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泽义甚至暗暗揣测,这胖婆娘莫不是气疯了气傻了不成?
崔耕对宋氏的河东狮吼母老虎之风可是早有耳闻,可现在宋氏现在的表现不得不让他心生好奇,忍不住起身问道:“宋夫人,他背着你又是养外室,又是不顾名声乱伦义女,而且在危难之刻还栽赃诬陷于你是凶手。崔某很好奇,这种人你还为何替他作证呢?换我,呵呵,千刀万剐了他的心都有了!”
宋温刚洗刷了冤屈正在暗暗庆幸,现在见胖婆娘被崔耕挑唆着,不由心里发虚害怕,他可是知道胖婆娘平日的手段,当即跳脚大喊:“姓崔的,莫要挑拨离间,我也是被梅姬迷了心窍,才作出对不起我夫人之事。哼,我的家事还轮不到你这外人搀和。夫人,夫人——”
宋温轻唤了两声宋氏,瘦巴巴地脸上挤着难看至极的干笑,不迭赔不是道:“回家之后,要打要骂,相公都听你的。莫要受人唆使!”
谁知宋氏见他靠近,很辛苦地挪了挪肥硕的身子,与宋温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也没有看他一眼,仍旧是一副面无异色,眼神空洞的怔怔模样,约莫沉寂了有三五息的时间,她突然抬头惨然一笑,十分的渗人,哑着嗓子道:“崔县尉,你可知道泪哭干了,心也死了,是一种什么感觉吗?民妇今日替他作证,无非是还他一个三十年的夫妻情分罢了。”
崔耕听出了这话中真意,心中莫名地对宋氏这个胖婆娘起了由衷敬意,发至内心地感慨道:“你这是哀莫大于心死啊,宋温对不起你,他更配不上夫人您!”
陈子昂同情地望着宋氏,看着对坐的崔耕,低声叹道:“这个时候还能替这种丧尽天良泯灭良心的小人作主,足见此妇人用情之深呐!”
噗通!
宋氏猛地跪倒在地,肥硕巨大的身子趔趄一跪,委实动静很大。
只见宋氏艰难地跪在地上,竭力抬头看着公堂之上的胡泽义,嘶哑着嗓子却面带决绝地喊道:“今日,民妇亦有一桩事,还望县令老爷为我作主!”
第66章 唐朝的离婚
“宋张氏,你还有何事要本县替你作主?本县有些累了,你快些说!”
听得出来,胡泽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心情很是糟糕。
宋夫人跪于公堂之上,缓缓抬头看着胡泽义,眼神你再空洞,而是透着满满的坚定,悠悠说道:“民妇要休夫。一纸休书,了却这三十载的夫妻情义!”
“你说什么?休…休夫?”胡泽义诧异地大呼一声。
休夫二字一出,在场诸人都跟胡泽义一般,纷纷露出疑惑面色。休妻放妻倒是常听常见,但休夫却是头一遭听说。
“你这妇人简直是胡闹,休夫?本馆是闻所未闻!”
胡泽义面有愠怒地蹬着宋夫人,斥道:“历朝历代,从古至今,只有休妻之说,哪里有休夫的事儿?此等儿戏之事,本官岂能为你作主?”
胡泽义说得倒是事情,在男尊女卑,夫权意识不断强化的古代,哪怕是到了民风开放的唐朝,虽然女性地位得到显著提高,但也没有将女子休夫列入典律之中来。而且婚姻和谐家庭和睦,关系到社会关子的稳定,是不允许动不动就闹家庭破裂的。在古代,就算男子要休妻也不是说休就能休的,休妻的前提还要是女子犯了七出之条,故休妻也叫休弃。
若是女子没有犯及七出条例,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哪怕是女人要出嫁从夫,男方是都不允许休妻的。否则,一旦告上衙门,自有官府来严惩男子。
所以,宋夫人竟然当着满公堂所有男人的面,提出要主动休夫,这对于胡泽义这些人而言,绝对是闻所未闻。哪怕他们再鄙夷宋温,也不会接受宋氏对夫权意识,男性权威的挑衅。
宋夫人被拒,自是不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道:“县令大人,民妇与宋温夫妻三十载,若是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又岂会轻言离去?这厮丧尽天良,冒天下之大不韪敢悖逆乱伦,可曾念过民妇与他的夫妻情分?可曾记起过三十年前他落难之时,我宁可饿着自已,也要让他填饱肚子好安心读书?又可曾想过,为了能让他不用为生计奔波安心读书,民妇不惜典当嫁妆,甚至不惜厚颜与娘家屡屡举债供他吃喝?”
说着说着,宋夫人已经哭得快断气儿了。
“唉……”
众人听着纷纷一阵同情,崔耕甚至冲宋温狠狠啐了口唾沫,骂道:“你说你一个靠着吃软饭混到今时今日的,咋就那么不要脸皮呢?我看你不是昧良心,而是良心早就让狗给叼走了!”
宋温面色僵硬,受着众人指指点点,久久说不出一句辩驳之话来。
此时,又见宋夫人顺了几口气之后,继续道:“县令大人,三十年来,民妇对宋温已尽夫妻之责,是宋温私德有污干了龌蹉事,民妇以后走在街上难道也要替他受着千夫所指的罪过?”
呼~
宋夫人猛地起身,面色决绝,语气锵锵地大喊道:“县令大人若是不允民妇所求,民妇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索性今日就撞死在这县衙公堂之上吧!”
说着话扭着头,宋夫人已经瞅准了公堂上的一根柱子,大有胡泽义不肯做主,就跑过去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的架势。
“宋氏你莫要胡来!”
胡泽义急了,赶忙起身劝阻了一声,然后对堂上的站班衙役喝道:“看好她,莫要让她在县衙里寻了短见!”
其实他也为难啊,这压根儿就没有休夫一说,他上哪儿为宋氏作主去?
可是他也不能允许宋氏真的撞死在公堂上啊。现在梅姬命案还没破解呢,如果再来个民妇撞死县衙上,他还要不要保住脑袋上的乌纱帽了?
小小清源县如果不到一天的光景便闹出两条人命来,即便在他眼中死得是两条不足为惜的贱命,可也会影响到吏部对他今年的考核不是?一旦在吏部的考核中留下差评,势必会影响到他的仕途。
奶奶的!
胡泽义心里暗暗叫苦,可愁死本老爷了!
就在这时,陈子昂站了起来,冲宋夫人问道:“宋氏,本官且问你,你真的想好要与宋温结束三十年的夫妻之名和夫妻情谊?”
宋氏坚决地点点头,连看都不看一眼堂中的宋温,径直回道:“民妇去意已决,哪怕多与他呆上片刻,民妇都嫌脏!不休夫,毋宁死!”
“咳咳,宋氏你先不要激动,今日自有本官为你作主。”陈子昂将此事揽到了身上,回头对端坐公案后一脸难办之色胡泽义道:“胡县令,虽无休夫一说,但今日之事下官以为可依照《唐户婚律》来解决。”
“唐户婚律?”胡泽义经陈子昂这么一提醒,惆怅的眉头稍稍有些舒缓。
崔耕有些听不懂了,既没有休夫一说,那怎么又能解决?
当即,他站起来问道:“还请陈县丞释疑,何谓《唐户婚律》?”
陈子昂正要说话,却听胡泽义冷哼一声,略有讥讽地说道:“你身为清源县尉,却连《唐户婚律》都不知道?不通四书五经,又不通律法,看来崔县尉很难胜任县尉一职呐!”
我了个去!
崔耕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暗骂,都这个时候了,你这混账还是有心思冲小哥我开嘲讽,逮着机会就想着将我撵出县衙啊?
反正都已经明里暗里都在撕逼了,也无所谓藏着掖着了,当即,崔耕便轻轻地回击了一嘴:“县尊大人就别老盯着我不放啦,您还是先将公堂之上这点事儿整明白吧。回头这事儿解决不好,又死一个,到时候冯刺史那儿您也交代不过去。是这个理儿不?”
嘭!
“竟敢奚落本官?”
胡泽义怒击拍案,大喝:“崔县尉,你放肆!”
崔耕撇了撇嘴,轻声应了嘴:“也就拍拍桌子的能耐了!我放肆?切,我还任性了呢。”
声音极低,胡泽义是听不清楚,但看着崔耕一脸无所谓的滚刀肉胚子,差不多能猜出这厮肯定没好话。
一个县尉竟然还敢顶撞县尊?真是反了天!
于是乎,胡泽义又要张嘴怒斥,不过却被陈子昂打了圆场:“既然崔县尉想知道何为唐户婚律,本官便说与你听。”
抢在胡泽义发飙之前,将唐户婚律的来龙去脉及个中重点详解了一番。
所谓唐户婚律,全称是《唐律疏议:户婚律》,是《唐律疏议》中对婚姻制度的一个系统阐述,主要包括婚姻的缔结、婚姻的解除和婚姻的限制三个方面的内容。
陈子昂着重介绍了关于婚姻的解除这一方面内容,也就是崔耕在梦中后世极为常见的夫妻离婚。
《唐律户婚》对离婚有三种规定。一、协议离婚。指男女双方自愿离婚的所谓“和离”:“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二、促裁离婚。指由夫方提出的强制离婚,即所谓“出妻”。三、强制离婚。夫妻凡发现有“义绝”和“违律结婚”者,官府可主持强制离婚。
陈子昂提醒胡泽义,宋氏要休夫,虽然没有先例,但县衙是可以替她主持强制离婚的。
而强制离婚的前提是义绝和违律结婚。
唐代的违律结婚,主要指未到唐朝适婚年龄而成婚者,或者不从尊长者,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
义绝呢?
指得是夫妻间或夫妻双方亲属间或夫妻一方对他方亲属若有殴、骂、杀、伤、奸等行为,就视为夫妻恩断义绝,不论双方是否同意,均由官府审断,强制离异。
像宋温这种乱伦义女者,明显已经在义绝的范畴里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宋氏到县衙申诉,县衙就有义务替宋氏主持公道,进行强制离婚。
……
经陈子昂这么细细介绍下来,崔耕算是长了见识,看来在唐朝就对离婚有了系统全面的规定,难怪他在梦中见到后世那些红男绿女们离婚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儿啊。
胡泽义也是听着频频点头,遂对宋夫人说道:“宋氏,既然宋温犯了唐户婚律里的义绝,你又不愿再与宋温行夫妻之名,那今天本官就替你作主吧!”
“那就由本县丞来草拟放妻书吧!”陈子昂也觉得宋氏可怜,有心为她在放妻书争取一些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如家产和钱财之类的。
第67章 最后的疯狂
放妻书,不同于休妻书,放是回归本宗之意。
因为在古代,女子出嫁从夫后,是要冠夫姓的,放之意,便是去了夫姓,回归本宗之姓。“放”在这里是没有贬低之意的。之所以没用放夫书这个名称,还是因为古代是男权至上,夫权第一的时代。但这个放妻书,与后世的离婚协议书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放妻书跟后世的离婚协议书又有不一样的地方,一它不是制式文书,统一辞令的,不同的人来草拟有不同的放妻书;二是放妻书讲究辞藻华丽,遣词风雅,语调温柔,主要意在夫妻二人纵是婚姻不美满,也要好聚好散。
陈子昂文采斐然,不消一会儿,一篇辞藻华丽的宋氏放妻书便新鲜出炉了。
“既然陈县丞为宋氏,哦不,现在应该称夫人一声张氏了!”
崔耕接过陈子昂在书办位置匆忙写出来的放妻书,说道:“既然陈县丞为张氏你草拟放妻书,不如就由本官来宣读此书,借此宣布结束你与宋温的夫妻名分吧!”
陈子昂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崔耕,暗道,不是说这崔二郎没读过书,不通文墨吗?
胡泽义嗤笑一声,又挖苦道:“崔县尉就不要逞强了,你懂得识文断字吗?莫要惹笑话才是!”
崔耕心中冷笑一声,妈的,老子只是不会写好吗?那场荒唐大梦里一觉千年,识文断字还是可以勉强应付的。
不过话到嘴边,却是变了一番,又是冲胡泽义翻了翻白眼,撇撇嘴道:“崔某就是这么神奇,至于惹不惹笑话,就不劳烦县尊大人挂怀了!”
宋夫人再次对堂上崔耕三人拜了一番,谢道:“谢三位大人为民妇作主!”
崔耕清咳两声,照着陈子昂草拟的放妻书,朗声念叨:“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三十载结缘,则夫妇相和……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放妻书洋洋洒洒数百字,遣词优雅,造句华丽,崔耕竟一字不误地郎朗念出,待得他念罢,陈子昂愣是对他刮目相看,频频点头。
胡泽义呢?则是当场就傻眼了,没道理啊,这崔二郎怎会识文断字儿?
宋氏伏地而拜,听得里头情真意切之话,不由嘤嘤恸哭,想必是想到了当年嫁与宋温时吃得苦受的罪,再想到如今宋温是这般对她,更是痛从心中来,委屈至极。
放妻书念完,接下来的仪式便是胡泽义再问一遍宋氏,是否愿意即日起结束与宋温的夫妻之名,然后这事儿就算齐活儿了。
不过不等胡泽义开口,崔耕却是扬了扬手中的放妻书,对陈子昂道:“陈县丞啊,这放妻书你写得不对。”
陈子昂一愣,崔耕居然敢质疑起他草拟的放妻书?
一向对自已斐然文采自信十足的陈子昂微微愠怒,问道:“哪里不对了?”
崔耕道:“你这放妻书中说,从今往后张氏与宋温不再有夫妻名分,然后宋温要从家产中拿出三十贯银钱来分与张氏,再雇上车马将张氏安然送回岭南娘家,对也不对?”
“没错,本官是这么写得!”陈子昂不置可否。
崔耕摇了摇头,道:“就是这里写错了。敢问陈县丞可知道宋温有多少家产?”
陈子昂道:“具体多少,本官自然不知。但依照本官的估算,这些年的进项收入加上崇文坊的宅邸,粗粗估算至少也有五六百贯的家产吧?”
“对嘛!你看五六百贯的家产,张氏却只分得了三十贯的银钱,这根本不合理好吗?”
崔耕上前将胖胖的宋夫人搀扶起来,冲陈子昂说道:“陈县丞你想想看,宋温这厮当年是靠张氏接济才有今天,期间张氏又是典当嫁妆,又是找娘家举债,才让宋温衣食无忧。这三十年来,她又伺候宋温吃喝拉撒,还替他维持着这个家。最后换来的却是宋温不念夫妻情谊,还在外面悖逆乱伦。您说,最后分她三十贯钱,算是怎么档子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