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知道,这不是装糊涂的时候。
以现在皇帝受伤脆弱的状态,自己装糊涂,就会被他视为站在敌人一方。
所以徐达艰难说道:“韩国公。”
第二三零章 君权相权,你站哪边?
旧吴王府,花厅中。
片刻斟酌之后,魏国公还是说出了李善长的名字。
他听说皇上跟韩国公这半年闹得很不愉快。
据说连皇上过寿辰,李善长都没上贺表,也没送寿礼。
皇上当然也没惯着他,派天使去凤阳把李善长臭骂一顿,骂他‘恃宠自纵’、‘极大不敬’。
到了这一步,李善长依然拒不认罪,一副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架势。
气得朱元璋将他的年禄削去一千八百石,并命其铁券上的‘免二死’减为‘免一死’,作为惩戒。
李善长这才上表请罪,表示自己正在被韩宜可问罪,觉得自己是不祥之人,没资格上贺表、送寿礼云云。
朱元璋便下旨抚慰老李,说咱没给你定罪,你就还是大明的韩国公,以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云云……
就在朝野以为君相矛盾要趋于缓和之际,谁知韩国公却放了大招,直接让前线的军需断供,北伐也泡了汤……
……
有人可能要问了,为什么耿炳文也好,徐达也罢,都笃定幕后黑手是李善长呢?
李善长这条老狗,真有这么弔吗?
他真就这么弔。
准确的说,不是李善长弔,而是中书省弔炸天。
前元以中书省总领百官、总理天下政务,与枢密院、御史台分掌政、军、监察三权。
此外,元朝又于各路设置行中书省,分掌地方军政。而行中书省作为中书省的派出机构,也归于中书省管辖。
所以中书省的权柄极重。元朝丞相也都大权在握。诸如铁木迭儿、脱脱、燕帖木儿这些有名的宰相,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他们垄断了所有朝政,还拥有自己的军队,可以左右皇位继承,甚至到了随意废立皇帝的地步。
都说过元朝百年而亡,至少一半是因为争权夺利、激烈内斗导致的混乱局势有关。而丞相独揽大权、皇权不振,便是导致内斗的结构性矛盾……
而本朝虽说是尽去胡风、恢复汉制,但政治制度有其强大的惯性,所以还是因袭元制,以中书省总理全国政务,领辖六部,管理地方行省。
六部的尚书,地方各省的长官,大事小情全都要向中书省汇报,然后由中书省禀报皇帝。
皇帝做出决策后,再由中书省向六部和各省下令执行,并进行监督考核,最后向皇帝禀报执行结果。
这就是大明开国以来的权力运行流程。可以清楚的看到,皇帝与中央地方的衙门之间,要有中书省才能联系起来,才能上传下达。
而皇帝没法直接接触六部,更接触不到地方衙门,只能向中书省发号施令,来间接管理自己的国家。
如果中书省与皇帝团结一心,就像开国前和刚开国时那样,皇帝自然感觉不到不便,反而能从繁琐的政务中解放出来,把精力投入到更重要的方针大计上。
但一旦中书省出了问题,哪怕只是撂挑子,皇帝都会瞬间失去对国家的控制,就像现在这样……
所以朱元璋知道,肯定是中书省出了问题。
……
其实现在已经比从前强多了。
最初,甚至连军事都归中书省管。徐达最重要的官职,就是中书省右丞相。其余公侯也都在中书省任职。
后来朱老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军权全都转移到大都督府。又让武将也脱离了中书省体系,终于实现了军政分开。
但勋贵武将基本都是李善长的老部下,而且老粗们都信任李善长的脑瓜子,大事小情都听他的,所以老李对军队依然很有影响力。
其实朱元璋将都卫改成都司,主要不是为了收拾那些勋贵武将,而是为了收回地方行省的军权,继而尽量削弱一下中书省!
这一点,李善长看的明明白白。
只有那帮没脑子的勋贵,才会以为皇帝要搞的是他们,结果被韩国公轻而易举当枪使。
而所谓开中商人,不过是淮西勋贵的白手套罢了。
加上中央地方、满朝文武,包括现任的右丞相胡惟庸在内,都是李善长一手提拔起来的。
所以瞎子也能看出来,今日困局的症结,不在别处,就在韩国公身上。
……
“没错,就是老李。”朱元璋对徐达的回答很满意。
朱老板之所以要给徐达续弦,还要把旧王府赐给他,就是怕徐达也不站在自己这边。哪怕他只是顾左右而言它,保持中立,对今日的皇帝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这说明文武两巨头,都不站在他这一边,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幸好,徐达坚定的站在他这边。也不枉朱老板这番放低姿态、掏心掏肺……
朱元璋庆幸的自嘲一笑道:“咱都想好了,如果你也不帮咱。明天咱就会把女儿嫁给李善长的儿子,叫联姻也好、叫和亲也罢,总之是痛快认输,然后韬光养晦个几年,再徐徐图之。”
“臣唯皇命是从。”徐达轻声而坚决道。
“好,很好!但就算你不帮咱,咱也绝对不会放弃的。”朱元璋仰脖干掉一杯烈酒,重重摔碎酒盅道:
“咱早晚要把那些以为法不责众,胆敢要挟咱的狗贼,全都砍掉狗头!”
“但现在天德站在咱这边,咱就不用等那么久了。”朱元璋定定望着徐达,给出自己的承诺道:
“明年开春,一定可以北伐!”
“是。”徐达心头一颤,他听懂皇帝的意思是,要在开春之前,跟李善长决出胜负!
“皇上,来得及吗?”
“大不了就全都杀光,重新从零开始。”朱元璋狞笑一声道:“反正咱本就一无所有,岂会害怕把坛坛罐罐都砸光?!”
“明白了。”徐达重重点头,他知道豁出去的洪武皇帝,不可能输了。
便沉声道:“需要臣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需要你的时候,咱自会下令。”朱元璋高兴的给他斟酒道:“现在,咱命令你陪咱喝酒!”
“臣,遵旨!”徐达果然放开酒量,来者不拒,跟皇帝一杯接一杯、一坛接一坛的喝起来。
徐达在军中严厉禁酒,成为大将军后,就更没人敢跟他拼酒了。所以他酒量其实一般。
喝着喝着,徐达发现眼前天旋地转,自己的脑袋有三个沉,便知道自己快要醉了。
可皇帝还是一味地拼命劝酒,徐达也只能舍命陪君子,最终不胜酒力,醉倒不省人事……
第二三一章 先立于不败之地
后来,徐达就什么都不知道。
等他一觉醒来时,睁眼便看到头顶明黄色绣着龙纹的帐子。
徐达登时酒醒了大半,一下坐起来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居然斜躺在吴王府正寝的御床上,身上还盖着黄绸的被子,吓得他冷汗直冒,连滚带爬就下了床。
“天德,你醒了?”徐达惊魂甫定,便听到朱元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徐达赶紧回头一看,只见朱老板盘膝坐在床边的贵妃榻上,手中拿着本书,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徐达这下更吓坏了,赶紧使劲磕头谢罪。“臣罪该万死,臣醉酒失仪了!”
“哎,天德,不要老是这么小心。是咱看你醉了,让人把你扶到床上来休息的。”朱元璋温声笑道:“被子也是咱给你盖上的,然后咱在一边看书陪着你,你何罪之有啊?”
徐达心说我信你才有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朱老板坐的这个位置,正好在床头左侧。他躺在龙床上时,根本看不到皇帝。
而自己的一举一动,皇帝却可以全都尽收眼底……
刚才自己要是有什么不妥的举动,会给子女带来怎么样的灾祸,徐达都不敢细想。
朱元璋却对他的表现满意极了,下地穿鞋,亲自上前扶起自己的大将军,双手紧紧捏着他的肩膀,动情道:
“天德,咱知道你的忠心,永远不会怀疑你的。”
“谢,谢皇上。”徐达被这变态折腾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放心,咱不会为难你的。这吴王府你执意不要,咱也不强求了。这样吧,这座王府就给你女儿女婿住好了。咱再在边上,给你另起一座国公府,让你在京时,还可以有闺女日常照顾。”朱老板体贴入微道。
“臣,谢陛下隆恩。臣,代妙云谢陛下隆恩。”徐达虽然觉着,将吴王旧府赐给燕王,似乎还是有些不妥。但这次不能再推辞了,不然就太不识相了。
……
离开吴王旧邸,朱元璋又亲自送徐达回府,卤簿仪仗这才返回紫禁城。
御辇上,朱元璋神情一沉,一言不发。这段时间,只要不当着臣子的面,他一直都是这幅表情。
太子安静的坐在一旁,他知道父皇现在面临一场艰巨的挑战。凶险程度,只有以寡敌众与陈友谅决战时可以相比。
痛苦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外敌再强,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可以少胜多,战而胜之。
而这次,父皇要与自己一手建立的强大体系作战。这一部高效运转的行政系统,帮他一跃成为最强义军,助他战胜了所有的敌人,使他统一了天下,实现了四百年来无人达成的伟业!
如今,天下已定,开国成功,这套无往不利的强大体系,却成为了父皇必须要战胜的对手……
这种自戕似的战斗,是最让人痛苦的。因为你要面对的,是昔日的生死兄弟,曾经最信任的心腹爪牙!
朱标很难想象,父皇现在心里是何滋味。他只知道,父皇丝毫没有被情绪左右,一直在冷静的应对这一艰巨挑战。
旁人可能对朱老板这阵子的举动摸不着头脑,但朱标能看明白,父皇的出招很有目的性,一切都是为了赢得这场决战。
譬如明明是要跟李善长代表的行政体系掰掰手腕,父皇却一直在军队身上发力。
他先是把都卫改制都司,将军队从行中书省剥离开来。
然后与卫国公、魏国公联姻,保证军队不会跟着乱。
虽然卫国公的大女儿‘暴毙’,但这难不住朱老板,他居然让秦王妃认卫国公为父,改名邓敏。这样邓愈就还是秦王的岳父,联姻依然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