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过尚在控制之中的北城门与摩黎忽取得联系后,身为颍州监军官的阔惕更加清楚此时的形势到底有多危急,更加清楚汝阴的得失关系到整个河淮地区的安危,甚至有可能扭转赤扈铁骑横扫天下的大势。
阔惕率领驻守汝阴的两千镇戍军皆是骑兵,不擅长巷战,他决意率部从尚在他们控制之下的北城门出城,绕到南城外的战场参与决战,而使孙彦舟、胡荡舟率嫡系侍卫出内城南城门往南进攻,尽可能多的牵制住一部分京襄兵马。
阔惕深知此战至关重要,同时他这一刻内心也坚信胜利的天平最终会倒向他们。
除了孙彦舟、胡荡舟嫡系兵马还是完全受控的,阔惕相信外城守军真正被京襄策反的只是少数,更多的人马只是被突然的变化搞得心无斗志、缩手缩脚,不敢动弹。
他相信,只要孙彦舟、胡荡舟率部从内城南城门杀出,就能调动越来越多的外城守军参加作战。
到时候外城到底有多少潜伏人马被京襄策反,自然也会暴露出水面。
还有一个,就是阔惕相信他率部出城后,他们在汝阴城南面的战场,不仅兵力占据优势,两万两千余骑将卒也都是身经百战、意志坚定的赤扈及诸色目勇士,是赤扈这些年真正凭仗着横扫天下的铁军。
阔惕这些年追随摩黎忽身侧,与京襄(楚山)军交战也多。
他承认京襄(楚山)军是天下少有的精锐,但汝阴南城内外的近两万京襄兵马为奔袭汝阴,顶着风雪足足走了一夜,体力消耗巨大,战斗力再强,此时也不可能跟他们麾下的铁骑悍勇相提并论。
何况京襄奔袭兵马在兵力上还处于劣势。
何况京襄奔袭兵马为了快,为了出其不意,并没有携带以往赖以为傲的精良战械赶到汝阴,相当于自残一臂。
阔惕也从摩黎忽那里得知,京襄除了十数万主力正从正面扑向焦陂—泉河大营外,还有一万多马步兵已经从焦陂以东方向跨过颍水,正沿颍水北岸快速往汝阴这边接近。
这支马步兵为了加快行军,同样在半道上将携行的战械扔掉,但除了摩黎忽已经派出千余骑兵,对这支马步兵进行扰袭、迟滞外,阔惕也相信平燕宗王府集结于颍上-鹿沟的援兵,其主力骑兵也必然以最快的速度往汝阴这边赶来。
阔惕与摩黎忽的判断一样,即便京襄的这一支马步兵可能会更早赶到汝阴城下,但只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坚持到午后,坚持到大将孟和从鹿沟率领平燕宗王府两万援骑赶到,他们就能在汝阴城外取得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从而有围歼京襄突袭兵马的可能。
而京襄突袭汝阴兵马,乃是京襄最精锐的选锋军,也是京襄手里仅有的骑兵主力。
只要将京襄这部分精锐兵马歼灭,阔惕、摩黎忽坚信整个颍州战场转败为胜就绝非奢想,甚至能彻底扭转第二次淮南会战失利所导致的被动局面。
从涌金河沿岸营垒出发的京襄主力,虽然人马更为庞大,但受限厚厚的积雪,又携带盾车弩车云梯车等战械而行,推进速度相比较马步兵要慢得多,最快可能要到黄昏时分才能杀到焦陂最南侧的营垒。
当然,接下来的恶仗,阔惕不清楚他自己能不能活着走下战场,但他坚信胜利最终属于他们。
摩黎忽、阔惕有一部分判断没错,史琥、萧泫、邬散荣等将率领一万五千余骑兵顶着风雪夜行,人马消耗都大,为了尽可能多的控制住汝阴南城区域,拂晓前后还进城逐杀乱兵,之后再出城列阵备战,基本上都没有得到休息。
一开始双方轻甲骑对冲轻甲骑、重甲骑对抗重甲骑,选锋军骑兵部队就处于劣势,只是凭借更精锐的兵甲以及更顽强的斗志支撑住,没有被打溃。
徐惮率部从南面杀入战场,虽然迫使一部分的赤扈骑兵不得不将重心掉向南侧,为城下骑兵分担了许多压力,但面对赤扈骑兵一波接一波的突阵冲击,也是寸步难行。
阔惕率两千镇戍军绕到城南战场,是新增了一支精力充沛的生力军,一度令胜利的天平往赤扈人那边偏斜过云,但殷鹏、孙延观率领后续一万两千马步兵赶到汝阴城南,却要比阔惕、摩黎忽想象的更为快速。
京襄马步兵倘若遭遇大股赤扈骑兵,是唯有下马结阵,才有一战的资格,但不意味着京襄马步兵在行军途中,会畏惧小股虏骑抵近扰袭。
马步兵虽说主要借助驮马节省将卒的体力消耗,大幅提高步卒作战的机动性与迂回穿插能力,但京襄并没有忽视给马步兵准备额外的加强装备。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行进队列的两翼,除了将卒都穿全甲外,仅仅替代脚力的驮马也都披挂锁子甲,或者更准确的说,就是单层铁钱密织的简易网甲,以防范小股虏骑驰近袭扰,射箭伤马。
赤扈骑兵抵近驰射,进退如风,乃是其袭扰、迟滞马步兵及步卒行进最为关键的惯用战术。
三四千副简易马用网甲,防护性虽然远不能比真正重甲骑所披挂的马铠,但胜在轻便,同时也能够大幅减轻驮马以及战马中箭的可能及伤势。
从焦陂以东渡过颍水后,殷鹏、孙延观所部就被千余虏骑盯上,之后又沿颍水西行二十余里,一路纠缠袭扰,整个过程当中有三百余多人中箭受伤,总共有一千二百余匹驮马因中箭失血过多,不得不半道遗弃掉。
然而对一支一万两千人规模的马步兵,为了最快速度赶到预定战场,这是完全能够承受的损失。
一万两千马步兵晡时刚过就赶到汝阴城前,虽然将卒也是人疲马倦,但弃马结阵加入战场,很快就令胜利天平往京襄倾斜过来。
殷鹏率马步兵主力及时赶到增援,目的也并非要击溃或围歼赤扈骑兵,而是与选锋军骑兵部队会合,在汝阴城下站住阵脚,并彻底控制汝阴城,配合主力围歼焦陂之敌。
虽说马步兵在行军途中,也将笨重的、有可能拖慢行军速度的战械一并遣弃,但马步军将卒装备有大盾、长矛、陌刀以及步弓、神臂弩等,比骑兵要齐全得多,也更适合结阵作战,进入战场之后,抵挡赤扈骑兵的冲击当然更具优势。
这也是徐惮率三千重甲步卒,最终有如磐石一般未被赤扈骑兵如潮攻势击溃的关键原因。
三千重甲步卒被狂攻滥打一个时辰都没有冲开阵脚,现在又有新的一万两千甲卒结阵加入战场,摩黎忽、单薛、阔惕等人,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放缓攻势——不然等不到鹿沟援骑赶来,他们手里的兵马就要先耗光了。
这一刻,京襄兵马在汝阴城下先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史琥将骑兵撤回到城下休整,徐惮率部登上南城楼及两翼城墙。除了将南城楼作为中枢加强控制外,主要也是让徐惮所部也获得休整的机会,只需要用弓弩掩护在城下休整的骑兵部队,监视外城守军的异动。
殷鹏接过战场的指挥权,他除了令九千甲卒在南城外结阵,抵挡赤扈骑兵的冲击外,还使孙延观率三千重甲步卒进入汝阴城,从唐渊、虞谟、郭云昆等将手里接过南城区域岌岌可危的街垒防线,对从内城杀出的孙彦舟、胡荡舟所部嫡系展开反攻……
午后的激战还在持续,但相比较午前,要缓和许多,城内城外的守军都更期待有新的援骑赶到。
平燕宗王府应该从鹿沟大营开拔而来的援骑,午后却迟迟没有出现汝阴城的外围。
随着时间的推延,摩黎忽、单薛、阔惕等人以及在城内咬牙率嫡系部众坚持作战的孙彦舟、胡荡舟,心头不祥的疑云越发浓烈。
孙彦舟、胡荡舟所部嫡系部众,除了较为顽固凶残外,也有偏厢车等战械在城中协助参与作战,他们最初也相信会有更多援骑从鹿沟大营赶来,也误以为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作战相当勇猛。
不过,在孙彦舟长子孙源为歇息两个时辰重新上阵试刀的徐惮斩杀之后,都快到酉时都没有见到新的援骑赶到,城内的守军先直接崩溃了。
此时摩黎忽、阔惕、单薛在城外才最终知道援骑为何没有从鹿沟大营赶来。
因为在平燕宗王府的大将孟和在见到岳海楼、摩黎忽从焦陂派出的救援信使之时,有三万马步兵在骁胜军都统制杨祁业的统领下,已经从芦泾集大营顶着风雪夜行,天明时悄然出现在鹿沟大营以东。
虽说鹿沟大营并没有被攻打,但有三万兵马觊觎一侧,孟和又怎么敢弃鹿沟大营不顾,率主力骑兵往汝阴这边驰援过来。
摩黎忽这时候突然间发现他们之前又遗漏了一点。
骁胜军、宣武军之前主要负责驻守淮西、淮东等地,以守御地方、坚守城寨为主,对机动作战的要求较低,同时受限于粮秣补给,两支兵马战斗力是不弱,却都是纯粹的步甲——骁胜军、宣武军倘若要进行马步兵化,多花的钱粮可不是一点半点。
鹿沟-颍上大营,距离宣武军、骁胜军在淮河北岸主要驻守的芦泾集大营,虽说仅有八十余里,但是这八十里区域,位于颍水与淮水之交。
在没有冰封之前,这一区域到处都是淤滩水泽;这一区域现在是彻底冰封起来了,但连日风雪,三四万步甲想要通过这一区域,两三天的时间都未必够。
另外,淮河也已经开始结冰了,只是还没有冻结实,也直接限制寿春方向的南兵经淮河西进。
因为这些缘故,摩黎忽他们之前就没有考虑寿春、芦泾集方向的南兵短时间会直接参与到颍州的战局中来,最多往是北面的亳州用兵,同韩时良一样,牵制纠缠平燕宗王府在亳州、宿州的驻军无法西援。
他们却没有想到,京襄为了这一战,竟然提前给邓珪、杨祁业部输送了三四万匹驮马……
第二百二十八章 投诚
“霍将军,陈军侯乃司空府军情参谋司佥事,但凡司空府能答应的条件,陈军侯应该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陈军侯说……”
杨霁领着陈满走进西城的一栋宅院里,看向院子里眼神里满是焦虑、不安,又带有几许猜疑的一名武将说道。
陈满朝武将拱拱手,说道:“孙彦舟、胡荡舟之流看到赤扈骑兵来势汹汹扑来,还以为有机可乘,午前竟有胆从内城杀出,终致此败。他们现在败退进内城,还有负隅顽抗之意,但也只是苟喘延息。霍将军今日一直保持克制,我们都有看在眼里。不过现在需要霍将军尽快下决心,我们明日天亮之前需要控制汝阴全城,接下来还有别的作战任务!”
拂晓时分在唐渊、虞谟控制东城门引伏兵进城后,陈满随后就赶去与主力部队会合,协助史琥指挥作战,杨霁却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即便带着十数军情司潜伏人员扮成的侍卫趁乱“逃往”西城。
在摩黎忽率赤扈骑兵赶到增援,胡荡舟、孙彦舟又率部从内城杀出之后,很多外城守军就再度摇摆起来。
很多人即便内心深处想着南归,但生怕汝阴一战是赤扈人夺得最后的胜利,他们按兵不动会遭到血腥清洗。
再一个孙彦舟、胡荡舟等贼酋这些年还是有些积威。
因此,一时间外城还是有不少守军拖拖拉拉参与了对南城区域的反扑。
不过,杨霁还是利用他的影响力,除了尽可能说服更多的外城守军按兵不动、观望形势外,还在潜伏人员的配合下,成功游说上千守军阵前起义,目前都归由郭云昆指挥。
天色渐晚,大军目前已经控制住外城的四座城门,但除了孙彦舟、胡荡舟等贼酋率残部仓皇逃入内城之中,意图继续负隅顽抗外,外城区域还有大量的守军没有解除武装。
殷鹏与史琥、燕小乙他们合计,考虑到经过一天一夜的行军、激战,不仅是选锋军还是从天雄军抽调的精锐甲卒都相当疲惫了,特别是选锋军的伤亡极大,没有携带什么攻城器械,还要尽可能减少兵力的使用与伤亡。
目前陈满、唐渊、虞谟等人,正在身份已经半公开的杨霁配合下,一是对午后参与过反攻的守军,敦促其解除武装投降,一是对自始至终保持沉默观望的守军,给予投诚、接受改编的机会。
人心总是复杂的,有一部分守军将领即便无意为赤扈人卖命,有南归的意愿,但同时又幻想着能还继续统领其部,甚至还想获得朝廷的封官加爵,这个就需要陈满他们出面进一步做工作。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有限期的。
总之宣称的是,明日天亮之前,城中还没有投降及投诚的武装力量,都将视作要与孙彦舟、胡荡舟残部共存亡的顽固分子进行坚决的打击,直至将汝阴全城拿下。
好在汝阴外城守军主要还是人心思归。
期待的援骑久久未至,孙彦舟、胡荡舟所部被击溃后仅剩不到两千残兵仓皇逃入内城;外城四座城门又相继沦陷,为京襄精锐所控制。
这时候即便还有个别顽固分子,亦或是觉得双手沾染鲜血、投降也不会被轻饶的个别守将,还想着与紧闭内城的孙彦舟、胡荡舟沆瀣一气,也不需要等到京襄精锐从正面组织强攻,就有人从背后捅刀子解决或控制,然后打开营门、街垒进行投降。
临近深夜,外城所剩万余守军基本都选择投降或投诚……
……
……
南城门内外点点一堆堆篝火,践踏泥泞的雪地,寒风吹过,入夜后又重新冻实;一具具尸体还没有腾出人手去收殓,横七竖八躺在战场血泊之中。
偶尔有一匹未死的伤马,似刚刚在寒风中惊醒,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往远处而去,也没有谁想着去拦下。
到处都是残枪断箭,到处都是泥土与鲜血混染后的黑红。
敌军已经撤去,将卒裹着毡毯,直接蜷坐在城墙下歇息。
没有扎营,也没有入城,战马是最忠诚的伙伴,静静的站在一旁,将冰雪刨开,啃食草茎。
在远处,数千靖胜军甲卒依旧严阵以待,还有不少的虏骑在外围逡巡不去,疲惫不堪的将卒们只能交替着围坐于篝火旁歇息。
一队骑兵穿过敌骑的封锁线,由远及近而来。
为首之人勒马停在城门前,摘下遮挡风雪的兜帽,抬头看了看城楼刻石。
“王举将军!”
正好站在城楼垛口后的陈满看清楚来人的面孔,惊讶的叫道。
王举挥手笑了笑,接着下马来,在侍卫的簇拥下,往城里走去。
殷鹏、史琥、孙延观、徐惮、萧泫、邬散荣以及燕小乙等人这会儿都在充当指挥牙帐的南城门楼里研究下一步作战方略,听闻王举亲自从淮川赶来,一起从登城道下来迎接。
走进壁上插满一支支松脂火把照明的南城楼,王举说道:“你们这一仗打得好啊,也打得很艰难——你们接下来有什么作战计划?”
“摩黎忽临近天暮时都未见援兵从鹿沟大营赶来,就承受不住伤亡,撤兵往獐子沟而去,”
殷鹏说道,
“岳海楼与仲长卿、摩黎忽等人,此时应该完全猜透我军的部署就是要吃掉他们在焦陂的主力,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固守待援,但现在河淮以北以及关陕皆大雪纷飞,镇南、平燕宗王府要组织援兵过来,没有两三个月集结不到足够的兵力。岳海楼、仲长卿、摩黎忽等人也未必有坚守到那一刻的信心,同时他们还得担心我们有围点打援的想法。其二就是趁我军主力还没有对焦陂、泉河彻底实施包围之前突围而去,赌一赌六七万人马亡命狂奔能有多少人逃出去。我们倘若想要确保完歼焦陂之敌,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缠住撤往獐子沟的虏骑!”
“将卒顶着风雪经过这么大强度的行军,又激战一天,伤亡也已经很惨烈了,我过来看到他们深夜都还在城外雪地里暂歇,就知道你们想咬紧牙关再战的想法,”王举从袖囊中取出令函,说道,“这是徐怀签署的命令,你们得收着点!”
“完全可以包圆,将这些投敌的汉贼、虏兵杀得胆颤手软,为何要手下留情?”徐惮不忿道。
“你这小子,比我年轻还是要莽撞,放三五千甚至一两万敌军逃出去,影响不了大局,”王举说道,“往后每一场大的战事,几乎都离不开骑兵的参与,你们不能一战就把京襄骑兵的种子就耗光了!你们要赶紧换换脑筋。我赶了一天的路,骨头都有些僵硬了,毕竟不比你们少壮,还一个个生龙活虎的!”
王举年过六旬,就不再统领兵马,成立司空府后,就以留府军事祭酒,与徐武碛、史珍等人留在泌阳坐镇后方。
这次全面动员,王举才赶到淮川参与军务。
目前京襄近二十万主力,已经从南边逼近焦陂-泉河敌营的南面,殷鹏、史琥他们又率部成功从北面控制汝阴城,可以说已经对焦陂-泉河之敌形成夹峙之势。
虽说焦陂-泉河以西的洪泛区及颍水都冻得结实,但积雪这么厚,岳海楼在没有足够强大的援兵接应下,想举部西逃,又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