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劝摩黎忽不要急躁用事,绝不意味不要夺回清泉沟寨。
恰恰是清泉沟寨不容有失,岳海楼觉得更不能仓促行事,就怕他们在清泉沟寨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徐怀率小股精锐击败,除了会重创这边的士气,也极有可能会坚定西军增援清泉沟寨的决心,问题就会变得更棘手。
摩黎忽还太年轻、太轻率,岳海楼当然不会叫他牵着鼻子走。
好在赤扈骑兵这些年征战四方不辍,军中有大量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武勇将领,岳海楼还不担心触怒摩黎忽,会在赤扈军中站不住脚。
赤札挥手制止摩黎忽无谓的争辩下去,盯着看着徐怀、邓珪两名南将,驰入沟中,与他们的斥候探马搅到一处。
斥候之前也取弓驰射,但斥候背后所背都是骑弓,并没能对身穿鳞甲、扎甲的徐怀、邓珪造成什么威胁。
待这二人冲杀过来,三十多斥候探马也是居中十数骑结阵反冲,还安排人手从两翼包抄,但见徐怀、邓珪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连戳带刺,凌厉无比,三十多名精锐斥候,竟无人能抵挡他们三五会合,眨眼间的功夫就有六七人被挑落下马,余者也不敢再与这两人正面交锋,往两翼驰走。
这也降低徐怀、邓珪二人穿透难度,很快将三十多人的骑阵杀了一个对穿,又纵马往坡上的北寨门驰去。
“王举早年就以枪术闻名西军;持弓站坡侧那人乃是郭君判,原是桐柏山贼酋,为徐怀所降服,箭术放在赤扈诸部,也可以说是百里挑一的神射——说到这个,徐怀箭术也是罕有人敌……”仅相距三四百步,岳海楼依稀将王举、郭君判等人辩认出来,指给赤扎辩识。
“寨中火势怎么突然大上许多,他们要做什么?”
徐怀从袭入清泉沟寨起,就在西南、西北两角纵火,赤扎、摩黎忽、岳海楼赶到,火势也主要在这两片区域漫弥——寨中屋舍以茅屋土舍为主,利于火势蔓延,但随着风势变化,还是会有一个过程的,但这会儿四面无风,清泉沟寨之中,除了西北侧的火势越发炽烈外,北墙土垣内侧也新出现好几处火头,有蔓延成片的趋势。
“徐怀这厮定是知道来不及将寨中降俘捉走,这要借火势赶人!”岳海楼跟徐怀打交道最多,研究最深,这时候情不自禁叫道,“这厮能在朔州成势,便是收拢天雄军中的桐柏山溃卒,他这是要故伎重施……”
第六十二章 归去
识破徐怀的意图,但不意味着就能阻挡、破坏徐怀的意图。
岳海楼看左右除了曹师利麾下被杀得心惊胆寒、阵列混乱的七八百人外,最快时间驰过来的仅两百余骑,又多为轻甲短弓,很难想象这两百余骑下马结阵,能撼动徐怀在清泉沟寨北门的数百桐柏山甲卒严密阵列。
不要说两百余轻骑做不到这点,这时候正从两翼快速驰援过来的数百轻骑,都下马而战,短时间内能从清泉沟寨连接官道的狭窄坡道进击,将严阵以待的桐柏山卒击溃,夺回清泉沟寨的北寨门吗?
清泉沟从官道往北,一直到黄河岸边,三四里地相对平缓一些,但从官道往南,两侧的岭嵴逐渐隆起来,形成一道明显的长谷。
虽说谷底积淤泥沙,形成二三百步不等的平坝,但清泉沟寨建于西侧长岗的半山坡上,从谷底到清泉沟南北寨门,仅有几条盘肠小道相连,不要说不利骑兵冲刺了,步甲仓促间自下而上仰攻,伤亡也必然惨重。
而桐柏山卒却可以从南面的险僻小道撤走,甚至撤到更险僻的山岗之上。
在岳海楼看来,不争什么意气,最好的办法就是驱轻骑及小股精锐步甲沿长沟往南穿插,防止西军往清泉沟寨增援,同时再调精锐步甲从半山坡道进逼清泉沟寨北门。
不过,现在天气回暖,冰雪消融,官道人来马往,也被踩踏得泥泞不堪;骑兵过来方便快捷,但步甲从两翼增援过来,却是颇费时间。
所以说,短时间内很难快速反攻,也就没有办法阻止徐怀在清泉沟寨北部大规模纵火将降俘往从南寨门驱赶上山。
岳海楼将他的看法说出来,摩黎忽瞪眼质问道:“你的意思,我们要坐看此厮阴谋得逞?”
赤札挥手叫摩黎忽闭嘴,沉吟片晌便着曹师利将尚能一战的甲卒集结起来,以斥候轻骑掩护两翼,沿长沟往南穿插,同时调数队人马,从清泉沟寨以西往嵩山北坡穿插。
巩县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但不意味着不在酝酿着什么。
且不管徐怀图谋什么,他们当下最紧要的还是防备西军有可能增援清泉沟寨,倘若西军最后有数千兵马钉在清泉沟寨不走,他们又没法强攻下清泉沟寨,那真就要傻眼了!
……
……
“敌众还是不敢仓促攻来啊!”
看到虏兵部署,邓珪稍松一口气。
“我们于赤扈人,到底是蕞尔小患,他们畏惧的还是西军援来,强占清泉沟寨,令其首尾难顾,”
徐怀实则也是松了一口气,但还得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笑道,
“郑怀忠、高纯年能从巩县出兵是最好,但他们按兵不动,岳海楼就敢在虏将面前打包票说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没有其他图谋?未动也是疑兵啊,谁都不敢打包票的!而岳海楼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他为赤扈人夺下虎牢关,就已经奇功可居,不会冒险劝赤扈人强攻我们的!这对他没有好处。”
“岳海楼原为蔡府僚首,对朝野之事了如指掌,此獠不除,必是大患!”邓珪皱着眉头说道。
“往后投降赤扈人的软骨头多了去,除开岳海楼,还是周海楼、顾海楼、赵海楼冒出头来。我们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以后的事留到以后再烦心吧。”徐怀感慨道,目光朝寨中投去。
曹师利率不多的精锐逃出清泉沟寨后,寨中所剩的岚州汉军基本上都是伤残,此外最多的就是新编的降卒俘兵。
这些人马一方面是没有什么抵抗意志,但另一方面他们这时也极度的麻木不仁、坐以待毙。
这些降卒俘兵,将刀架他们的脖子上,甚至都未必会反抗,但恰恰也是麻木不仁,没有太强烈的求生、抵抗意志,在短时间内将他们组织起来,往南面嵩山北坡深处撤离、疏散,也是极难。
所以徐怀在确认曹师利不敢在寨中组织防御之后,就下令收集柴草,重点在清泉沟寨北部多点纵火。
这时候火势已在北寨门左右快速蔓延起来,成百上千的降卒俘兵为火势所迫,不得不从南寨门往南面的嵩山北坡逃避过去。
郑怀忠、高纯年配合也好,不配合也好,徐怀知道他们此行的收获,确已有了着落。
这些俘兵降卒即便再麻木不仁,但逃入嵩山之后,也断不可能主动去投赤扈人,无处可去,最终还得给他们收编。
“邓军使,你先去南寨门,杨祁业、凌坚等部这时候就要先从南寨门撤出,从那里尽可能牵制小股虏兵往南穿插,”徐怀着邓珪先去南寨门协助杨祁业、凌坚等部从南寨门撤出,在南寨门外据坡沟之地,压制南插的虏兵,他则继续率桐柏山卒在北寨门坚守。
虽说寨中火势进一步蔓延后,他们也不可能穿过火场,从南寨门南撤,但北墙土垣外侧有一条旱沟通往西侧坡岗的顶部。
他们可以沿着北墙土垣外侧撤上去。
过了巳时,赤扈人才在北面的驰道附近集结两千人马,但这时候清泉沟寨已彻底陷入漫天大火之中。
徐怀率部顶着燎灼的气息,沿着北墙土垣往坡顶撤走。
沟坡林地虽然崎岖,但毕竟不是猿鸟难渡的悬崖峭壁。
桐柏山卒绝大多数人都是生长于山里,分拆成小队人马,爬坡越沟、穿山过林的本事却是要比赤扈人强得多,也不怕曹师利、岳海楼麾下的降叛军这时候敢围追过来。
徐怀没有立即将人马都撤回去,而是令杨祁业、凌坚、周述等将继续率领小股人马,进入嵩山北坡寻找险僻的山谷、隘口或者村寨驻守。
这么做,一方面为了防御虏兵直接进山搜捕或追杀那些俘兵降卒。
徐怀要杨祁业、凌坚等人,率部在北坡尽可能的收编逃入嵩山北坡山里的俘兵降卒,之后都送回谒皇岭西北麓大营。
另一方面,徐怀还要杨祁业、凌坚等率部在嵩山北坡坚持游击作战,从侧翼牵制、扰袭敌军。
不管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有多怂,他们还是要尽可能的多牵制、打击敌军,守陵军能否快速成长起来,关在营寨之中操练,是难有奇效的,现在就得将一批批人,分散送入嵩山北坡,从侧翼牵制、袭扰敌军。
士卒要敢战,不畏惧牺牲,杨祁业、凌坚等将也需要从领兵实战中积累经验、磨砺意志。
徐怀则是赶在天黑之前,与邓珪、王举、郭君判等人,率领在强袭战中已有不小伤亡的桐柏山卒,先撤回西北麓大营休整。
景王赵湍率钱尚端、张辛、徐武江、卢雄、胡渝、朱桐等人在大营前迎接徐怀他们率部归来,又激动又深感可惜的说道:“你们冒险穿插到敌后,强袭敌营,原本是西军强攻河口敌营的良机,但郑怀忠、高纯年等人太过谨慎,我亦不能劝他们出兵,错失大好良机啊!”
徐怀给景王等人行过礼,让将卒先进营寨休整,他陪景王站在大营东侧的高处,眺望暮色下的巩县城池以及巩县城西的西军大营。
大量的篝火点燃起来照明,连同巩县在内,西军营垒连绵数里,看上去极是壮观。
他们这一次强袭,可以说收获颇丰,但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更谈不上去撼动既定的历史轨迹了。
徐怀这时候跟景王说及侧翼战事的后续安排:
“我没有叫杨祁业、凌坚他们回来,想着叫他们像钉子似的钉在嵩山北坡一道道沟壑之间,有机会就出去放把火、偷杀几个斥候哨岗,总之想尽办法叫虏兵鸡犬不宁——守陵军的人马也依次替换上阵,就当作练军。邓军使做过几任巡检使,在深山老林里与顽寇周旋,也熟悉这种顽寇游击战术,或能助张军使调度诸将。”
“行啊,”景王看向张辛说道,“张辛,人马调动,你要多跟邓珪讨教!”
徐怀待要陪同景王等人入营,这时候一匹快马从巩县城中驰出,赶来报信道:“京中有使者携旨刚到城中,经略使有请殿下前往城中议事……”
第六十三章 使臣
“京中来使?”
听报信军使传禀,景王赵湍也是微微一怔,没想到这时候朝中还能派出使臣来。
徐怀微微蹙着眉头,朝东面望去,嵩山北坡的峰岭在暮色之下已是深黛一片。
当然了,在攻陷郑州之后,赤扈南下兵马的重心差不多全面转移到西线,包括四万降附军填入荥阳、虎牢以及嵩山北麓的营垒,在郑州以北搜集舟船建造浮桥,扫荡孟、卫等黄河北岸州县的城寨,其东路军骑兵作为进逼、围困汴梁的主力,也基本移驻到中牟城东的东湖大营。
在汴梁以东、以南,赤扈骑兵以封锁隔断与魏州、宋州、陈州、蔡州等地的通道为主,但并没有从东西将汴梁围个水泄不通,因此紧要之时,京中还是能将使臣派出来的。
“定是朝中看出虏兵封锁道路、阻止粮秣等物资进京,用心歹毒,特派使者过来催促诸路勤王兵马加快步伐往京畿推进。”钱尚端振奋道。
晨时前往巩县城中催促出兵,钱尚端也为郑怀忠、高纯年等人百般推诿窝了一肚子气,却拿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无计可施,他现在就想看看郑、高二人,面对圣旨,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钱尚端又问报信军吏:“京中派哪位大臣过来?”
“小的却是不知。”传信军吏说道。
“徐怀,你们与我一起去见使臣!”景王赵湍说道。
虽说此时出京会有很大的凶险,但前往其他三镇的使臣还好说,毕竟胡楷等人都是京中刚派出去掌握勤王兵马的大臣,不虞他们会有什么懈怠之心,而郑州失陷,郑州防御使、京西北路经略安抚使孙化成生死不知,西军援师以久离京师的田彦雄、高纯年、郑怀忠三人为首,朝中应该会派遣重量级的大臣携旨督战。
不管此人是谁,景王赵湍也想将徐怀、王举等人都带上,好好说一说郑怀忠、高纯年贻误战机之事。
徐怀见景王、钱尚端等人都颇为振奋,这时候也不想打击他们,说道:“我与七叔衣袍染血,又腥又臭,殿下与钱郎君先行,我们换过衣甲便去!”
“也好!”
景王赵湍说道,待扈卫牵马过来,便与钱尚端、张辛、乔继恩等人在扈卫的簇拥下,先往筑县城中赶去。
徐怀与王举、邓珪、郭君判等人一边往营中赶去,一边吩咐袁垒,说道:“你准备好一百颗头颅,洗洗干净,拿绳索串起来,我等会儿进城,当贺礼送给郑怀忠、高纯年以及上使……”
“这是不是有些不妥?”邓珪微微一怔,问道,“郑怀忠、高纯年按兵不动是挺遭人恨,但殿下的本意,应该还是催促他们出兵东进,似乎没有必要如此羞辱他们!”
“你也以为京中来使,是催促西军快快东进吗?”徐怀问道。
“怎么,不是吗?”邓珪惊问道。
王举、卢雄、郭君判都愕然看过来,在他们看来虏兵南下河淮月余,汴梁被围困也有大半个月了,朝中王公大臣定然迫切希望能解汴梁之围,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使臣过来,很难想象不是催促西军快快东进解汴梁之围的。
“……”徐怀苦笑摇了摇头,抬头看着暗沉下来的暮色,一弯苍白的月牙悬挂在山巅,说道,“倘若朝中是王相主事,我相信使臣过来,是催促西军加快东进速度的;又倘若说赤扈人已经对汴梁城完成合围,并驱使数以万计的俘民、兵丁附城强攻了,汴梁危在旦夕,随时有陷落之忧,我相信使臣过来,是催促西军东进的……”
“但粮路皆断,汴梁粮秣一日紧过一日,朝中臣公再昏庸无能,也不可能坐事不理吧?”郭君判迟疑问道,“而此时出京必然要冒绝大的风险,倘若不是催促出兵,又为何事而来?”
徐怀知道自己由果倒因容易,但其他人身在局中,在看到圣旨之前,确是很难想象朝中因为什么理由派使臣冒险过来。
然而个中缘由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徐怀说道:“我们快快换了衣甲,不要叫殿下久等,等见过使臣,一切都分明了!”
……
……
回到营帐,徐怀在扈卫帮助下,先将衣甲解下来,将身上几处不甚严重的箭创又收拾了一下,然而换上一身干净的袍裳,待扈卫将那副瘊子甲沾染的血迹以及一些碎肉草草清理过一遍后重新穿好。
待邓珪、王举、郭君判等人都收拾齐当,徐怀与他们便乘马往巩县城中赶去。
景王不在城中,郑怀忠、高纯年他们仅仅是占用守陵司衙署处理军务,汴梁使臣携旨赶到巩县,京西北路转运使吴文澈在洛阳时与使臣会合,也一并赶来巩县,景王又在巩县,当然是启用行宫偏殿议事。
在巩县,景王赵湍不管有没有事权,但地位却是以他为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