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用酒耗损量是非常庞大的,并不是一家两家的酒商能供应得起的。所以,基本上朝廷都会从民间定下八个酒商来负责分担,统称八大御用贡酒商,俗称皇商。
朝廷除了有贡酒之外,还有贡茶、贡米等等御用商坊。
当然,这些向朝廷进贡的酒、茶、米,朝廷是不会付银钱的,除了赏赐一块御用贡酒的招牌之外,就赚了一个皇商的名号。
但是即便如此,天下商人仍是趋之如鹜,以能够成为御用贡酒、贡茶、贡米为荣。不为别的,真的就是为了那块“御用贡酒”“御用贡茶”“御用贡米”的牌匾,就是为了皇商的名号。因为一旦成为皇商,除了能震慑屑小之外,当地州府县衙也不会再跟御用商坊征税纳绢。
而且但凡成为御用贡酒,这就是揽生意的金子招牌,试问,朝廷和皇帝老子都认证过的好酒,好茶,好米,天下间谁还敢说不好?皇帝都能喝的酒,皇后妃嫔娘娘们都能吃得米,普通老百姓还能挑出个不好来?不仅不会说不好,还会以能够跟天子骄子们喝同一款酒为荣!
贡酒、贡茶是古代君主对地方有效统治的维系象征,唐宋时期兴盛一时,在唐朝时甚至在盛产名茶的地区设立贡茶院,由官府直接管理,细求精制,督造各种贡茶,以示重视。不过到了明清时期,贡茶贡酒渐渐变味儿,成为了明清两朝皇宫专享,不得再在皇宫以外市面流通,变相地压榨着酒坊茶农。
但唐朝不同于明清,所以崔耕才向董彦说出来自已今晚深夜拜访的真正用意——
”此酒可为朝廷御用贡酒?“
……
……
董彦闻之奚笑一番过后,轻轻拎起桌上的小酒坛子,道:”没想到你这小酒坛里居然装着好大的心思啊,不过往长安推荐贡酒事宜向来都是地方主官负责,本官添为清源县丞,行县令佐官之职。此事,你应该去找胡县令啊,怎么会找到本官头上来?”
董彦说得也是实情,通常,各地州府县衙向朝廷推荐地方名酒,都是州府县衙一把手的事儿,如县衙的县丞、府衙的别驾这些佐官二把手,是无权僭越的。因为一旦推荐的酒成为贡酒,那就是一份实打实的治下政绩。这份治下政绩可不小,等着任职一满,升迁绝对是板上钉钉的。
故此,董彦才有此一问。
谁知崔耕却是淡定从容,笑着拱手道:“因为在下认为,我家木兰春酒能否入选朝廷御用贡酒,董大人推荐的胜算远超胡县令的推荐。”
“嗤…你小小年纪,还真能胡扯!你和宋温那些个恩怨事儿,本官也是略有耳闻!这个宋温啊,一个不入流的胥吏耳,若不是仗着胡县令,焉敢在清源县中猖狂若斯?”
董彦轻笑一声,崔耕虽给他戴高帽,但他心里却是清醒的很,崔耕在明知自已和县令胡泽义不对付的情况下,还敢当着自已的面捧自已贬胡某人,还要把这份推荐贡酒的政绩送给自已,这明显就是在递投名状啊。
不过,一个商人的投名状,董彦不仅不在乎,而且也觉得无足轻重。
继而,他摇了摇头,说道:“崔二郎啊,说句实话,你家这木兰春酒绝对是百年难得一品的好酒,尤其是小坛中的木兰春,更是千金难求的绝世佳酿。不过要想成为朝廷的御用贡酒,在本官看来,还是很难啊!”
崔耕见状,问道:“大人是想说,我们崔氏酒坊规模甚小,资历浅薄,纵是能造出世间好酒,朝廷也不一定会考虑纳木兰春为御用贡酒?”
倒是聪明!
董彦见着眼前这个不卑不亢的小子,心里微微赞许了一下,后说道:“不是不一定会,而是一定不会!你想,这贡酒是给谁喝的?除了朝廷文武臣工,番邦使节之外,还有三军将土,乃至皇室族亲,甚至是宫中妃嫔。兴许皇帝陛下都有可能喝到这贡酒。而你崔氏酒坊不过一家传承三代,无根无底偏居闽南一隅小县的小酒坊而已,纵是你家木兰春酒再好,试问朝廷又怎敢纳选其为贡酒?”
说到这儿,董彦越发冷静地看着崔耕,继续道:“你知道当朝八大御用贡酒都出自哪里吗?不是跟当今天下五姓七大家这些望族沾着亲,便是跟皇亲国戚沾着故,再次也是传承了数百年,底蕴极深名闻遐迩的大酒坊。不是本官小觑了你,讲真,木兰春酒虽好,但崔氏酒坊要想成为御用贡酒商,还是差了些火候啊!”
闻罢,崔耕默不作声,心中却是活泛得紧,暗里思量,果然如我之前所料,这事儿还真没有想象的那般简单。董彦分析得非常到位,能够享用到贡酒的这些人,无论是朝廷臣工、番邦使节,还是皇室族亲,都是些抖抖脚震颤儿的人物。万一喝了贡酒出了差池,谁也担待不起。这也才有了天下名酒虽多,却仅有八大御用贡酒之说。
能够入选八大御用贡酒,不单单要酒好,还要有背景,有底蕴,有让朝廷彻底放心的东西!
不然在每次贡酒里下点令人无法察觉的慢性毒药之类的东西,那还不把大唐帝国给慢慢嚯嚯掉啊?
不过,对于这个结果崔耕早有准备,只见他一边将手伸进怀中,一边问着:“大人,我听说宫里也有专门酿酒的造酒司,专造御酒供天子和妃嫔平日饮用。”
董彦对于崔耕突然提起宫廷造酒司颇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道:“你倒是知道的挺多。”
“那我若是献上这个呢?”
只见崔耕从怀里掏出一本用绢布包裹着的册子,双手奉上,道:“此乃木兰春酒的配方及蒸馏工序,我已经详尽写于册子中。若是将此册子献给朝廷,供造酒司专造御酒,那么我们崔氏酒坊……”
“真的?”
谁知董彦竟然猛地激动起来,赶忙抢过崔耕手中的物什,把绢布拆开将册子紧紧拿在手中,问道:“这是那小酒坛中木兰春的古方和蒸馏工序?”
“当然!”崔耕也被董彦的失态给怔了一下,继而道,“小酒坛中的木兰春虽强于大酒坛中的木兰春酒,不过造价不菲,而且工序繁琐,不适合大面积大范围地推广售卖。所以我想将它献给朝廷,供皇宫使用。”
董彦问道:“你竟然舍得?”
要知道无论古今,秘方这种玩意无论是在大家大族中,还是在小门小户里,向来都是不可对人言的。往往都是代代相传,父传子,子传孙,传子不传女。为了一道秘方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之事,屡见不鲜。甚至有人为了一道秘方,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而今天,崔耕竟然大方到要将这个秘方献给朝廷,而且还交到自已手中。
董彦真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了!
只听崔耕淡然说道:“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大人刚才不是说,木兰春酒虽好,但崔氏酒坊要做御用贡酒商还差些资历嘛。我想献上这道秘方,应该可以让朝廷看到我清源崔氏的诚意了吧?”
“好好好!”
此时董彦俨然比之前热情了许多,重新将册子用绢布包好,点头笑道:“有了这个册子,你明日再给本官备上几坛子的木兰春酒,我明日便启程亲往长安一趟。我相信,今后的御用贡酒中,少不了你崔氏酒坊的木兰春!”
崔耕闻之心下亦是激动,不过面上尽量保持着平静,问道:“县丞大人,这事儿能准成?”
“呵呵,本官虽为清源县丞,但在朝廷中也是有跟脚的。”
董彦颇有几分傲然地说道:“本官的跟脚在朝中深得天子和圣后赏识,有他在长安帮忙疏通一番,我想御用贡酒中,必有我清源木兰春的一席之位!”
清源木兰春!
董彦口中这五个字儿,俨然已经给木兰春酒定了调子,这个酒以后便是清源本地出产的名酒,换句话说,木兰春酒一旦跻身至御用贡酒的序列中,那就是清源县对外的一张名帖,也是崔氏酒坊的一张护身符。
至于他这位亲自将木兰春酒运作成为御用贡酒的清源县丞,政绩斐然不说,将来的清源县志中,他这位清源县丞董彦,必留下浓浓的一笔!
这一刻,董彦算是和崔耕牢牢地绑在了一起,也算是彻底接受了崔耕这个商贾的投名状。
崔耕知道董彦说的跟脚就是暗指他的恩师,那个老屌丝逆袭的小老头张柬之,于是再次躬身一拱手,道:“多谢大人成全!那我明日便开始重建酒坊,招人扩产木兰春酒。不过我担心宋户曹会……”
“他敢?”
董彦一听宋温两字儿,霎时阴下脸来,冷声道:“一个杂流胥吏还能在清源县一手遮天不成?若是耽误了贡酒进京,便是胡县令也担待不起!明日你便重建酒坊,放心大胆地建,一切有本官在后面替你撑着腰!”
第15章 重建进行时
翌日初晨,旭日东升,缕缕金光破开薄薄晨雾,整个大地重现一片勃勃生机。
周溪坊,崔家小院。
茂伯早早便叫起初九帮衬着,在院门外挂起了一道横匾。这是昨夜临时加急找坊内一家木匠铺定制的横匾,匾上削凿着四个大字——崔氏酒坊。
字体方正,正是当下流行的楷书,笔法遒美简捷,虽非出自名家之手,但也非籍籍无名之辈。
当牌匾挂完,二娘也早早梳洗妥当,跑到院门口抬头看着重新挂起的横匾,喜形于色,咂吧着嘴赞道:“啧啧啧,这字儿真漂亮,比原先咱家酒坊的招牌要神奇!好啊,咱老崔家的酒坊又重新开起来了,小九儿,还不去坊里的老周家买上几鞭爆竿听听响儿?咱家新酒坊开业,必须热闹热闹,也好让街坊四邻知道啊!”
唐朝时的爆竿,后来也称爆竹,炮仗。爆竹连成串,则称之为鞭炮。
“咳咳,等等~”
茂伯看了眼初九,示意他停住,然后冲二娘摆手道:“二夫人,公子昨天夜里有交代,酒坊重开日要低调些,无需闹得满城风雨的。省得有人找咱家麻烦!”
“低调?”
二娘嗔怪地瞪了眼茂伯,不屑道:“二郎是担心梅姬那烂蹄子来找麻烦吧?现在咱家有董县丞照应着,还会怕她?就算宋温亲至又能怎样?在县丞大人面前也他就是个屁!”
说罢,不忘催促着初九:“还傻愣着作甚?呆头呆脑的,还不快去买上几鞭爆竿,呃…就买六鞭吧,六六大吉,是个好兆头!”
“大清早放什么爆竿?”
此时,崔耕俨然在院里听到了二娘的动静,洗漱完穿戴好闻讯走到院门处,说道:“二娘,今天只是个挂个招牌而已,闹这么大动静作甚?而且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大清早放爆竹,扰了坊里街坊四邻的清梦委实不妥。再者说了,咱们家酒坊暂时还要重建在周溪坊这处小院,若惹来坊民生厌,这也不合咱们买卖人和气生财之道啊!”
二娘听之,不由俏脸一寒,哼哼道:“怕甚?有县丞大人照应着,偌大的清源县,咱们姓崔的还要看谁的脸色?”
崔耕:“…低调啊…”
这二娘啊,跋扈好斗的性子,真心没救了!
好说歹说还不好使,他不得不板下脸来,沉声告诫道:“二娘,你这话若是让董县丞听到,他第一个不给你好脸色看!回院吧,这酒坊重开不是用嘴巴说的,咱们还有好多事儿需要合计合计。”
回了院,茂伯给了初九几枚大钱,让他上街去买上大份羊汤,捎带几个胡饼回来,算是今早崔家这几口人的早饭了。
院中,崔耕坐到树墩子上,问向茂伯:“这小院的房契,还有院后头那几分晒谷场地的地契,都办妥了没?”
茂伯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两份契约,递到了崔耕手里,道:“昨夜就跟房东交割办妥了。高出市价的两成,他自然肯卖。这是小院的房契和院后头晒谷场地的地契,二郎且收好!”
崔耕在前些天就打算好了,酒坊若要在这里重开,那势必就要把这小院重新规划一番,量产木兰春酒的话肯定不能继续在蜗居在那个临时搭建的酿酒屋中,势必要把这小院三分之二的房舍和地方都推倒重建,留几间屋子暂时拿来住人。
但是要在租住的房子破土重建,那房东指定是不同意的。谁家租给你房子,还让你又拆房子又挖井的?所以,他前天就让茂伯去跟房东谈一谈,直接买下这处小院和院后头那几分晒谷场地。
小院规划一番后重建成酒坊和临时拿来住人,至于院后头那几分地,则直接跟酒坊打通后搭上毛毡篷,再砌上一座两丈高的围墙,暂时作为囤酒的仓库。
这样下来,酒坊、宿舍、仓库,都有了。
至于高出市价两成的房价,本来重头创业万事难,更应节俭再节俭,不过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看着地契和房契上的作价,拢共花了三十贯大钱,继而问道:“茂伯,咱家还有多少余钱?购置酒曲、粮食、还有工钱之类的,还能应付些许日子吧?”
茂伯说了一声稍待,返回屋中取出一本账簿回来,又递给崔耕,熟稔地念道:“前些日子酿造三百坛木兰春酒,耗费了不少银钱,加上这些天咱家几口子的花销,再加上昨儿个跟房东直接盘下这院子,现在账上齐整的还剩一百零三吊大钱,呃……零碎的还有几十枚。唔,前期还是够的。”
说到这儿,茂伯不忘提醒道:“对了,这个月底二郎你还要给捉钱令史吴公义送利钱,共计十五贯,这事儿莫要忘了!”
捉钱令史吴公义家的利钱,便是崔耕拿泉州府城那处独栋小院质押的那笔公繲钱,朝廷高利贷可不是随便说说的,逾期不还或者到日子不还利钱,绝对比现在贷款逾期上征信黑名单还要来得狠。
崔耕说了一声晓得了,随后将房契地契还有账簿重新交到了茂伯手里。
这时,二娘有些不自然地干咳两声,怪怪地瞥了眼茂伯,随后说道:“二郎啊,你看哈,你虽非二娘亲生的,但二娘可是你的二娘诶,咱们老崔家,现如今你可只有二娘这么一个长辈诶,你咋能将房契地契、还有家里的账簿都交给一个…一个…外人哩?”
崔耕一听,就知道自家这位贪财的二娘又惦记上了崔家刚刚盘下的这点小家业了。
随即,他微微摇头,道:“二娘莫要这般说,你是二郎的长辈,但茂伯也不是外人。房契地契和账簿交给茂伯,我一样放心的很。”
二娘暗骂崔茂这个老杀才到底是给二郎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这般信任他。
她忿忿地瞪了眼茂伯,揶揄道:“呵呵,当年二郎你不是也没把方铭那厮当外人么?结果呢?这厮果然没把自已当外人,上了梅姬那浪蹄子的床,还篡占了崔家的产业。现如今还大摇大摆地住在咱们崔家的祖宅里,花着崔家几代人攒下来的血汗钱哩。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前事不忘,啥啥之师来着?”
谁知她的话音刚落,茂伯这边膝盖瞬间一软,跪倒在地,骇然大呼:“二夫人这话诛心啊,老奴对崔家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二公子莫要听二夫人的……”
“茂伯你这是干啥?”
崔耕不等茂伯讲完,赶紧将他搀扶起来,道:“你在崔家几十年,你的为人,我还能信不过你?”
随后他没好气地撇过头看了眼一脸气呼呼的二娘,带着几分苛责的语气说道:“二娘,以后这种话不能说。茂伯自幼便被老太爷收养在咱们家,在咱们家几十年,兢兢业业,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爹在世时,凡事都避过他?再说了,茂伯都一把年纪了,跟方铭是一路人吗?”
说到这儿,崔耕怪笑了一下,嘀咕道:“再说了,二娘你也不是梅姬不是?”
言罢,二娘先是一愣,而后貌似听懂了崔耕最后一句嘀咕声,瞬间明白了这混球为何怪笑,若是茂伯真成了方铭那个渣货,按照混球的逻辑,应景之下,自已不就成了梅姬那个荡.妇?
“呸!你个混球,居然开涮起老娘来?”
二娘有些恼怒地啐了一口,道:“老娘可不是梅姬那个浪荡货!再说崔茂这种老杀才,老娘除非让家雀啄瞎了眼睛,不然也看不上他这种棺材盖啪啪响的老货!”
“好了好了,你爱交给谁交给谁,老娘乐得自在,只要不短了老娘平日的花销,不忘了老娘每月的生活例钱,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懒得理你!”
被崔耕开涮过后,二娘恼羞成怒之下,忿而离去!
连带着,茂伯听明白过后,都有些禁不住老脸臊得慌,来回搓着双手低声说道:“二郎啊,老奴一把年纪倒无所谓,可二夫人是女流之辈,更是你的长辈,以后可不兴开这种玩笑。”
崔耕咯咯笑了一阵,依稀找到了以后治理自家这位不省心便宜二妈的办法了。
这时,初九也买了羊汤和胡饼回来了,在院里大家伙草草吃了解决了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