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使请来!”萧干青筋暴露的手死死抓住刀柄,极力压抑内心沸腾的怒火,沉声说道。
要是杨景臣所遣信使不含糊其辞,将龙津桥一战的详情说清楚,让他们了解到楚山突骑的强悍之处,恒儿怎么可能失之大意,轻易将自己暴露在楚山突骑的兵锋之下?
这一刻萧干恨不得将信使活剐了,以祭恒儿在天之灵。
中年文士待要安排侍卫前往南岸,将杨景臣所遣信使揪过来质问清楚,却见有十数骑从郑州城方向往这边飞驰而来。
众将又惊又疑的盯看过去,不知道郑州又有什么天大事情发生,叫来人如此不恤马力。
“前面可是萧帅?”来人在外围勒住马,扬声问道,“我乃枢密使岳帅帐前记室朱文通——岳帅已知楚山军潜袭汴梁之事,特遣朱文通携亲笔信函呈于萧帅以议歼敌之事……”
朱文通与其兄朱孝通同为蔡府门人,王禀充任岚州石场监时,为就近监视王禀,与其兄朱孝通曾于石场牢营任事,也因此与徐怀等楚山众人有过近距离的接触,算是唯数不多对楚山有着极深认知的人。
虽说希望不是很大,但岳海楼内心还是希望能说服萧干遣精锐兵马到陈州治宛丘附近,共同拦截楚山突袭汴梁的兵马南撤,特意将朱文通遣来郑州见萧干……
第七十九章 信函
杨景臣遣使含糊其辞,误导他们低估了楚山突骑的恐怖突击实力,萧干已经是十分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汴梁信使揪过来挫骨扬灰发泄心里的愤恨,但这时听来人自承乃是岳海楼所遣信使,他额头青筋更是“噗噗”颤跳起来,握住刀柄的手更是青筋暴露。
楚山精锐可是从岳海楼负责守御的颍水防线漏进来的,汴梁被袭一事,要追究罪责,第一便是岳海楼!
萧干将佩刀递给身边之人,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拔刀将岳海楼派来的信使捅死,盯住朱文通阴恻恻的问道:
“岳海楼着你来是为何事?”
朱文通心惊肉跳的瞥了萧干身后那具无首尸体一眼,叫萧干充满戾恨的眼神盯住,心里直发毛。
一具具尸体散落荒草之间,到处都是马蹄践踏的痕迹。
萧干身边的侍卫刚才过来检查他身份时,也小声将古渡一战的始末小声相告,朱文通完全能想象萧干此时的内心深处是何等的暴虐。
驰来中牟残城之前,朱文通满心想着要如何才能干脆利落说服萧干派兵前往宛丘,为歼灭徐怀之战立下首功,但此时却满心忧惧哪句话说错,会诱发萧干滔天怒火将他烧一个挫骨扬灰。
“萧帅节哀——我家枢帅书函在此,还请萧帅一阅。”朱文通心惊肉跳,不敢再多废话,直接将岳海楼的亲笔信函呈上。
岳海楼在信里却没有掩饰什么,坦承他六月初就为楚山在滍水的动作吸引住注意力,不仅暗中抽调精锐兵马,集结到宛丘、商水以西,还将有限的斥候刺探力量,都部署于滍水-汝水上游,盯住舞阳、召陵等地,以致叫大批楚山精锐分散潜入鄢陵、尉氏等地而毫无察觉。
岳海楼并无推卸责任之意,也在信里详细说了徐怀纠集河淮诸州县抵抗势力突袭汴梁之后,楚山诸部兵马最新的动向;对徐怀善用诡谋以及楚山步卒骑兵作战诸多特点也有涉及,提醒萧干倘若从郑州出兵直接增援汴梁,一定要百倍警惕,莫为徐怀所趁。
岳海楼在信里还提到,萧干倘若还有不清楚的地方,皆可找朱文通询问详情。
赤扈南下,萧干不仅以西京兵马都统率领两万多兵马归附,还助镇南宗王府将刘世中、蔡元攸统领的北征军主力(宣武军、骁胜军)诱到西京大同城南进入伏击,之后又统领云州兵马,追随镇南宗王府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其资历、地位只比岳海楼高,不比岳海楼低。
更何况中计将楚山精锐漏过去,陈州要承担很大的责任。
因此,岳海楼哪怕再想萧干能率部前往宛丘一带与他会合布防,信里遣词用语也是十分客气,提醒萧干注意徐怀本人有着举世罕见的绝强武勇,习惯亲率尖兵精锐冲锋陷阵、摧锋以正锐。
这些从徐怀崛起于桐柏山,历经云朔、巩泌以及千里奔袭太原等诸多战事,都是有迹可循的。
从汴梁驰往宛丘报信的信使,虽然在岳海楼面前也含糊其辞,但岳海楼推测杨从宗、拔格极可能是没有提防徐怀亲率精锐的凿穿作战能力,又忽略龙津桥的地形限制,才被斩杀龙津桥前。
他在信里也提醒萧干统兵增援汴梁,当千方百计疲之弱之,切忌仓促接战。
“岳公此函能早两个时辰到我手里,何来此祸!”萧干悲痛大叫。
萧干附降赤扈,最初还是受岳海楼游说,甚至在刘世中率北征军主力第二次北征云朔之前,岳海楼相当长的时间都秘密藏在萧干府邸里。
萧干内心深处对岳海楼的话还颇为信服,此时一把抓住岳海楼的亲笔书函,只恨慢了一步看到。
这时候几名侍卫将杨景臣所遣信使揪了过来,萧干更是恶从胆边生,怒气冲冲一脚踹过去,怒斥道:“龙津桥一战,杨从宗、拔格到底因何战死?你倘若还敢有半点虚言,休怪我刀下无情!”
信使之前与萧干同在南岸,目睹楚山突骑从古渡以万夫莫挡之势突击到草坡斩杀萧恒的一幕,他其实也是第一时间猜到楚山突骑乃徐怀亲领,但当时他再想提醒萧干已经晚了。
这时候叫萧干一脚狠踹腹心,痛如肝裂,也不敢再假以言辞,跪在地上吱吱唔唔将龙津桥一战的真实情形复述出来,说道:
“……拔格将军率两百骑以护盾短兵列阵龙津桥前,而徐怀率百余精骑则多铁甲长兵,阵列坚密,突杀之势凌厉不可挡……”
“你这狗东西,害我儿性命!”萧干忍住没有将信使一槊刺死,却也是忍不住内心的悲愤,一脚朝他面门再次狠踹过去,将其踹掉半条命去。
左右怕萧干遏不住内心的愤怒,连忙将杨景臣所遣信使拖到一旁。
朱文通这时也了解到古渡一战更多的细节以及徐怀正率三百骑兵赶往御马湖,下一步极可能会强攻军都寨,夺取雄州军圈养于军都寨的军马。
云州诸将之前就被楚山突骑的强悍所震慑,现在看到岳海楼的信函,得知楚山为袭汴梁早已暗中筹划两三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听得汴梁信使详细复述了龙津桥一战的详情,更加犹豫起来。
徐怀赶往军都寨,在汴梁以西掌握一千四五百兵马,他们并不清楚其中到底有多少是鄢陵、尉氏一带的贼军,有多少是徐怀从楚山带出来的精锐战力?
倘若围军都寨之兵马,皆是楚山精锐,又岂是他们仓促之间能够力敌?
当下便有人抱怨杨景臣遣使文过饰非、含糊其辞,错漏关键军情,白白害了少将军性命。
有人抱怨杨景臣实力并无大损,明明在汴梁还坐拥四五万兵马,却被杀破胆不敢动弹;军都寨即便有失,也怨不到他们头上来。
大多数人主张不可再仓促用兵,需要进一步探明敌情再作计较。
大多数人又觉得军都寨有两三千守军防守,实力不弱,楚山军倘若妄想强攻夺马,他们恰好能从旁看一看楚山军实力到底多强。
总而言之,云州诸将都不赞同继续与楚山精锐仓促作战,当务之急除了驱使骑兵从侧后袭扰楚山军,干扰其强攻军都寨,更为重要的是进一步刺探出楚山在汴梁的军事部署与真正实力。
……
……
军都寨位于御马湖东南,黄河屡次破堤南泄,低陷处水泽连绵,却也留下一座座低矮的长条状的沙丘——附近土地盐咸化严重,不利耕种,长满荒草灌木,却适于牧养牛马。
史琥率领三百精锐、八百义军将卒在此扎营。
仓促间,营寨也是简陋,也根本就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先造营垒、打造投石机等战械,按部就班的去进攻军都寨。
大越中后期,冗兵冗官冗费等积弊极其严重,天宣年间全国隶有禁厢军近两百万众,每年养军靡费五六千万贯钱粮,即便大越号称历朝历代以来难得的富庶,到中后期也深有难以为继之感。
也因此除开边州重镇之外,河淮等腹地修造城池,多颇为简陋。
汴梁乃国都所在,皇城、里城、外城城墙皆有四丈,而到州县,城池则多在两丈高矮左右,甚至大量的县城都无垛墙(女墙),更不要说城楼、谯楼、箭楼及瓮城等防御设施了。
军都寨作为牧司监公廨所在的军(监)寨,城墙夯土而筑,仅一丈八尺,人立城墙之下,举长枪便能刺击城上守军,但不管怎么说,也是由五百雄州精兵、两千多厢军防守的军寨。
而昨日黄昏,郑州节度使府辖下的斥候探马就出现在左右,萧干所部援军随时都有可能驰至。
不要说几名义军将领了,史琥对能不能有机会进攻军都寨都没有太大的信心,更不要说攻下军都寨,缴获其中的战马了。
“牛爷,你看这是谁的头颅?!”
苏蕈纵马驰至拒马、鹿角等障碍物围合的简营前,看到牛二与史琥等将走出来迎接徐怀,将马槊高高挑起,恨不得将萧恒的头颅塞到牛二的眼鼻子底下去。
“萧恒小儿的头颅,又不是你砍下来的,炫耀你个鸟毛?”牛二这次又没有机会追随徐怀左右冲锋陷阵,憋着一肚子怨气,没好气的将萧恒的头颅从眼前撇开。
“我当然不能跟节帅比。”
苏蕈完全不管牛二的郁闷,乐滋滋的拍着槊柄,说道,
“我今日这杆长槊,斩获四颗首级功,要不是嫌太累赘,便割回来给牛爷你看两眼!”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传首营中,叫诸将卒都来看一看郑州节度使府的少帅头颅,是不是比常人多长一只眼!”史琥走过来,在苏蕈胯下座骑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要他去营中传首。
御马湖距离蔡河古渡就二十里,古渡之战的进展,随时有探马、斥候驰回通禀,诸义军将领这时候也是人心振奋。
昨日突袭南薰门,并斩杀杨从宗、拔格,义军将领多少还是觉得这一切乃是侥幸。今日再次看到徐怀率领精锐,在也堪称精锐、兵力有六七倍之众的云州骑合围之中,斩杀云州骑主将萧恒,是真真信服了徐怀与楚山突骑的无敌之名。
他们之前对强攻军都寨心存畏惧,这一刻恨不得赶紧将萧恒的头颅全军传看一遍,然而扔进军都寨之中,就发起进攻……
第八十章 军都寨
中牟古渡距离军都寨仅有二十里,萧恒被斩杀的草坡距离军都寨更近,甚至都不足十四五里——天高云淡,长空澄澈,这个距离虽然不可能看清楚人的嘴鼻耳目,但午后两三千骑兵在十数里外荒野间驰纵恶战的情形,站在军都寨城头的军卒则都看在眼底。
虽说距离这么远,两相激战的诸多细节看不太真切,也看不清楚双方具体的伤亡情况,激战的时间也远比想象中要短促得多,却更能直观的感受到楚山骑像一柄青黑色的锋刃,毫不留情、毫无阻碍的将云州骑的包围撕裂开。
楚山骑杀出重围之后,就往御马湖这边径直驰来。
而在蔡河北岸、人马占有六七倍优势的云州骑,却裹足蔡水河畔不敢追杀过来。
短暂的搏杀,谁胜谁劣,即便是远在十四五里之外,还是一目了然的。
不过,军都寨守军还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么短暂的搏杀,云州骑主将萧恒会被楚山骑斩杀阵前。
“伪楚侍卫步军都虞侯、云州骑军统制萧恒头颅在此!限尔等申时之前缴械投降,否则这便是尔等下场!”
数骑拿长槊将萧恒头颅高高挑起,围着军都寨而走,下达最后的通牒、敦促守军投降。
数骑快马挑着萧恒头颅,从一箭之地外缓缓而过。
相距这么近,贺枕几乎能看清楚萧恒紫红黑血迹的头颅上那狰狞不甘的神容,这要比他听到少将军杨从宗在龙津桥前战死的消息,更为触目惊心。
毕竟萧恒之死,几乎就发生他眼鼻子底下,他之前也是大体看到激战的情形,只是没有想到这么短暂的搏杀,竟令这么重要的人物斩杀马下!
这时候有数名兵卒登上寨墙,看到其中一人朝他走过来,贺枕脸色大变,窥左右距离他较远,压低声音叫道:“山……山爷,你怎么上寨墙来了?”
张雄山身穿普通的厢军兵服,但身形魁梧的他,站在寨墙之上,远非左右身形羸弱的厢军兵卒所比,极为挑眼。
贺枕唯恐这一幕落入附近的雄州守将眼里,恨不得要拽住张雄山的胳膊,叫他蹲下来说话。
张雄山却浑然无忌,说道:“距离申时就剩最后二刻光景,贺军使倘若还不能拿定主意,大可将张某献给杨青山!说不定待你们守住军都寨,贺军使还能拿张某正儿八经换一顶指挥使的官帽子戴!”
“山爷,你这话说的,我贺枕像是出卖朋友的人吗?”贺枕近乎哀求的看着张雄山。
“那我就不知道贺军使到底在犹豫什么了,”张雄山目光灼灼的盯住贺枕,问道,“难道说贺军使到这时候还以为楚山军围着军都寨,仅仅是虚张声势?难道说贺军使到这时候还以为杨青山凭借五六百已经吓得肝胆俱寒的雄州兵卒能守住这军都寨,又或者以为云州骑还敢冲过来解军都寨之围?”
张雄山这些年潜伏在汴梁城里,以经营货栈、骡马行为掩护。
无论是刺探情报,还是维持表面的经营,他明里暗里都与太仆寺所属的监牧司官员往来密切。
汴梁沦陷后,雄州军分得四千多匹良马,继续集中于御马湖牧养以缓解粮秣危机。
雄州一直以来都没有大规模的骑兵编制,得到这批战马,杨景臣也极其重视,除了使其族侄杨青山率领一营雄州军精兵驻守于此负责守御及监牧事务,还将原监牧司的官员以及守军都调往别处。
不过,之前作为马场役卒使用的厢军,最终有一千六七百人众,号称有两千人留了下来。
虽说统领厢军役卒的主要将吏,杨景臣也都从雄州抽调人手担任,但像贺枕等一批基层厢军将吏还是继续得到任用,负责饲养、放牧、繁育、病马医治等具体的监牧事务。
汴梁遇袭之后,楚山精锐及义军总计千余人众进逼军都寨而来,守将杨青山手下五百雄州兵卒不足以守御偌大的军都寨,贺枕他们才有机会率领役卒登上寨墙参与防守。
张雄山午前紧急潜入军都寨,通过内线联络贺枕,想要游说贺枕里应外合拿下军都寨——贺枕却胆小怕事,甚至都不敢与张雄山见面。
进攻军都寨在即,张雄山只得冒险假作役卒,直接登上城墙来见贺枕,对他进行最后的施压。
“……”张雄山目光灼灼的盯住贺枕,沉声问道,“贺军使,时不待人啊,你此时痛下决心,还能算得上归义将领,朝廷定然不会亏待于你,但要是在节帅正式下令攻城,贺军使还拿不定主意,张某就算想念旧情也无力施为啊——想必贺军使心里清楚归义将领与降将、俘将的区别会有多大!”
“山爷,谁又真心甘为胡虏走狗,但问题,我贺枕一人这时候又能做得了什么?”贺枕哭丧着脸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