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谢蕴章还怪南京的大人物太狠毒,把陆家逼得太惨。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和平江公,想得过于简单了。
皇帝,真的会派人来验明正身啊!
这要是平江公晚死一天,非得出大事不可!
……
“立亭公,立亭公……”旁人连唤数声,才把谢蕴章唤回神来。
“哦,什么事?刚才老夫走神了。”
“立亭公,你可要立住啊。平江公这一走,你就是我们唯一的主心骨了!”众大户忧心忡忡的巴望着他。
“放心,老夫没事。”谢蕴章沉声道:“刚才你们说……”
“我们商量着,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松江郑家的郑典年轻气盛,大声嚷嚷道:
“不然老头儿会彻底把我们江南人看扁的,把我们可以随意拿捏的面团子!”
“是啊,当初说我们通匪,没收我们的田产,我们忍了!对我们课以重税我们忍了!把十几万富户迁到凤阳,我们又忍了!借着莫须有的罪名,杀魏观高启他们,我们还是忍了……”众人也纷纷附和道:
“可是一忍再忍换来的不是适可而止,而是老头儿变本加厉的打压,一次又一次的突破我们的底线!”
“看看今天吧,平江公人都死了,却还不得安宁,要被人运到官府,开膛破肚!我们再不抗争,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众人悲愤万状道:“立亭公,咱们干吧!”
“元臣说得对。”谢蕴章对他们这个态度,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因为陆仲和死了也还是不保险,官府还会进行验尸啊,谁知道又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所以还是要把事情闹大,就没人在意陆仲和的死因了……
所以他点头道:“咱们不能让平江公白死了,不然就彻底翻不过点儿来了……但必须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再把诸位搭进去了。”
“那是自然。”众大户点头道:“就像以往那样,我们不出面,只需暗中派人散布点儿谣言,再给那些帮会无赖点儿好处,让他们带个头。那些头脑简单的白丁,自然就会替我们冲在前头。”
“好。”谢蕴章不禁笑道:“看来前朝的手艺,诸位还没拉下。”
“那是,这可是咱们看家的本事,几百年来,就靠它立于不败之地了。几百年后也不能丢啊。”众人笑道。
于是,一众江南大户便轻车熟路的商定了,该如何分工,如何煽动……很快便议定了章程,然后分头张罗去了。
……
苏州城,玄妙观前大街上。
从街头到街尾,聚集着一群群等待雇工的男男女女。这是在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才能见到的景象。
与蒙古早期对北方地区的野蛮征服截然不同。元下江南,除了极个别地区外,基本就是传檄而定的。
不管怎么说吧,至少这让江南地区的经济,几乎没有遭到破坏。在元朝近似无政府的宽松环境下,加之背靠太湖水网,面临太仓、上海等重要贸易港口,使得苏州的工商业发展的异常蓬勃。
在这座全中国最发达、最富庶的城市中,有大量脱离农业生产的市民,他们或是在纺织业打工,或是操船往来太仓、上海与苏州间,为大户运输商品为业。
靠着苏州兴盛的工商业,他们可以获得远比别处百姓高的收入。
但今年以来,情况忽然变得很糟糕……
第三七九章 死因与包围
明明去年还好好的,可一转过年来,那些靠出卖力气养家糊口的织工、船工,忽然就大片大片找不到活计了。
或者就算有东家肯雇人,给出的工钱也只有去年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这还都抢着干……
因为他们家里也没有地,全家都靠做工的收入养活,一旦找不到工作,生活便陷入绝境。这样一直到了三月,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工人们的心情有多沮丧,可想而知。
今天,又是毫无起色的一天。工人门早早就蹲在观前街上,伸长脖子巴望着能有人来招工。
但凡看到个打扮的像东家或掌柜的行人,他们呼啦便围上去,七嘴八舌问道:
“招工吗,老板。俺便宜的,一天四十文……”
“俺三十五文就行,染色络丝、接经提花样样都会……”
“我三十文……”
但内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家只是路过的。
工人们失望的回到原地,便有人骂道:“他妈的,行规最低一天四十文!怎么人家还没开口,就自己往下降?”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四十文谁雇你?还死守着有什么用?”方才主动降价的也有话说。
“怎么没用?都说多少遍了,困难只是一时!”有那乐观派大声道:“现在只是那不懂事的楚王胡搞,不许私人出海贸易,导致大户们不敢生产,我们才没活干的。这种情况不会太久的——士绅们在为我们请命呢!大家都看见了,陆老爷连命都豁出去了!”
陆园就在观前街上,那些摆在外面的花圈挽幛,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也看到了官府把陆仲和的棺材拉走,陆家人一路痛哭跟随的悲惨场面。
所以闻言都不禁戚戚然。
“唉,陆老爷是大善人啊,他家的织机,养活了我们多少人啊?”一个中年人叹息道:“但愿他的死,能让皇上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做梦去吧!”忽然一个尖刻的声音响起,一个三角眼的汉子粗声道:“你们还不知道么?朝廷非但不会收手,反而会变本加厉——很快就要推行海禁了,一片木板都不许下海!我们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啥,片板不下海?”众人登时惊愕万状。“那我们不就彻底没活路了?!”
“那可不!”那三角眼便奋力鼓动道:“大家不要指望朝廷良心发现了。他们但凡有点良心,陆老爷也不会绝望的自尽啊!”
“是啊,陆老爷都死了,我们还有活路么……”工人们不禁沮丧万分,饥饿、疲惫和绝望的心情交织在一起,让观前街上的气氛越来越凝滞。
“他妈的!”这时,又有一个黑脸汉子忽然蹦起来,咆哮道:“狗日的老头儿,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也不活了。走,跟我去包围府衙,杀了狗皇帝的狗腿子,把陆老爷的棺材抢回来!”
“同去同去!”那黑脸汉子威望很高,马上有好些人跟着爬起来,高声附和道:“不能让陆老爷白死了,得把事情闹大,才能逼着朝廷废除海禁!”
“没错,苏州可是天下财赋重地,老头儿禁不起乱的!”三角眼也大声附和,带着好些人跟上去。
工人们本来就满心怨气,一旦有人带头,这下马上都按捺不住了,纷纷跟着起身,浩浩荡荡朝着衙前街方向而去。
人群中,又有人带头大喊口号:“废市舶、开海禁,给陆老爷报仇!”
“废市舶、开海禁,给陆老爷报仇!”
“我要吃饭,我要活命!”
“要吃饭,要活命!”那极具煽动力的口号,很快引得所有人齐声高喊起来。
而震天的口号声,又吸引了更多人,从四面八方加入了队伍。向衙前街进发的队伍越来越长,到了苏州府衙门前时,已经超过万人了……
……
知府衙门,仵作房中。
刘英背着手立在床边,目不转瞬盯着仵作验尸。
这两个都是他从京中带来的刑部仵作,经验十分丰富。
“伯爷,根据死者的体征,结合《洗冤录》判断,死者应该死于一到两天前。”
“死者的死因,当是被人捂住口鼻,和掐住脖子共同造成的。”
“哦,不是服毒么?”刘英目光一凛。那陆公子和陆叔和可都说,陆仲和是服毒自尽的。
“应该不是,死者虽然嘴唇呈紫黑色,但手脚指甲都是正常的黄白色,腹中脏器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当然是死后将毒药在口内假作中毒的……”仵作很肯定道。
“有意思……”刘英不禁暗叹,皇上果然圣明,这陆仲和真不是自杀,而是‘被自杀’的……
这时,仵作房外忽然想起急促的敲门声,然后是李亨焦急的声音:“伯爷,出大事了。”
“你们继续,做好详细记录。”刘英吩咐一声,转身出了仵作房。
“怎么了?”
……
此时天色已黑,府衙外却依然火光照天、人声鼎沸。
李亨和刘英踩着梯子,从远离大门的位置,攀上了府衙外墙探头一看,只见府衙大门外,聚集了成千上万高喊口号的市民。
府衙的官差和刘英带来的官兵,隔着栅门对外头乌压压的人群喊话,想要驱散他们。可惜声音被直接淹没,根本没人听得见……
再抬眼看远处,还有一条条蜿蜒的火龙,向这里汇聚而来。
“他们在喊什么?”刘英脸色铁青的盯着外头群情激愤的人群。
“好像在喊,‘废市舶、开海禁,给陆老爷报仇’……”李亨来苏州时间也不长,只能勉强听懂吴语。
“这是要造反啊!”刘英冷声道:“李知府,通知最近的卫所了么?”
“已经派人去向苏州卫告急了。”李亨擦汗道:“吴县和长洲两县,应该也快来支援了。”
“嗯,把里头的人都武装起来,做好抵抗的准备,不能让暴民冲进府衙来。”刘英沉声道。
“哎,下官已经下令准备了。”李亨点点头,低声道:“但乱起来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府衙有暗道直通河边。下官有守土之责,伯爷速速带着贵属避一避吧。”
“荒谬!”刘英却哼一声,完全不领情道:“本官身为钦差,岂能令皇上蒙羞?我等侍卫亲军死也不会当逃兵的!”
第三八零章 晋王出马
朱老板在统治核心区已经建立了完善的驿传系统。
是以次日中午,苏州民变的消息,便以传到了南京城。
中书省。
看到急报的胡惟庸目瞪口呆。“这帮苏州蛮子,这么刚的么?”
“这不挺好么。”他在中书省的左膀、中书省左郎商暠闻言笑道:“正好让皇上知道,不是张申离间天家骨肉,而是他偏袒楚王了。”
“不对。”胡惟庸摇头道:“皇上是不想发生民变,但不怕发生民变,这点子区别都不懂吗?!”
“这样啊……”商暠恍然道:“恩相的意思是,皇上不希望出乱子,那样有损圣名。但皇上并不怕出乱子,因为他有能力平乱?”
“嗯。”胡惟庸点点头,颇为感慨道:“甚至可以说,越乱的局面皇上越擅长……什么叫乱世君王?这就是。”
“那恩相,要让朝中呼应下苏州那边么?”胡惟庸的右臂,中书省右侍郎彭赓请示道。
“不可。”胡惟庸断然摇头道:“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派刘英过去了。这说明皇上十分在意此事啊。”
说着他看看自己的左膀右臂,考校问道:“你们说,皇上在意的是什么?”
“楚王殿下吧。”商暠答道。