惊收住马势,一时间搞不清溪沟里埋伏多少兵马,猛然拉拽缰绳勒马停在溪沟前,“唏律律”马鸣长啸——袁垒他埋伏在牛二身旁,没有捞到第一时间出手的机会,却有一股热液朝他当头洒下。袁垒伸手一抹,不见血迹,却是骚臊味十足,气得他朝牛二破口大骂:“日你这龟孙子,做活不能细腻点,你这一斧下去,将马尿泡都劈开了,洒你爷爷一头。”
“嘿嘿!”牛二伸舌头舔了舔挂到嘴角的液滴,果真是涩苦臊骚。
这时那名从马背腾跃而起的赤扈队目从半空落下,面对徐怀凌厉的刀势,他此时也已经弃弓换刀,人在半空中虽然没有办法借力,但他仓猝间一击横斩,也予徐怀有千钧之力的感觉。
这一击横斩与伏蟒刀里的缠蟒势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缠斗中身体难免有失衡的时刻,利用身体的重心依附对手,一方面压制对手的攻势,一方面极快调整自己的身姿,都是武技中看似基础,却最考验功夫的精微之处。
有王举、王宪、牛二、袁垒等人在身后,徐怀完全不用去考虑身后的虏兵,他身形如脱兔扑出,刀势连斩带抹,朝那虏兵头目强攻过去。
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场厮杀等着自己,徐怀轻易不会用太过精微的武技对敌,避免力气消耗太剧,但他密不透风的刀势既快又狠、势大力狠,瞬息绽放的刀光将那虏兵头目笼罩其中,迫使对方纯粹以一名武者的直觉与他快速对斩。
虏兵头目到底比徐怀差了一截,对斩十数下便一口气没能提上来,手里慢了一下,眼睁睁见着一道弧形刀光往他的脖颈抹来,下一刻直觉脖颈一凉,浑身的气力在这一刻间被骤然抽尽,人无力的往后栽倒,碧澄的苍穹是他此生所能见到的最后一幕。
这时候另两名从马背上被摔翻出去的虏兵,摔得骨骸欲裂,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却各迎来徐怀毫不留情的一刀横斩。
徐怀看左右及南侧都没有敌骑接近,转身看溪沟北侧的虏骑,再次集结起来要强冲过来。
王举与王宪、袁垒、牛二等人已经跃出溪沟,王宪、袁垒与十数桐柏山卒老老实实将大盾支起来,王举端起一杆长枪这一刻从斜里刺入一匹战马的胸骨,随后就见枪杆如水波晃荡,在枪杆崩断的同时,一股巨力将被刺中,但冲势依旧还在的战马,往斜里带偏,与侧面的虏骑撞在一起。
这些战马差不多第一时间都被侧翼的伏兵射中,但箭创一般面积不大,失血不会太多,甚至不会感觉到特别的痛楚,受激的战马可以跑到脱力而亡,但当中稍有停顿,战马感受到疼痛,再训练有素,也会变得难以控制起来。
而借着短时间的停滞,徐心庵带领三支小队伏兵从侧翼围杀过来,一支接一支的利箭射过来,最后仅有六七名虏骑在彻底合围前强闯过来。
“你们隶属于何人麾下?”徐怀将不远处受惊的十数名溃兵招到眼前,说道,“你们乱糟糟分散着到处逃窜,不要看此时不会吸引敌军主力的注意,但到最后怕是没有一人能逃脱升天。你们将这些人的弓弩、刀盾捡起来,但凡遇到同僚,告诉他们唯有先聚拢到北面的山谷沟壑里,等入夜后再往朔州城方向撤退,才有一线生机。此外,怀仁、金城两地守军,与赤扈人不睦,迫不得已时可以到这两城前躲避敌骑!”
左右到底还是溃兵多、赤扈人追击的骑兵少,很多溃兵看到这一幕,都自发的往这边聚集起来。
“徐军侯来救我等!”往这边聚拢过来的溃兵里,有两名军吏认得徐怀。
徐怀待要再吩咐他们一番,这时候燕小乙从远处疾奔过来,喘着气禀报道:“西南林子外侧有百余溃兵往西仓皇逃跑,赤扈人却有两队百人骑紧缀不舍,可能有宣武、骁胜军的重要人物被赤扈人盯上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相援
徐怀疑惑的朝西南方向看去。
为避免过早惊动敌骑主力,他们选择伏击敌骑的地点,南面有一些杂木错落的疏林遮挡——而他们这时候从山里出来,人在低陷地形里,被树林遮挡住视野,也看不到树林以南的情形。
照道理来说,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这些人他们趁夜往南突围时都有精锐扈卫相随,他们即便遭受到赤扈人骑兵的拦截,只要不是已经被杀死在战场上,又或者已经被赤扈人俘虏,他们只要有机会,应该还是想尽可能往应州、雁门方向逃跑。
倘若是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因为某些缘故被迫退回到恢河北岸,不得不往西逃跑,他们这时候被赤扈人盯上,围追过来的骑兵应该更多,而非仅有两队百人骑。
应该是宣武军或骁胜军的某个都虞侯、都指挥使,赤扈人知道是个重要人物,却认不出到底是谁来?
对西军那些自视甚高、骄横无礼的都虞侯、都指挥使,徐怀向来就没有好的感观,而另一方面他即便不考虑外围的赤扈骑兵随时能增援过来,仅仅是两队百人骑,他们想要吃下来就极困难。
倘若仅仅是将两队百人骑追兵赶走,他们暴露的可能性太高了。
一旦敌骑主力围堵过来,他们就只能被迫提前杀回朔州,很难达成聚拢、接引更多溃卒的目的。
骁胜、宣武两军加起来是有五六千骑兵,此外军中还有上万匹马,但无论是马步兵,还是骑兵,从大同城南战场渡过冻封的恢河,往应州、雁门方向逃跑,距离要比从朔州境内逃往岚州近得多。
而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视桐柏山众人如仇寇,又怎么可能想着往朔州突围?
他们只会命令这些精锐骑兵、比普通步兵更为精锐的马步兵簇拥他们往南逃。
整整一天,徐怀他们在西翼战场上,就没有看到有多少溃卒乘马西逃。
徐怀他要是这时候率领三百骑兵出现在怀仁与金城之间与小股敌骑作战,赤扈人的眼睛得瞎到什么程度,才会无视他们的存在?
倘若不乘马出击,三百人下马而战,徐怀又有什么自信认为他们能将两支百人骑队逐走,而不是他们被赤扈人的两支百人骑队缠住无法脱身,被越来越多的赤扈骑兵赶来围住?
他们刚才趁溃卒将二十余赤扈骑兵引入包围圈伏击,虽然为了避免太早暴露,没有让埋伏左右的人马都出动,但也是三倍于敌。
更关键还是这二十余敌骑选错突围方向,好差不差从他们当面撞过来,要不然的话,不用战马围追,能射杀五六名敌骑就顶天了。
当然,大批骑兵出击必然会引起警惕,但徐怀与王举、王宪等七人乘马绕到疏林进行侦察,即便被发现也不用太担心什么。
此时怀仁与金城之间的恢河北岸河川地,到处都是有如惊弓之鸟的溃卒,也非绝然没有人乘马西逃。
徐怀一时拿不定主意,便与王举、徐心庵、王宪、朱二、燕小乙等人乘马赶到疏林后,见左右没有敌骑过来发现他们,便留一个人在林子后看马,他们钻进疏林里往南摸去,很快就看到林子南侧的人马。
相距不过四百余步,此时又晴空万里,赫然是刘衍与另外一名叫陈渊的骁胜军都虞侯在百余甲卒的簇拥下,正艰难无比的自东往西逃亡。
刘衍、陈渊率领甲卒兵甲俱全,阵容严整。
看衣甲服色,这些兵卒多半乃是刘衍、陈渊二人的亲兵扈卫,还有一部分是沿途收拢过来、尚有一战之力的逃兵,经过快一天一夜的逃亡,这些人还能保持阵容整饬,可以说是百战精锐。
当然,再精锐也有限度,两队虏骑倘若不计伤亡,以双倍兵力绝对有能力将刘衍、陈渊这队残兵强吃下来。
不过,领头的虏将真要这么蛮干,回去不被骂个狗血淋头,夜里喝醉酒也多半被部下套羊皮袋打闷棍。
两支百人骑分作六队,从前后左右裹住刘衍他们,有机会就冲上前攒射一通,没机会就紧紧缀着,同时也驱逐其他溃卒接近。
这种情况下,刘衍、陈渊他们西逃的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可能再走上一天一夜就未必能进入金城境内,而等候到精疲力竭之时,虏骑就能轻而易举的将他们歼灭。
“刘世中可能已经战死或被俘了……”王举蹙着眉头说道。
刘衍作为刘世中之子,乃是骁胜军有数知兵能战的悍将,统领的又是骁胜军唯一一支骑兵,他们趁夜往南突围时,蔡元攸、郭仲熊或许会与他们分开走,但刘衍必然会亲领骑兵护卫刘世中左右。
刘衍此时竟然出现在怀仁以西,与陈渊两人身边百余甲卒,也仅有十数匹马,可见他们都与主力部队打散了。
刘世中自然是更凶多吉少。
“你与牛二立即回去,将溃兵聚拢起来作为诱饵部署在溪沟北侧,我们的人马沿这道土沟、树林埋伏!”徐怀蹲在枯萎的草丛里,跟徐心庵、燕小乙说道,让他们回去迅速调整伏击之事,“我与七叔、王宪他们,尽可能给你们争取半个时辰,骑兵不要多,最多一百人骑兵埋伏,其他人都下马而战!”
徐怀暂时还不想将三百骑兵都暴露出来,这时候多消灭少消灭一两百名虏骑,压根就没有什么意义。
再说真要将两百名虏骑引入埋伏圈硬吃下去,不考虑外围敌骑闻讯过来增援,他们的伤亡能少了?
“刘氏与我王家乃是血仇,刘衍也不是什么好种,要是顺带援手一把却也罢了,何必冒险将虏骑主力都吸引过来!”王宪有些不情愿的说道。
刘氏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矫诏事变,但矫诏事变后不久,刘世中之兄刘世道就在泾州陷害王举下狱,显然那时已与蔡铤互通声气;在蔡铤执掌西军(泾原诸路兵马都总管)乃至回到中枢升授枢密使,推动联兵伐燕,以刘世中为首的刘氏都是坚定的支持者。
要不然伐燕军也不可能轮到刘世中两度出任都统制。
“国恨家仇,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你哪根脑筋犯浑搞不清楚了?”王举训斥道。
“即便清算国恨,联兵伐燕也是他们刘氏鼓动最来劲,他刘家满门抄斩也难赎其罪!”王宪恨气说道。
王氏被迫隐姓埋名迁居他地之初,王宪当时也差不多开始记事,他对最初的艰辛还是记忆深刻的,也从小就隐约知道王氏受人迫害。
相比较而言,他比徐怀对这段家仇更为记忆深刻。
“此时救刘衍,日后很可能证明此举是自找麻烦,但此时溃兵里能有一支仍具有战斗力的兵马,据守晋公山南麓,无论是对抗赤扈人的追杀,还是聚拢更多的溃兵、安定人心,都太重要了,”徐怀简略的跟王宪解释道,“而待赤扈兵马杀到汴京城下,朝廷传诏天下勤王,江淮、江南的禁厢军规模小不说,战斗力也绝不容期待,目前唯一值得期待的也仅有西军而已。刘衍、陈渊二将,还算知军敢战,他们也与赤扈人接触过,他们逃回去后,等到朝廷传诏从泾源、环庆、麟延、熙河、凤翔五路征召勤王兵马,刘、陈二人所能发挥的作用,可能比一万精锐都要强!你要是不能接受,你与心庵他们回去传信,我与你爹以及燕小乙他们去骚扰敌骑也足够了……”
“我只是看不惯刘家人,却非怯战——”王宪说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传讯
众人退到林子后,徐心庵带上骑术不精的牛二,两人赶回溪沟附近与殷鹏他们会合,部署伏兵之事。
徐怀与王举、王宪、燕小乙、袁垒等人之前伏击虏兵,除了拿白氅遮盖身子外,衣甲都冒充溃兵,即便叫几名虏兵逃脱,也不至于会引起多大的注意。
之前一番打斗后,徐怀他们衣甲都染了一些血迹,更显狼狈不堪,但几匹战马之前都套上马嚼子系在林子深处,这时候徐怀他们额外将马背、侧腹都涂上血迹,搞成一副狼狈不堪、亡命逃窜的样子。
徐怀他们还将脸都涂花涂黑——却是不怕赤扈人能认出他们,但溃兵里要有人认出他们,又被赤扈人捉住,还是有可能使他们提前暴露。
一切准备齐当,他们从树林的东侧绕出,装作仓皇西逃的溃骑,很快就追上刘衍、陈渊二人残部以及紧咬追击的敌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