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时楚山行营的军政重心全面往滍水沿岸倾斜,徐武碛、史轸等人要么到滍水坐镇,要么在舞阳居中调运人马、物资,行辕在叶县就剩一个空架子。
钱尚端先赶到叶县,没见着人,也是不敢耽搁,直接马不停蹄的往滍水这边赶来。
从叶县过来的驿道,基本上是贴着澧水的右岸修筑,也是先抵达澧口寨,再沿滍水右岸(南岸)往东通向小雀岗。
不过,车马行至澧口,滍水北岸的视野也彻底打开来,就见一座座营寨交错矗立于滍水北岸,要远比南岸密集得多。
第一次奉旨北上视军,钱尚端就了解到楚山在滍水北岸所筑的连营,一直延伸到柳边河上游的北岸,与陈子箫所部驻扎于庙王沟南部的前军大营之间,仅留出二十里的空档。
而为接应徐怀率领潜袭兵马南返,楚山前后征调万余青壮民夫及两万精锐兵马渡过滍水,进驻滍水北岸及庙王沟南部的连营之中;除此之外,滍水以南,小雀岗寨以及舞阳、叶县还驻扎上万兵马。
也可以说楚山在进八月之后,已经尽最大限度的进行了军事动员。
诸工坊矿场,也是尽可能雇佣更多的妇女顶替做工,避免因为军事动员导致生产大幅下滑;行走于诸山之间的运输队,也不再是青一色的男丁,而田陌之间更是主要由健壮妇女充当耕种的主力。
以此保证更多的乡兵役卒都编入现役,以备战需。
当然,后续看到河淮敌军不断往颍汝之间聚集,襄阳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分别从荆湖北路及南阳府调集万余兵马北上增援,接受楚山行营的节制,用以加强弥补东西线诸城塞防兵的不足;同时下旨要求郑氏将襄城驻军在原有的基础增加一倍,提高到八千。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延,越来越多的敌援从许昌、汝阴渡过颍水,往商水、临颍之间聚集,汝颍之间的形势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还变得越发的紧迫起来。
虽说滍水-汝水南岸未现敌踪,楚山甚至还在叶县、舞阳以南组织军民恢复生产,但钱尚端知道这次所面临的危机有多严峻。
这令他一路都紧紧锁着眉头,盯住滍水北岸成片的营垒。
小雀岗大营也早就得报钱尚端奉旨北上,除了叶县方向派小队人马领路、护送外,这边也早早由苏老常带着十数将吏出营迎接。
“武碛身在北营督军,不敢稍离须臾,史先生身在舞阳,可能要稍慢一些才能赶来小雀岗,与钱郎君见面——武碛、史先生特地吩咐我在南岸为钱郎君接风洗尘!”看到钱尚端车驾过来,苏老常与郭君判、唐天德等人走出大营辕门迎上去,行礼寒暄道。
“钱郎君来得正好,我正要赶往襄阳面圣,正好与你同行!”赵范从苏老常等人身后窜也似的走出来,抓住钱尚端的胳膊说道。
“赵先生也在滍水?”
钱尚端看到赵范竟然也在这里,心里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也觉得理应如此。
虏兵在颍水南岸大规模聚集,已经极大迟缓了河洛军民南撤的进程,接下来汝颍之间的战事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淮上防线岌岌可危的同时,虏兵甚至有可能直接从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的缺口大举西进,从伊水、洛水的上游,彻底切断河洛军民南撤的通道而使其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之中。
郑家怎么可能不急?
因此郑怀忠使赵范到滍水来,亲自盯着汝颍战事的进展,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钱尚端不关心徐武碛、史轸此时身在何处,也不忙着问赵范有何事急着拉他赶往襄阳,而是朝苏老常等人急切问道:“我到叶县时听说徐侯已经率部进入西华县境内——徐侯可有派人赶回来说何时突围南下?”
钱尚端此时最关切的还是徐怀何时会从颍水突围南下,以及能不能成功突围。
这也是襄阳目前最关切的焦点。
钱尚端必须尽快摸清楚底细回襄阳复旨。
倘若这边需要襄阳进一步调兵遣将予以增援,也是需要越快实施越好。
谁都不希望汝颍之间的战事拖到赤扈骑兵能在河淮纵横驰骋、完全不受限制的寒冬时节。
到时候,淮上、河洛所面临的极有可能是覆顶之灾。
听钱尚端如此急问,苏老常等人不动声色,赵范却是满心苦涩的急着说道:
“钱郎君你还不知道哇,徐侯昨日夜里已经强攻西华城,决意留在颍水北岸据守西华城,暂时不会从颍水突围南下!徐侯糊涂啊,如此任性妄为,稍有不慎,将坏大事啊!”
“……啊?这是怎么回事?”
听赵范如此说,钱尚端心湖也似如被巨石狠狠砸下,难以置信的盯住苏老常问道,
“这,这叫我如何回襄阳跟陛下复旨?徐侯到底想干什么,他可有遣信使说明缘由?”
“徐怀所遣信使凌晨渡颍驰归,写给陛下的奏章在此,我们正打算派人驰往襄阳呈于陛下案前,”苏老常从怀里取出徐怀亲笔所书的奏章,递给钱尚端,说道,“钱郎君过来正好,还请钱郎君将奏章稍给陛下……”
钱尚端接过奏章见并没有封漆,情切之下也顾及不了太多,直接拆开来却见仅是徐怀亲笔所录的一首《守睢阳作》: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钱尚端身为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对前朝名臣张巡守睢阳一事当然知之甚详,也顿时想明白徐怀手录张巡《守睢阳作》作为奏章是要在陛下跟前表明怎样的立场。
钱尚端难以置信的惊问道:“徐候真是要死守西华不撤?”
“在下令进攻西华城之前,徐怀就已经将数以百计的舟船凿沉,仅保留四五十艘战船控制水道——虏兵倘若不从颍水南岸撤走,楚山在颍水以北的兵马,已无南撤的可能了。”苏老常摊手说道。
无论是苏老常、郭君判,还在滍水北岸督战的徐武碛、陈子箫、殷鹏等将,他们并不希望徐怀冒那么大的风险留在颍水北岸。
他们更希望徐怀能安然南归,石渠之谋成或不成,绝对不是最重要的,但徐怀已经做出决断,他们就只能依令行事。
只是这一切,他们不仅不会对赵范、钱尚端说明,甚至对襄阳、对建继帝也不会在奏章里写明缘由,防止走漏消息。
“徐侯太任性了!”
赵范可不用在苏老常等人面前给徐怀面子,跺脚叫道,
“徐候以为死守西华,就能迫使虏兵因粮秣不济而撤兵?他又怎知赤扈人一定不会不计一切代价继续往汝颍之间增援兵马、粮秣,将徐侯死死困在颍水以北。徐侯在颍水以北,以万余人马独守孤城,就算人人都有背水之志,但粮草又能支撑多久?此事绝不能容徐侯继续任性下去,哪怕将万余人马丢在颍北,徐侯他本人也必须要撤回来主持淮上大局!”
“这事我们怕不能做主。”苏老常说道。
“我知道你们做不了主,徐武碛或许不能脱身,但史轸必须随我与钱郎君前往襄阳面见陛下,一切当由陛下圣裁,”赵范拽住钱尚端的胳膊,说道,“我们一并去舞阳,截住史轸,拖他去襄阳见陛下!真要拖到赤扈人再派大股援兵南下,可能什么都来不及了……”
第九十章 赴襄阳
苏老常性情温和、唐天德要圆滑得多,然而郭君判这几年也只是在徐怀面前温顺得很,性情的底子却与苏老常、唐天德截然不同。
郑怀忠、郑聪之前为弃河洛南撤,针对楚山百般倾轧,赵范更是亲自跑到襄阳煽风点火,楚山很多人知道这事,也是怀恨在心。
而在徐怀率部潜袭汴梁的消息公开后,郑氏多次派来了解军情的人,包括赵范在内,其实是非常瞧不起徐武碛、郭君判、潘成虎、殷鹏、韩奇等人出身微贱,言语间就难免多多少少有趾高气扬之意。
这叫楚山众人心里越发的不痛快。
赵范这次也是得知徐怀率部已经撤入西华县境内,紧急赶来滍水是想亲眼目睹徐怀从颍水往南突围的进程。
赵范昨日午前赶到滍水,起初还有所克制,但今日得知徐怀已决意放弃南撤、要死守西华城,又惊又怒的同时,在苏老常、唐天德、郭君判等人面前也不再加掩饰,怒斥徐怀任性胡闹,是在拿大越社稷之安危搏他个人名利。
在钱尚端过来之前,赵范就嚷嚷着要拽住苏老常、史轸前往襄阳面圣。
郭君判胸口早就闷着一口恶气,这时候按捺不住,铁钳似的手抓住赵范的手腕,硬生生将其从钱尚端胳膊上拖开,豹目怒瞪,不客气的斥问:
“姓赵的,你是什么意思?跑来滍水就指手画脚、呼来喝去,我们权且忍你,但你此时又对上使无礼,当真以为滍水是你撒泼的地方?”
郭君判力能挽三石强弓,他这一抓,赵范就觉得腕骨要被一只铁钳生生夹断掉。
赵范也是硬气,脸色苍白也不叫痛,咬牙道:“徐侯任性妄为,有害社稷,还想遮住天下悠悠之口不成?”
“干你娘!姓赵的你个没卵货,没胆与胡虏死战,却有胆来嚼楚山的舌根子?”郭君判直欲将一口唾沫,喷到赵范无耻的嘴脸之上。
“郭军侯休要急躁,赵先生也是得知徐侯不能南归,心急如焚!即便言语有不当之处,就值当你们同室操戈不成?”
钱尚端忙上前将郭君判与赵范分开来,将赵范挡在身后,盯着楚山众人沉声说道,
“徐侯意守西华不归,陛下与襄阳诸公皆未料及。而此事滋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也不敢再在此耽搁时间,须即刻返回襄阳复旨。不过,钱某对西华之事所知甚少,想必你们也不指望徐侯这封奏章,就能解去陛下与诸相心中之惑吧?”
“七爷需要坐镇滍水督军,诸多政事也离不开史先生与苏爷,还是我随钱郎君走一趟吧!”周景从众人身后走出,朝钱尚端拱拱手说道,“周景见过钱郎君——还请钱郎君先行,我奉节帅之令初归滍水,还有一些事要与苏爷他们交待,随后会快马追赶钱郎君而来!”
周景曾随徐怀潜袭汴梁,作为前往襄阳面圣的人选,显然要比徐武碛、史轸及苏老常更为合适,但听周景说要拖延一些时间再动身,钱尚端也是严厉的盯看过去,说道:
“这事,你们可不能诓我!”
“赵郎君情急之下胡说八道,我们自不会在意,但楚山自节帅以下,有哪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腰间去赴国难?”周景说道,“我家节帅为了庇护淮上不受虏兵侵凌、蹂躏,为了给河洛军民南撤争取时间,不惜以身犯险独守孤城,却叫赵先生说是任性妄为、有害社稷,钱相公也不要怪郭军侯情急之下想给赵先生两拳头尝尝!”
“哼!是否有害社稷,待到襄阳陛下与诸相自有公论,我不与你在此争辩!”赵范冷声道。
……
……
“什么?”
垂拱殿位于大庆殿之侧,乃是建继帝日常听政之所。
钱尚端返回襄阳之时,建继帝正与周鹤、高纯年、胡楷、顾藩、许蔚等人在垂拱殿商议迁都之事,就直接将钱尚端召入垂拱殿中复旨。
听得徐怀率潜袭兵马在与徐心庵等将所率领的接援兵马会合之后,竟然没有从颍水突围南下,而是凿沉舟船、宰杀牛马,以背水之势强攻下西华城据守,周鹤、高纯年、顾藩以及胡楷、许蔚等人,都是大为震惊、目瞪口呆。
“为何如此?”建继帝也是极力按捺住内心的波澜,盯着钱尚端问道。
“徐怀有奏章送回,但奏章仅手录前朝名臣张巡《守睢阳作》诗一首,应是以张巡自喻,”钱尚端将徐怀手录奏章奉上,说道,“除此之外,徐怀还使麾下参军事周景穿过敌军封锁南归,臣已将其领到殿下,听候陛下的召问;河洛行营长史赵范,也在殿下请求召见……”
“那就将他二人都喊进来!”建继帝蹙紧眉头,说道。
周景与赵范走进大殿行觐见大礼。
建继帝下旨赐座,问周景:“徐怀此次奔袭汴梁,千里皆敌众环伺,一切可都顺利?”
“谢陛下关切,”周景坐绣墩之上,说道,“汴梁沦陷,河淮皆落敌手,而左右神武军、右骁胜军又计划年底弃河洛南撤,敌强我弱之势已成。徐侯与诸将忧侧翼再无牵制,入冬后赤扈铁骑将会同十数万降叛侵凌淮上,独木难支,不得已行险筹措潜袭汴梁,令虏兵短时间内难借河淮为跳板强攻淮上……”
“徐侯擅自用兵……”赵范这个节骨眼上,当然不会忘了往徐怀头上扣实擅权用兵之事。
建继帝摆摆手,无意让赵范在这些细枝末节纠缠下去,示意周景继续说下去。
周景继续说道:“……托陛下洪福,徐侯率我等渡颍水北上,先后于鄢陵、尉氏等地,邀请诸部义师,于八月中旬奔袭汴梁,先后斩杀杨从宗、拔格、萧恒等敌将,歼敌近万,重创降叛之气焰;继而从汴梁南返,数倍敌军围追堵截,皆克之,灭敌数千,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将岳海楼所部叛军吸引北上予以重创……”
“且不说靖胜侯擅自北上,令襄阳惊扰,但说靖胜侯奔袭汴梁战功卓著,无一不克,为何到西华之后,不归楚山,还要留在颍水之北与敌军僵持?”周鹤阴沉着脸问道。
周景平静的说道:“徐侯率我等奔袭汴梁,不忘宣扬陛下恩威,河淮军民有感陛下恩义,附随甚众,仓促间难以渡颍以破敌围,不得以效仿古将,沉舟以坚军民死战之志。此外,虏兵于颍水之南聚集甚众,徐侯担忧即便忍心抛弃南附军民渡颍,也无力将虏兵从汝颍之间逐走,甚至会诱使虏兵在汝颍之间越聚越多,而塞郑国公率河洛军民南撤之途。权衡再三,徐侯遂决意不计一切代价夺取西华而守之。徐侯在西华有八千效死之兵,有八千忘危之民,又屠宰牛马补充粮秣可食数月,至少在三个月内能将敌军牢牢吸引在颍水沿岸不得动弹,河洛军民尽可渡滍水南撤,勿忧敌扰。徐侯也令周景南归禀明陛下,襄阳一切决策,勿以西华为念;即便淮上不守,有郑国公峙守南阳,也足令大越半壁江山无忧……”
周景将奔袭汴梁始末之后说完就起身告退,毕竟后续的议事,他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垂拱殿内安静得众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赵范代表河洛而来,同时河洛之局势与淮上唇齿相依,才有机会留在殿下,但也只有旁听的资格;没有谁开口问他话,他是不得随意发言的。
赵范朝周鹤、高纯年二人看过去。
说实话,真要是不管徐怀的死活,仅仅令徐怀守万余兵马,将数万虏兵牢牢吸引在颍水沿岸,河洛军民是可以抓住这个时间窗口完成撤离的。
但问题是,建继帝舍得放弃徐怀吗?
“靖胜侯忠贞义洁,令人感怀,即便有些任性妄为,也不能算大过,”周鹤看向建继帝,说道,“但眼下之情形,河洛军民南撤,实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靖胜侯手录张巡诗作,表露心志,陛下也当成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