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忠却是遣人到晋庄成那里走动过,晋庄成反应冷淡,却也没有太大的异常。”郑屠说道。
“冷淡就对了,”韩圭说道,“晋家那么大的家业都在南阳,神武军就算暂时留在淮南驻守,保不定哪天会调回到南阳去——甚至神武军大部分家眷都还安置在南阳,正常说来,晋庄成对汝南公府应该倍加巴结,而不应冷淡。如此看来,郑贵妃诞下新皇子,远非淮王不高兴啊!”
徐怀蹙眉看向窗外,韩圭将话点到这里,也不再多说。
郑屠虽然也是人精级的人物,但如此错综复杂的事情还是被绕得有些糊涂,问道:
“汝南公遣来的家人,要怎么打发?人还在前院候着呢。”
“贺仪收下,但不需见人,”韩圭建议道,“这两天登门给节帅送贺仪的人不会少,节帅不将汝南公送来的贺仪拒之门下,也不会显得突兀。”
徐怀点点头,示意郑屠就这么去处理。
郑屠走去前院应付郑怀忠遣来的家人,韩圭却没有急于告退,迟疑片晌,问道:“昨日朝中大宴,节帅看陛下气色如何?”
韩圭、郑屠以及牛二、乌敕海他们到宫中参加大宴,但他们受到优待,也只是坐在大殿外的廊下饮宴——进大殿敬酒,也是混在一批中层将吏之中,并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建继帝的容貌,仓促瞥望两眼还怕失了礼数,只隐约看到建继帝比御驾亲征舞阳时还要削瘦一些。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徐怀不愿意就建继帝的身体多说什么,示意韩圭先忙别的事情去。
皇子才刚刚诞下三四个月,正常情况下都不会扯到争嫡这事上——即便淮王赵观有这方面的担忧,但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有必要这时候刻意疏远郑家吗?
等到皇子长大成人,他们这些人不要说在不在位了,在不在世都还是未知数呢。
然而各方面都显得急切,这只能说明朝中很多人对建继帝的身体状况不抱乐观的态度。
倘若真是如此,在尚在襁褓之中、外戚又手握重兵的皇子与淮王之间,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会做何等的选择,还需要问吗?
虽说这两种选择,都不是徐怀所希望看到的,但细想昨日大宴时的情形,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几次与淮王、汪伯潜、葛伯奕等人对饮,神色颇为亲昵——他连日赶路,饮酒又急,看到这些也没有想太深。
韩圭主张留下郑怀忠遣人送来的贺仪,主要还是考虑到楚山当前的处境,向淮王示好难有实质性的好处,还不如换取汝南郡公府在南阳做出更大、更彻底的让步。
倘若借这次防线调整,神武军将卒家小也都从南阳府迁入新的驻区,这才是楚山最乐意见到的情形。
当然,楚山还是不宜直接卷入这漩涡中去……
……
……
徐怀洗漱过吃了些早食。
不知道建继帝醉酒醒来会不会召他进宫,徐怀只能在新宅这边等候,让郑屠安排人手带着诸将卒到城里游逛;这么多人不能白跑一趟建邺。
在建邺城里,他身边也不需要太多的侍卫人手。
日上三竿时,宫里来人召徐怀进宫陪同建继帝用午膳。
徐怀这次没有让韩圭、郑屠陪同,就带着两名侍卫进宫——陪同人员进宫后也只能在指定的区域干等,不能随便凑到建继帝身边去。
得知陛下宿醉刚醒,徐怀就安步当车,跟着传诏宫宦走出集英巷,往皇宫步行而去。
进宫门时,听着身后传来辚辚车辙声,徐怀停下脚步,转头见十数甲骑簇拥两辆马车而来:一辆马车坐着数名宫宦、侍女,一辆马车悬挂纱幔,透过轻薄的纱帘,隐约看到一位身姿窈窕的玉人坐在车里。
徐怀退到一旁,让车马先行。
悬挂纱幔的马车经过跟前时,停了下来,纱帘揭开来,露出一张柔媚清丽、宛如白璧的脸蛋来,却是缨云公主这时候乘车进宫。
“徐怀见过公主殿下。”徐怀揖礼道。
“这大热天的,父皇召见徐侯,怎么也不安排车马啊?”缨云倾过身子,娇靥含笑,跟徐怀问安。
“第一次来建邺,安步当车,要比走马观花好。”徐怀笑道。
“那缨云也来陪徐侯安步当车!”缨云走下马车,示意侍卫都回府邸,仅由几名宫宦、侍女陪着进宫,与徐怀并肩往垂拱殿走去。
宫门进去,树荫浓密,热辣的骄阳从枝叶缝隙间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微风徐来,不觉半点躁热。
昨日大宴,缨云公主虽然坐于徐怀身侧,都没有说上几句话,这会儿却颇为健谈,好奇的问道:
“徐怀昨日是路途太过劳累,还是江南之酒太过寡淡,都没有多饮几杯啊?是徐侯平日策马扬鞭驰骋沙场,更喜欢喝烈酒?只是父皇身子病弱,近来又变得嗜酒,宫里都不敢备有烈酒任他撒欢——即便如此,父皇昨日看到徐侯,还是太忘乎所以,又喝多了!午时父皇要是留徐侯用膳,徐侯可不能灌我父皇……”
“徐怀不善饮,殿下放心。”徐怀笑道。
“午膳时,我就守在一旁,徐侯要是不守承诺,缨云可是要站出来阻挡的哦。”缨云说道。
建继帝到建邺之后,就不管朝臣劝谏,坚持留缨云公主在身边协助批阅奏章、拟写令旨,胡楷、朱沆在信函里都说缨云公主很快就对朝中规制了如指掌,罕有错漏,仿佛女舍人,徐怀还以为她在这样的环境早早成熟起来,却不想叽叽喳喳说起话来,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进宫
皇宫乃是在一座道观及原江东经略使府的基础上稍加改建而成——建继帝平时接见臣僚、署理公务的垂拱殿,原本是道观厢殿,比正儿八经的宫殿,要低矮窄小得多,但院中有一株种植有三四百年的银杏树,此时最是枝繁叶茂之时,遮覆垂拱殿前不足半亩方圆的院子,荫凉一片。
“大树遮覆,是够荫凉了,但殿里却是因此太过阴暗了,白昼都需要点灯照明——父皇又事事节省,只许点油灯,不许点烛,徐侯,看我眼睛都被油灯熏得发红……”
走到垂拱殿前的古树下,缨云拿她粉嫩的拳头,捶打树身,抱怨起来银杏树太过茂密。
徐怀只是匆匆瞥了缨云似静潭深邃的明眸一眼,笑着说道:“殿下烦这古树,将这树伐了便是——还是说陛下不允,要徐怀代为奏请?”
“那可不行,”缨云又连忙说道,“虽说有诸多烦恼,但秋后一树金黄,有如大军尽着金甲,却是宫中难得的美景。比起伐树,缨云还不如唆使父皇在大殿前侧多开两个窗口……”
“大殿真要多开几个窗洞,那殿下可少不得要被朝臣数落啊,”徐怀说道,“舞阳有山民采乌桕子制烛,颇为物美价廉——宫里有缺,徐怀便叫人献上来……”
当世制烛,以膏烛、麻烛为主,但动物油脂所制的大烛,腥臭难闻,同时与麻烛,烛火昏暗,宫中以往所用的大烛,主要以蜜蜡、掺入种种高档香料制成,价格自然高昂。
不过,在舞阳南部,此时隶属于乌桕县的猎户山民,很早就采摘山里野生的乌桕树果实制烛,据说点燃后无色无味,烛火比蜜蜡还要明亮。
史轸得知这事后,下令乌桕县照此法制烛先送行营试用。
徐怀在楚山案头所用便是这种乌桕烛,感觉比蜜烛不差,更非时间存久就会有微微腥臭味的膏烛能比。
“你们在聊什么?”
建继帝一脸宠溺的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子,与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生怕皇子摔着的郑贵妃,从垂拱殿里走出来,站在廊前,看向树下的徐怀、缨云问道。
“缨云殿下心疼陛下太过节省宫用,却叫油灯熏着眼睛,臣想到楚山有山民用乌桕子制烛,物美价廉,想着安排人进献些给陛下试用。”徐怀说道。
“缨云自幼锦衣玉食,却是现在身为公主了,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建继帝笑道,“我却不觉得茶油灯熏着眼睛……”
“徐侯过来了——妾身来抱康儿,陛下与徐侯商议国事吧……”郑贵妃瞥望了徐怀一眼,从建继帝怀里将皇子抱了过去,就在数名宫宦、侍女小心翼翼的簇拥下往后面的宫室走去。
这时候两名官员从厢殿走过来,手里捧着簿册,身后还有宫侍端着砚墨,他们在给建继帝行过礼后,又对徐怀自承姓名、官职,二人却是隶属门下中书省、专门负责记录建继帝日常言行的起居郎。
大越立朝以来,官家身边设有史官记录起居之事,以防过失而示后王,是谓起居郎。
建继帝在襄阳城登基即位,当时很多事情都极混乱,官职缺失得厉害,也没有专人在建继帝身边记录起居之事,徐怀没想到迁都建邺,这方面的规制却先完备起来了。
建继帝早已经习惯身边有人记录一言一行,与徐怀坐在古树下的石桌前,旁若无人的说道:
“……我相信楚山军能独力藩护荆襄,年初才决意调神武军增援淮南——眼下虽然将虏兵从淮南驱逐出去,但虏兵犹贼心未灭,还在不断往徐宿集结兵马、物资,淮南还是一刻不能松懈,神武军这两年都没有办法回南阳去。对荆襄的防御,颇多大臣主张楚山军撤守南阳,无论是防守难度,还是钱粮物资消耗,都还要远远低于守外线!”
徐怀还很不习惯有人捧着纸砚笔墨坐在一旁记录下他与建邺帝的一言一行,而且这些注定会很快传入周鹤、高纯年等人的耳中,稍作沉吟,说道:
“楚山放弃汝蔡两州,撤到南阳,绵延六七百里的防线,骤然缩到武胜三关与方城隘口,防御难度是大为减少——不过,且不论微臣在楚山经营多年,也不论陛下他日想收复中原,从楚山出兵有诸多便利,单说楚山军收缩到南阳,虏兵只需驱使京西兵马与我们对峙便可,其河洛十万兵马无论是西进,还是与平燕宗王府军会合,南侵淮南,真是朝中大臣所乐见?或许是朝中有人觉得微臣此来建邺,会狮子大开口吧?”
“徐侯五月下旬上的奏书,确实将很多人吓坏了哩,”缨云坐一旁,说道,“淮南一役,集结战兵、守兵逾三十万,以逾十万伤亡,最终将虏兵驱逐出去,所耗钱粮不计其数,此时还没能算出相对准确的数字出来,但淮东、淮西分置守御,淮东置六万兵马,淮西置十万兵马,御营司已经估算出一个数字,每年额外拨付的钱饷不低于一千万贯,精粮一百二十万石,此外柴草由诸营自筹。御营司觉得淮东、淮西如此靡费是理所当然,而楚山独守荆襄之北,奏请钱粮之数,不足此数一半,他们却是吓坏了!”
两名起居郎有些迟疑的看向建邺帝,不知道要不要将缨云公主之言如实抄写下来。
建继帝却毫无介意的挥挥手,示意起居郎如实记录无碍,跟徐怀说道:“我也知道楚山要守住汝、蔡一线,战兵扩编到四万、守兵根据需要维持在三到六万人之间,已经极其省约了,但朝中的难处也确在‘钱粮’二字上。现在斩获淮南大捷,将臣都士气高涨,不觉得荆湖寇军是大患,但荆湖寇军一日不除,都会像无底洞般吞噬荆湖的钱粮,令中枢难调荆湖的钱粮支撑诸条防线的战事开支。”
徐怀这次到汉川后就被迫登岸避贼,然后就从黄州境内借道前来建邺,没有机会走进江汉平原更核心的地区看一眼,但看到千汊浦附近入汛后水天茫茫的样子,也知道大越财赋对江淮及两浙地区依赖程度更大,对荆湖地区依赖要小得多,不是没有缘故的。
不过,荆湖地区治理、开发,再比江淮地区差,也要远胜关陕;一直困于湖寇不能剿灭,也不是一回事。
徐怀看得出建继帝还是想尽快剿灭湖寇,但他也没有办法劝建继帝无需操之过急。
这次付出绝大牺牲守住淮南,局势还远远没到稳固、指日便能反攻收复中原的程度。
秦汉以降,中原历朝都倍受北方胡虏蛮族的侵凌,真正的和平时期其实非常的短暂。
赤扈骑兵的战斗力,不仅要比以往千余年历次南侵的胡虏蛮族更强大、更犀利,更令徐怀没有办法放宽心的,还是赤扈人有着比以往胡虏蛮族更完备、更有利于军事动员的军政建制。
后者意味着赤扈人具有更强的进攻韧性,绝不会因为一两次受挫,一两次被打退回淮河北岸,他们吞噬天下的野心与势头就会衰竭下来。
因此,尽快安定大越内部,将所有的人马、资源集中起来,抵御异族,直至最终收复中原,都应该成为朝野上下拼尽全力争取的核心目标。
然而洞庭湖寇成势的原因复杂,南下饥民规模太过庞大,地方又无力安置,徐怀也担心太操之过急,事情会适得其反。
虽说之前建继帝对小皇子及郑贵妃的宠溺,徐怀也看在眼里,但他实在不想介入到这些漩涡中去,稍作沉吟,决定也不去试探周鹤、高纯年等人的心思,直接将他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
“微臣在汝蔡行事殊异,有手段也非同寻常,比如征没南逃士绅、民户的田宅,清退士绅、宗族私占的山谷滩地,就很受非议——一切全赖陛下庇护,才没有掀起波澜,但微臣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楚山士卒战死四千有余,重伤致残也有此数,但楚山实在是拿不出抚恤与赏功的钱粮来,甚至平日里的兵饷也有所不足。楚山现在还能维持将卒不懈怠,一方面是全军上下对朝廷忠心耿耿,感念陛下的恩义,誓以驱逐胡虏、恢复中原为念,另一方面就是楚山拿这些征没的田地,作为赏功及抚恤,分发给将卒及家小。然而汝蔡两州,平川之地要么沦陷敌手,要么皆成淹地,山谷之间多崎岖不平,除开原住民户外,真正能拿用来赏功的田地太少,今年底就将耗尽。微臣这次途经汉川,看江汉之间洪涝成灾,饥民困于淹水受贼军蛊惑,啸闹滋事,心里就想,倘若能在这些不隶州县的水泽之地,招揽流民修筑垸水以御洪水,除了能消除地方动乱隐患之外,还能得些田地分授有功之将卒以为赏功,并弥补军资之不足……”
“你说的这个办法不错,你这两天找周鹤、高纯年商议,看能不能拟一个具体的条陈递过来……”建继帝说道。
第一百七十章 廷议
徐怀在宫中陪建继帝用过午膳,回到新宅,看到韩圭在院子里陪同王孔与朱桐说话,郑屠却不知去何处忙碌了。
“徐侯回来了!”王孔还是谨小慎微的性格,看到徐怀走进来,忙站起身来问候。
人的命运际遇殊异,徐怀在岚州与王孔、沈镇恶、燕小乙三人相遇时,王沈燕三人乃是莫逆之交。
第一次北征伐燕之后,王孔选择追随王番,此时还在王番身边任事。
却非王番不照顾身边人,实在是王番乃士臣出身,摆脱不了旧有的桎梏限制,他受命出领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执掌荆北的兵政、训令、征戍之事,却没有办法干涉统兵将校的任命、提拔。
因此无论是王孔也好,郑寿也好,协助王番处理兵政操训诸事极是勤勉,却始终没有正式统兵的机会;王番几经极力争取,也是这次淮南大捷之后,为郑寿、王孔奏功得授武散官振武校尉。
沈镇恶、燕小乙选择追随楚山,燕小乙此时在楚山行营左司马院任参军事、都虞候,执掌刺院、马步兵院;沈镇恶却在奔袭太原一战壮烈战死。
却是朱桐、朱芝兄弟二人,一直以来都顺风又顺水。
昨日韩圭、郑屠、乌敕海、牛二、苏蕈、徐惮等人都随徐怀进宫参加大宴,王孔却没有资格参加宫宴,也是到这时徐怀才见到王孔。
坐下来闲聊,却是王番一早去了枢密院商议剿匪之事,不知道徐怀何时能从宫里回来,让王孔过来候着。
昨日连轴两场饮宴,特别是回到新宅,大家开怀畅饮到深夜才散场,但是要谈的事太多,徐怀当时也琢磨不透朝中太微妙的形势,更多还是听胡楷、朱沆他们谈朝中事,并没有谈及楚山的诸多打算。
不过,徐怀途径汉川遭遇贼军,从权调了八百甲骑入驻双柳庄震慑贼军,徐怀甚至在动身赶来建邺之后,命令范宗奇等人伺机行事,可以寻机歼灭、驱逐聚集于双柳庄附近的贼军。
朝中没有谁能说徐怀之前的决定有什么不妥之处,那接下来荆北清剿湖寇,楚山要不要在一定程度上参与进来,就有很多的操作空间。
无论是王番,还是荆湖北路监司其他官员,主要还是希望楚山精锐能参与清剿湖寇。
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所属的将吏也不排斥这点——他们基本上都参与过淮上防线的轮戍,甚至还有不少将吏曾进入武士斋舍修习过,对楚山军的武力强悍、作战彪勇,他们是深有感受的。
湖寇即便都是乌合之众,但十数二十万人马在荆江以北肆虐,规模更大的饥民也被鼓躁起来,朝廷却仅允许荆湖北路从淮南调回两万兵马回去,还需要留一万兵马在淮南轮戍,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拒绝跟真正的悍兵强将并肩作战?
至于争功,也要有命才能去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