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1月5日,袁世凯正式对云南护国军用兵,颁布讨伐令,令云:
前据参政院代行立法院奏称:唐继尧、任可澄拥兵谋乱,声罪请讨。又据各省将吏先后电称:蔡锷等通电煽动,请加惩办等语,当时疑其另有别项情节,先将唐继尧、任可澄、蔡锷褫职夺官,听候查办;嗣据各路边报,蔡锷纠合乱党,潜赴云南,诱胁该省长官及一部军人,谋叛国家,破坏统一,宣言独立,遣兵窥川,稍拂逆谋,横遭残害,妄自尊大,擅立官府,人民多数反对,饮泣吞声,不能抗其威力。又任意造谣,传播远近,妄称某省已与联合,某国另有阴谋,非诈欺惑众,即挑拨感情,呓语谎言,全无事实。各省军民,服从政令,拱卫国家,各友邦又皆希望和平,敦睦邦交,决非该逆等所得诬蔑。当滇变肇端,政府及各省将吏,驰电劝诰,苦口热心,积牍盈尺,而该逆等别有肺肠,悍然不顾,以全体国民所决定之法案,该逆等竟敢以少数之奸人,违反举国之民意,于政府之正论,同僚之忠告,置若罔闻,丧心病狂,至此已极。该逆等或发起改变国体,或劝进,一再赞同,为日几何,先后迥异,变诈反复,匪夷所思。自古国家初造,类有狡黠之徒,包藏祸心,托词谋变;而如该逆等之阴险叵测,好乱性成者,亦不多见。至滇省人民,初无叛心,军士亦多知大义,且边陲贫瘠,生计奇艰,兵仅万余,饷难月给,指日瓦解,初何足虑。国家轸念滇省军民,极不愿遽兴师旅,惟该逆等倚恃险远,任意鸱张,使其盘踞稍久,必致苦我黎庶,掠及邻封,贻大局之忧危,启意外之牵涉,权衡轻重,不敢务为姑容,竟废国法。着近滇各省将军、巡按使,一体严筹防剿,毋稍疏忽,并派虎威将军曹锟督率各师,扼要进扎,听候调用。该省之变,罪在倡乱数人,凡系胁从,但能悔悟,均免追究,如有始终守正,不肯附乱者,定予褒奖。所有滇省人民,多系良善,尤应妥为抚恤,勿令失所,用副予讨罪安民之至意。此令。
同时布置三路进兵云南的计划,准备以泰山压顶的力量一举而打垮护国军。然而实际上这三路大军,没有一路发生作用。袁的三路大兵是:
派虎威将军第三师师长曹锟、第七师师长张敬尧、第八师师长李长泰所部入四川。曹锟的第三师原驻岳州,张敬尧的第七师原驻南苑,李长泰的第八师原驻保定。作为正面攻滇的主力。
派第六师师长马继增、第二十师师长范国璋、第七混成旅旅长唐天喜入湘西,兵力包括由南昌调动的马继增所属第六师,由河南调动的第七混成旅,以及由奉天调动的第二十师一部分。
派粤军第一师师长龙觐光由广西入贵州,另由安徽调倪毓棻所属的安武军由湘西入黔。这是侧面的攻击。
袁还有一个打算,是由海道运北洋军到越南,假道滇越铁路进攻昆明,这当然不会获得法国的同意。
袁在丰泽园组织了“征滇临时军务处”,他想请段祺瑞出来替他撑场面,段以“宿疾未愈”为由辞却。这简直好像辛亥年清廷命袁督师而袁对以“足疾未痊”如出一辙。袁为了讨好于段,爱屋及乌,把平素极不喜欢的徐树铮请了出来,小徐因遭袁忌,专心办正志中学,袁忽命其为将军府事务所长,可是段仍无动于衷。
袁又想请冯国璋为征滇总司令,可是冯也是和段一样,一再称病,一再续假,暗中却和北方军人及南方实力派接洽议和工作。这也和辛亥年袁暗中与革命军议和一样。
冯国璋称病南京,拒绝北上,袁特派蒋雁行以探病为由,于5年2月13日到南京。冯当然没有病,他抓住蒋雁行的手痛哭流涕地说:“我跟随总统一辈子,总统要如何便如何,为什么总统都不把我当作人看待。”他这话是指他前次赴北京谒袁时,袁对他否认帝制的那一幕。
袁接到蒋的密报,知道冯的“政治病况”,就走马灯似地派阮忠枢、荫昌、田中玉等轮流到南京来疏通冯。暗中却指使蒋雁行勾结江宁镇守使王廷桢就近篡冯的位,又想电召冯到北京,解除他督理江苏军务一职,可是因为山东将军靳云鹏、江西将军李纯打密电请勿调动冯,所以未曾下手。
袁又想借重黎元洪以副元帅名义统率征滇军,可是黎表示宁可杀头不为利用,这一着也落了空。
袁的可悲是他身边已无大将替他主持征滇军事,而他自己呢?既要做中华民国大总统,又要做中华帝国大皇帝,既要管外交,又要管内政,既要筹钱,又要管军事。云南讨袁军突起后,袁只好把全副精神都用在对云南军事上,一方面命政界减薪,一方面以金钱和爵位鼓励前方将士,有功者男爵加封子爵,少将升为中将,旅长升为师长,或者赏食双俸。
正在事事不如意时,肃政史庄蕴宽公然铁面无私,不用奏请而以公函送交国务卿,提出:(一)取消洪宪年号,因帝国未成立,不应先有年号;(二)请撤销大典筹备处;(三)请取消参政院。袁看到这一件公文,大为震怒,宣称要对付庄,庄只得挂冠而去,袁立即派张元奇继任,并下令严禁官吏请假,凡请假的须具三人以上连环保结,并派军警保护简任以上的大员,正和清末监视亲贵们出京一样。
洪宪元年本应于民国5年元旦袁登极改元,可是由于云南首义于4年12月25日,各国使馆又退还改元的公文,因此袁的登极把戏乃一再展期,至2月23日,袁有明示延缓登极之令:
近据各文武官吏、国民代表以及各项团体、个人名义,吁请早登大位,文电络绎,无日无之,在爱国者,亟为久安长治之计,而当局者,应负度势审时之责。现值滇、黔倡乱,犹惊闾阎,湘西川南一带,因寇至而荡析离居者,耳不忍闻。痛念吾民,难安寝馈!加以奸人造谣,无奇不有,以致救民救国之初心,转资争利争政之借口;遽正大位,何以自安?予意已决,必须从缓办理。凡我爱国之官吏士庶,当能相谅。此后凡有吁请早正大位各文电,均不许呈递。特此通令知之。此令。
当云南起义后,江苏将军冯国璋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说北洋军系的实力人物是段和冯,则段祺瑞只是有名而无实,冯国璋则掌握实际的兵权,又不受袁控制,和段当时处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广西独立后,冯国璋肯定地认为反袁的声势愈来愈大,国内国外的形势袁都居不利地位,因此主动地发出一则密电给和他有关系的各省北洋军阀,建议共同发出一个压迫袁取消帝制、惩办祸首的联名电报。这一建议立刻得到江西将军李纯、浙江将军朱瑞、山东将军靳云鹏、湖南将军汤芗铭复电赞同。冯觉得连他自己只有五位将军,声势不够壮大,乃用五人名义密电征求全国各省将军的同意,他认为这是大势所趋,已不是他个人的行动,对袁也无所畏惧。
不料他这则密报到了直隶巡按使兼将军朱家宝的手里,朱对袁很忠心,立刻把这封密电送给袁看。袁正为了广西独立和龙觐光被扣事焦躁非常。3月19日晚上得到了这个密电,又是气又是怕,几乎晕倒过去。
现在,袁的噩梦醒了,他发现他一手培植,并且赖此以打天下的北洋系,如今都叛离了他,变成了他的敌人。而且这个内部敌人比外来敌人还可怕。他双目已没有平素炯炯的威棱,失神而黯然地向坐在身边的夏寿田说:“一切都完了,完了,完了。我昨天晚上看见天上有一颗巨星掉下来。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第一次是文忠公(指李鸿章)去世,这次大约轮到了我。”于是他又沮丧地谈到袁家祖先都在59岁以前死亡,如今他已58岁,恐怕也过不了59岁的“关”!
袁觉得众叛亲离,没有人可寄腹心,而他的嫡系却又觉得他对他们猜疑而玩弄手段。相传有这么一段掌故:有一天,辫子军统帅张勋到南京拜访冯国璋,冯以盛宴款待,几杯老酒下肚,谈得非常投机,张觉得他和老冯前嫌尽释,于是大声地对冯说:“你知道我的来意吗?我是奉着老头儿的命令来察看你的行动!”冯听了只淡淡地一笑,跑到书房中拿出一封密电给张,并且说:“老头子也有电给我,叫我监视你的行动呢!”
袁的失败这就是最根本原因。
3月17日袁邀梁士诒往谈,这时已经形势日蹙,但还没有撤销帝制,袁乃和梁商量,并把一些重要的文电拿给梁看,其一是康有为劝袁撤销帝制的致“慰庭总统老弟”函;其二是徐世昌自天津来函,内有:“及今尚可转圜,失此将无余地”语;其三是冯国璋等五将军联电请取消帝制以安人心电文;其四是派驻日本公使陆宗舆来电称:日首相大隈与内阁各大臣及元老,借宫宴之便开御前会议,专为讨论对华问题,认为时机已至,日本应在中国自由行动,派兵进驻中国各地,以确保东亚之和平。其他则是各种军报,包括张敬尧受伤,及各省反对帝制电文一束。
这时袁和梁对坐一个方桌上,袁以手指蘸茶涂书桌上,以谈某方情形如何,某人态度如何,应付得失如何。涂满了桌子,又以纸擦去,如是者一而再,再而三。最后,袁面色沉重地对梁说:“事到如今,我只有如此决定,分为几方面进行,中央政事由菊人(徐世昌)、芝泉(段祺瑞)任之。安定中原军事由华甫(冯国璋)任之。请你替我致电二庵(陈宧),嘱其一面严防,一面与蔡松坡言和。你和卓如(梁启超)有旧,以私人情谊托其疏通滇、桂,并复长素(康有为)函,请其援助卓如。倘能令国家安定,我牺牲至任何地步均无不可。”
袁在内外煎迫的情形下,把他的智多星杨士琦找来问计。杨认为当前大局困窘,除非采用和平方法,否则很难解决反袁的护国运动,而和平的先决条件,必先取消帝制。袁这时也顾不了其他,只怕取消帝制仍不能满足独立各省的愿望,倘若对方得寸进尺,连总统地位也不给保留,则取消帝制依然不能求全。杨认为先尽其在我,如果护国军迫人太甚,则我直彼曲,就会激起北洋派的同仇敌忾,到那时候可以团结北洋系和护国军一战了。
袁这时想在保持颜面的情况下取消帝制,他打算立刻召集立法院,向立法院提出咨文请辞帝位,然后由立法院做出一个仍旧请他继任总统的决议,可是召集立法院不可能三天两天就能完成这些官样文章,因此这个拟议也行不通。
最后,袁只好求助于几位不赞成帝制的重要人物,他于3月21日亲笔写了几封密函,交由承宣厅遣派专人,分别送给徐世昌、段祺瑞、黎元洪,请他们来公府参加当天下午的紧急会议。送信的人还带口信说:上头有话,请看多年的老交情,今天务必发驾。
这是一次送终帝制的会议,情景很像清朝末年召开御前会议商讨退位问题一样。参加会议的人都不肯发言。袁只好厚着脸,忍气吞声地说:“取消了帝制,则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如果仍然不肯罢兵,那就是诚心作乱,我们只好再用兵了。”徐、段都赞成,表示除此亦无他法。可是应袁电召入京的安徽将军倪嗣冲却站起来发言,他很激动地表示反对,自称为“臣”,要求带兵去打护国军,为“圣主”效力。袁很沉痛地说:“丹忱(倪嗣冲号),你看看。”说着就把朱家宝告密的五将军通电给倪看。倪嗣冲这才像漏了气的皮球,黯然坐了下来。
袁请徐世昌重做冯妇,再任国务卿,主持和护国军的议和工作。徐自帝制酝酿后,即坚求去职,国务卿乃由陆徵祥担任。袁克定常背人呼徐为“活曹操”。徐平素为人喜怒不形于颜色,云南护国起义时,徐不禁喜形于色,对杨士琦说:“快失败了。”杨士琦后来告人说:“数月以来,仅见此老破颜一笑。”徐闻袁请他再度出山,便推三阻四,经不起袁的哀恳:“这时候老朋友都不帮忙,谁来帮忙?”徐才无话可说勉强接受。
这次会议决定了以下各点:一、撤销承认帝位案,取消洪宪年号;二、召开代行立法院参政的临时会,以便于取得取消帝制的法律根据;三、解除陆徵祥的国务卿职务,回任外交总长,由徐世昌出任;四、任命段祺瑞为参谋总长以代久未到职的冯国璋;五、请黎、徐、段三人联名电劝护国军停战议和,如得同意,拟任命蔡锷为陆军总长、戴戡为内务总长、张謇为农商总长、汤化龙为教育总长、梁启超为司法总长、熊希龄为财政总长。
3月22日袁召请从来不赞成帝制的张一麐入见。袁对张说:“我真糊涂,没有听你的话,以至于此。今欲下撤销帝制令,非你起草不可。”一边说一边把王式通所拟的一稿给张阅,并说:“我觉得应该直截了当地下令取消帝制,并将推戴书焚毁。”张见袁如此说,亦不禁黯然,乃说:“这全是总统受小人的蒙蔽。”袁立刻接下去说:“全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怪他人。”
袁撤销帝制令全文如下:
政事堂奉申令:民国肇建,变故纷乘,薄德如予,躬膺艰钜,忧国之士,怵于祸至之无日,多主恢复帝制,以绝争端,而策久安。癸丑以来,言不绝耳。予屡加呵斥,至为严峻。自上年时异势殊,几不可遏,佥谓中国国体,非实行君主立宪,决不足以图存,傥有墨、葡之争,必为越、缅之续,遂有多数人主张帝制,言之成理,将吏士庶,同此悃忱,文电纷陈,迫切呼吁。
予以原有之地位,应有维持国体之责,一再宣言,人不之谅。嗣经代行立法院议定由国民代表大会解决国体,各省区国民代表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并合词推戴。
中国主权本于国民全体,既经国民代表大会全体表决,予更无讨论之余地。然终以骤跻大位,背弃誓词,道德信义,无以自解,掬诚辞让,以表素怀。乃该院坚谓元首誓词,根于地位,当随民意为从违,责备弥严,已至无可诿避,始终筹备为词,借塞众望,并未实行。及滇、黔变故,明令决计从缓,凡劝进之文,均不许呈递。旋即提前召集立法院,以期早日开会,征求意见,以俟转圜。
予忧患余生,无心问世,遁迹洹上,理乱不知,辛亥事起,谬为众论所推,勉出维持,力支危局,但知救国,不知其他。中国数千年来史册所载,帝王子孙之祸,历历可征,予独何心,贪恋高位?乃国民代表既不谅其辞让之诚,而一部分之人心,又疑为权利思想,性情隔阂,酿为厉阶。诚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烛物,予实不德,于人何尤?苦我生灵,劳我将士,以致群情惶惑,商业凋零,抚衷内省,良用矍然,屈己从人,予何惜焉。代行立法院转陈推戴事件,予仍认为不合事宜,着将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认帝位之案,即行撤销,由政事堂将各省区推戴书,一律发还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转发销毁。所有筹备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诚,以洽上天好生之德,洗心涤虑,息事宁人。
盖在主张帝制者,本图巩固国基,然爱国非其道,转足以害国;其反对帝制者,亦为发抒政见,然断不至矫枉过正,危及国家,务各激发天良,捐除意见,同心协力,共济时艰,使我神州华裔,免同室操戈之祸,化乖戾为祥和。总之,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招,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方今闾阎困苦,纲纪凌夷,吏治不修,真才未进,言念及此,中夜以忧。长此因循,将何以国?嗣后文武百官,务当痛除积习,黾尽图功,凡应兴应革诸大端,各尽职守,实力进行,毋托空言,毋存私见,予惟以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为制治之大纲,我将吏军民当其共体兹意!此令。
国务卿 徐世昌
袁发表撤销承认帝位申令,同时却又打电报密谕北洋军前方将士,捏造许多无稽消息,借以煽动北洋系,如:护国军已推举岑春煊为总统,北洋军高级将领均将被撤职等……。密谕中说:
“发还推戴书,系为势所迫,并非根本取消帝制。蔡、唐、陆、梁迫予退位。君等随予多年,恩意不薄,各应激发天良,为予致力,富贵与共。如予之地位不保,君等身家性命亦将不保。……”云云。
袁自接受帝位到撤销承认帝位令发布之日止,算起来总共是83天。这可算是历史上最短命的皇帝。皇帝戏歇场后,叫苦的当然是洪宪帝制派,连带遭殃的,还有瑞蚨祥服装店老板,因为定制的龙袍和朝衣都没有人要了。
3月25日,黎元洪坚决要袁下令取消他的王爵。他说如果不明令取消,他就无面目做南北之间的调人。这一天参政院会场一致通过袁所提的撤销承认帝位案,如同4年12月21日全场一致通过袁为皇帝一样。该院于当日咨复袁,请将各省推戴书发还各省自行销毁,并且自请解散。同日,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分电陆、梁、蔡、唐等,略云:“公等目的已达,务望先戢干戈,共图善后。”这份电稿是袁代拟代发,黎、段两人俱未同意。不料护国军回电:一要袁退位,二要诛杨度等13人以谢天下。
局势太坏,袁的四子克端奉母及妻赴天津岳家暂住。
3月29日,袁亲自指挥焚毁有关帝制公文840余件。
4月2日,参政院撤销国民总代表名义和它决定的君主国体案。
16日,梁启超有电复梁士诒,电云:
奉电同兹欷慨!弟之愿平安,爱和平,当为兄所夙信,徒以政治泯棼,益成绝望,故挥泪以从诸君子之后。以兄解人,试将四年所酝酿、所造端以推测将来变祸,容有一线之光明耶?帝制之发生与撤销,朝三暮四,何关大计!须知国人所痛心疾首,正以其专操政术以侮弄万众,失信于天下既久,一纸空文徒增恶感耳。以言外侮,在弟等何尝不日怀临渊之惧。积欠相持,非国之福,尽人皆知;然祸源不塞,何由安国人之心,而平其气?弟即欲苟且自卸,岂能回西南诸将之听?诸将即欲苟且自卸,又岂能回全国人之听?项城犹怙权位,欲糜烂吾民以为之快,万一事久不决,而劳他人为我驱除,则耻辱真不可湔,而罪责必有所归。知弟与项城私谊不薄,诚不忍其卒以祸国者自祸,乞代致拳拳。粤既响应,变局益急,兄亦宜善自为谋……
梁士诒把梁启超这份电报拿给袁看,袁随阅随批,不作一语。在“正以其专操政术以侮弄万众”句旁,袁批“内阁、国会”,其意这是内阁、国会之过。在“项城犹怙权位,欲糜烂吾民以为之快”句旁,袁批:先攻川湘。在“劳他人为我驱除,则耻辱真不可湔”句旁,袁批:敌国忌恨,讵非伟人?最后袁在电末批:收束军队。其意是双方应收束军队为最要务。
自袁接受帝位后,就没有一天太平过,到他取消接受帝位,其间共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国际方面,由于五国提出联合警告,袁政府发表年内不登极的口头声明;
第二阶段是反袁方面,由蔡、唐领导云南独立,护国倒袁,袁被迫宣布缓办帝制;
第三阶段是袁内部倒袁,由于冯国璋等五将军通电,袁知大势已去,才被迫撤销承认帝制案。
袁是个枭雄,有通变之才,一生都得心应手,倘若能够逆取顺守,则后半生真可以成为中国的华盛顿,怎料到他自任总统后,暗杀异己,胸襟偏狭,手段尤甚于西太后,政治腐败更超过逊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袁处处玩弄人,制造民意,擅用武力,善施权术,结果在他最后关头,人民的公意打倒了他,蔡锷的三千弱兵劣器打败了他。因此有人说:袁的气数在他58岁后便完了,以前他的运气好,所以得心应手,无往而不聪明,无往而不顺利;到了气数已尽,则无往而不愚蠢,无往而不糊涂。
其实,骗人者人亦骗之,杀人者人亦杀之,以权术治天下,最后一定是众叛亲离,一时得意,千古骂名,一念之差,遗臭万世。权力欲用之不当是一个最不好的东西。
第90章 众叛亲离
3月26日,袁的老朋友唐绍仪从上海发来一封劝退电,既呼先生,又称执事,语句之尖刻,比打袁耳光还厉害。原电如下:
北京袁慰亭先生鉴:白宫暌隔,瞬已连年。忆从癸丑电请执事解职,既蒙严谴,即蛰居沪上,对于政事,从未妄发一言,妄建一议。坐是亦久缺笺候,甚罪!甚罪!执事数年来所有不忠于《约法》之行政,世人注视方严,固有公论微言,执事亦自知之。
自帝制发生,以至滇、黔事起,举国骚然,不可终日。仪虽雅不欲言,而国事重大,亦万难漠视。近阅报悉撤销承认帝制之令,而仍居总统之职。在执事之意,以为自是可敷衍了事。第在天下人视之,咸以为廉耻道丧,为自来中外历史所无。试就真理窥测,今举国果有一笃信执事复能真践前誓,而实心拥护共和者乎?今兹之变,致吾同胞日寻干戈,自相残杀,仪亦深信执事目前所握兵力、财力之充足,亦暂胜于起义之滇、黔、桂数省。但力服不能心服,古有明训。
此次义举,断非武力所可解决。为执事劲敌者,盖在举国之人心,人心一去,万牛莫挽。兹陈唯一良策,则只有请执事以毅力自退。诚以《约法》上自有规定继承之人,亦正无俟张皇也。抑更有请执事深加注意于前事之可危者,庚子之攻使馆,壬子之掠商场是也。仪秉性狂戆,素荷恕原,愚昧所及,故敢呈最后之忠告,采纳幸甚。绍仪叩。有。
唐绍仪和袁缔交于朝鲜,共事数十年,自民元唐担任内阁总理被袁欺侮而下台后,就由北京迁来上海,经营实业,小隐于商,绝口不问政治,可是在上海商场和民意中,已成领袖。他对袁的伤心自民元起已到极点,直至劝袁退位电发出,才算一吐胸中之气。
张謇、徐世昌和袁订交最早,袁帝制后曾列徐世昌及张謇均为嵩山四友,但徐、张都未参与洪宪帝制,迨袁撤销帝制,请徐出山后,徐有函向张请教,张则复徐函劝袁下野,函如下:
菊老相国前辈阁下:违侍左右,忽忽半载。辱奉明问,累读增唏。当筹安会发生之时,正下走朴被出都之日。濒行谒辞洹上,语及君主问题。謇无似,自以获交洹上三十余年,知而不言,言而不尽,隐情惜己,非所以对故旧。因本恳挚之愚,陈是非,说利害,反复更端,至二小时之久。而蓄窾未竟,洹上颇不以为忤。私心窃喜,谓旦夕之顷,可以消弭无形。不图群小交蔽,以帝制为投机,居洹上为奇货,浸淫酝酿,以成今日之祸,思之痛心,夫复何言?公于帝论勃兴之时,洁身而退,及睹时局颠危,慨然出山,取消帝制,自任天下之重。风谊卓然,谁不钦仰!
夫今日海内洹上故旧,缔交最久,如公与下走者,殆无几人。而公与洹上昔日同官尤久,相信尤深,故公之爱洹上也,自较下走为尤挚。惟明问所谓国步益棘,痼疾已深,责望下走,罄其愚虑,贡于左右,复督下走北上行期,下走自解职得请以来,专意村落,不一语及世事。比闻桂继滇、黔而起,乃前尽此二三月之报纸,撮要而观,不禁太息于热中群小之误,洹上遂至于此也!目前则粤继之,浙又继之矣。
公所谓痼疾已深者,则下走尚有一最后罄虑效忠之说,请毕陈之:辛亥之役,海内骚然,中外人士,咸以非洹上,不能统一全国。故南中各省,拥护不遗余力。凡可以巩固中央者,举不惜牺牲一切以徇之。苏、鄂两省,尤为显著。癸丑之事,洹上得收迅速蒇事之功,虽由北方将士之用命,亦全国人心信仰之效也。
自帝制告成,而洹上之信用落。帝制取消,而洹上之威望坠。无威无信,凭何自立?考中国往史,国事扰攘之会,皇帝下罪己之诏,则父老感泣,人民鼓舞,史册载之,以为美谈。若总统则非皇帝比也。今取消帝制之申令已自承为有罪,而人民之感想愈恶。甚且号举义旗者,即曾膺勋爵之人,此无他,不信固不威,不信先伏于人心,故不威乃见于军事,今且不必论法律,不必论是非,而专论利害。曹锟、张敬尧所统,皆北方劲卒,进退趑趄,顿于泸叙之间,湘省北兵,号称三万,以当滇军数千之众,未闻有若何奇功伟绩。浸假而两粤会师,分途入湘,此三万不相统属之北军,能保必胜乎?湘失则荆襄必动摇,荆襄动摇,则蜀中北军之后路断。报纸固言某省,且为浙续,纵未必遽成事实,而中央则不能不防,防多则力分。以军略言,中央已成反攻为守之势。以政治言,中央即无统治全国能力之可言。此不可救药者。
报纸又有调和之说,谓公将罗致反对之人,组织责任内阁,此非下走所敢知,否则窥意梁、蔡,既抗颜行事,败非身殉,则作海外逋客耳,尚冀其伈伈伣伣,俯首惕息于北京侦探之下,其可得乎?此不可救药者又一。
武力与调和,皆不易解决,而中央六个月必平乱之认期,转瞬即届,外人诘问,将益见逼,何以应之?
今为国计,为民计,为洹上计,惟有以真悔救已失之信,以大勇留未泯之威而已。报言汤、唐诸人曾有劝退之电,不知确否?不知洹上能舍己以听否?下走原始要终,反复度之,亦以为无逾此说。下走非贸焉附和而雷同之也,为国计免外人之干涉;为民计免军民之荼毒;为洹上计上不失为日月更食之君子,次不失为与时屈伸之英雄。洹上之承认帝制也,固尝以救国救民牺牲一切,号于天下矣。帝制成而有所牺牲,帝制消而又有所牺牲,宁复乐此无聊赖之虚名,供不相谅之描画,逞忿一朝,与国人搏,使牺牲一切之意,转无以表白于天下乎?
或者谓北方军警,非洹上不能统驭,一旦受代,恐生骚乱。证以壬子三月之变,诚亦应有之虞。但洹上果于辞职之时,推诚布公,晓以大义,令其以感戴私恩之意,移而爱惜国家,军警果信赖洹上,必能体洹上一旦豁然大公之意旨。公与芝泉总长,复左右维持其间,安在必不可以弭止。设也受代之顷,中外晏然,匕鬯不惊,则今日之反对洹上者,他日将转而感佩,谓命世之杰,其器量果度越寻常,不在华盛顿、林肯下也。抑洹上今日虽不如昔日之能统一全国,但尚有一部分之军人,为其心膂,此虽反对者,亦不能不认。夫此一部分之军人,使之统一虽不足,而听其生乱则有余。如洹上仍惑于群小,必欲竭此一分军人之力,延长战祸,使民生糜烂而无遗,外交危迫而更酷。此则益非下走所敢知。下走之爱洹上,自谓不后于公,故敢本爱人以德之言,贡诸执事,以间接效忠于洹上。以洹上不远而复之明,与执事守正不阿之忠,必察区区之愚,而谅其无他也。
下走自辛壬癸三年以来,须发日白。故去秋南旋,杜门谢客,日惟以书生结习自遣,为慈善事,每念乡里朋辈之宴欢,益绻海内生平之旧雨。洹上倘深思鄙言,急流勇退,则下走近所经营江上之五山,与洹上之村,公之百泉,俱可为联袂偕游之地。人世未来之事,听彼英俊年少为之,而倚仗观焉。尔时洹上当信下走今日之言,为不愆也。属者洹上与公所触苦恼,极可念,宁不愿一往省视,顾奉晤时,所欲贡者,亦不外此,而转不若笔述之,犹可曲达。且军时方扰,旅行不便,不能远赴嘉招,临颖惘然,蓄窾亦仍若未竟也。幸鉴谅之!伏祈为国,万万珍重。
帝制取消后,3月25日袁用黎、徐、段三人名义致电陆荣廷、梁启超、蔡锷、唐继尧说:“帝制取消,公等目的已达,务望先戢干戈,共图善后。”4月2日蔡锷有回电给黎、徐、段三人说:“默察全国形势,人民心理,尚未能为项城曲谅。凛已往之玄黄乍变,虑来日之翻云覆雨,已失之人心难复,既堕之威信难挽。若项城本悲天悯人之怀,为洁身引退之计,国人轸念前劳,感怀大德,馨香崇拜,岂有涯量!”这个回电是相当的缓和。
4月1日袁又用黎、徐、段三人的名义向护国军提出议和条件六项:
一、滇、黔、桂三省取消独立;
二、三省治安由三省长官负责维持;
三、三省新兵一律解散;
四、三省派往战地的兵士一律撤回;
五、三省自即日起,不准与官兵交战;
六、三省各派代表一人来京筹商善后。
以上六个条件根本不是议和,简直是胜利者对战败者的条件。当然这都是袁自拟的,黎没有过问,段不肯表示意见,只得到徐的一人支持。
4月中旬,护国军回答黎、徐、段三人,针对议和条款另提六条:
一、袁退位后贷其一死,但须逐出国外;
二、诛帝制祸首杨度等十三人以谢天下;
三、大典筹备费及用兵费六千万,应查抄袁及帝制祸首十三人的财产赔偿之;
四、袁子孙三世应剥夺公权;
五、依照民元《约法》,推举黎副总统继任大总统;
六、除国务员外,文武官吏均照旧供职,但关于军队驻地,须接受护国军都督的指令。
这六个条件和袁的六个条件相比,真是瞒天喊价,就地还钱,相差两极。正和辛亥革命时,袁代表清廷与武昌革命军洽商停战的情势如出一辙。
这当然只是表面文章,骨子里另有一套,由于护国军的补充,无论在兵力、武器、钱粮方面,都有实际的困难,因此通过和谈以达到迫袁下野的目的便成为一种手段,而议和如果是全面性的,则条件一定差得很远,一定很难谈得拢,于是袁世凯和徐世昌便仿照辛亥年的前例,把停战分为全国性和地方性两种。全国性的谈和请冯国璋居中斡旋,地方性的则由四川将军陈宧和蔡锷直接接洽。蔡锷和陈宧在私交上是极莫逆的朋友,他们之间早有密使密函来往,区域性的停战当然容易获致。
4月中旬,冯有两件重要电报给袁,抄录如下:
其一:国璋耿直性成,未能随时俯仰,他人肆其谗构,不免浸润日深,遂至因间生疏,因疏生忌,倚若心腹,而密勿不尽与闻,责以事功,而举动复多掣肘,减其军费,削其实权,全省兵力四分,统系不一,设非平日信义能孚,则今日江苏已为粤、浙之续矣。顾国璋方以政府电知川省,协议和平,用意既复略同,敢弗赞助?以故力任调人,冀回劫运,乃报载陈将军致中央电,声明蔡锷提出条件后,滇、黔于第一条未能满意,桂、粤迄未见复,而此间接到堂转陈电,似将首段删去。值此事机危迫,犹不肯相见以诚,调人暗于内容,将何处着手?现虽照电川省,商论开议事宜,双方未得疏通,正恐煞费周折。默察国民心理,怨诽尤多,语以和平,殊难餍望。实缘威信既隳,人心已涣,纵挟万钧之力,难为驷马之追,保存地位,良非易易,若察时度理,已无术挽回,毋宁敝屣尊荣,亟筹自全之策,庶几令闻可复,危险无虞。
其二是著名的铣电:窃自滇事发生,国璋屡欲有陈,辄以干冒尊严,惧受谴责。兹者祸迫燃眉,难安缄默,谨为钧座沥陈之,比年以来,枢府采用集权,无论兵力财力,均归中央遥制,即以军队言,各省自有之兵一律裁减,一旦发生事变,统系不一,调遣为难。将军巡按使之实权,几至限于一城,不能更及省外,苏省秩序虽称宁谧,然初闻浙警,全部震惊……。倘国是久不解决,星火或竟燎原,国璋即欲尽守土之责,亦恐力不从心……。我大总统斡运中枢,统驭全国,而滇、黔抗命,桂、粤风从,民鲜安居,军无斗志,文告既无从感格,武力尤不易挽回。杞人之忧,又不仅在一隅而在全国矣……。国体甫改,劫运忽闻,致乱之由,可思其故……。阿谀者取悦,憨直者见猜……。为今之计,惟有吁恳大总统念付托之重,以补救为先,已失之威信难返,未来之修名可立,及此尊重名义,推让治权。对于未变各省,不必抽派军队,致启猜疑,前敌战事已停,亦无容加增兵卫……。国璋仰荷恩知,追随最久,纵丛谤招尤,而素怀不改,钧座在职一日,誓竭一日之孤忠,设事与愿违,则私谊拳拳,亦不忘于毕世。
这两个电报全是牢骚,虽然没有明言反对帝制,可是其意却呼之欲出,且是袁亲信中首先劝袁退位的。
自冯的电报发表后,北方军阀们就纷纷通电劝退。袁对冯的电报不能不答复,他仍然用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作答:
铣电悉。该上将军忧心大局,切实陈词,披览再三,莫名嘉佩。集权之争,采自东邻,法律专家,言之成理。顷以施行未善,利少害多,诚有如该上将军所言者。琴瑟不调,则改弦更张,自当别订政治保邦之计。该上将军如有办法,尚望详细指陈以备采用,……现在停战期内,亟应早日解决,息事宁人。该上将军谋国真诚,务望会商各省,迅筹调停之法。至于引咎已往,补过将来,予虽不德,敢忘忠告!
到4月26日,冯不再含混其词了,其致徐世昌、王世珍、段祺瑞“三元老”之一电如下:
元首统驭民国,四年于兹,咸以保邦制治望之一人。乃帝制发生,未及数月,一时舆论大变,实缘威信已坠,人心已涣,虽挟万钧之力,难为驷马之追。国璋对元首具有特别感情,特以耿直性成,未能随时俯仰,他人肆其谗构,不免浸润日深,遂致因间生疏,因疑生忌,倚若心腹,而密勿不尽与闻(帝制之初),责以事功,而举动复多牵掣(张、倪监视)。减其军费,削其实权,全省兵力四分,统系不一,沪上一隅,复与中央直接。……近以政府电知川省协议和解条件,与国璋用意略同,方且担任调人,冀回劫运。惟报载陈将军所致中央一电,声明蔡锷提出条件后,滇、黔对于第一条未能满意,而此间接到处转陈电,似将首段删节。值此事机危迫,犹不肯相见以诚,调人暗于内容,将从何处着手?……大总统本一代英杰,于举国大势谅已洞烛靡遗。顷者段将军离奉入京(被逐也),未见明令,倪将军调防湘省,湘又拒绝。……至财政之困窘,军心之懈怠,外交之困难,物议之沸腾,事实昭然,无可讳饰。……察时度理,毋宁敝屣尊荣,亟筹自全之策。……苟长此迁延,各省动摇,寖至交通断绝,国璋纵不忘旧谊,独以拥护中央相号召,亦恐应者无人,则大总统孤立寡援,来日殊不堪设想。……诸公谊属故人,近参机要,请以国璋电文上陈省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